01
母亲说,我在她五十岁那年给了她一场盛大的加冕礼,而我是她头上那顶耀眼的王冠。
02
距离母亲葬礼结束,已经两天了。我坐在沙发上,把玩着那只万花筒,透过它看向世界,是不一样的色彩。
朋友递过来一杯水,“怎么样?现在好点了吗?”
我放下万花筒,接过水杯,用力挤出一个微笑,“都过去了,没事。”
“那就好,”朋友说着,在我身旁坐下,“你这几天别喝酒了,那天喝多了都变啥样了……要是身边没人可就危险了。”
我没回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记不清那天喝醉后发生了什么。
见我没回话,他又补充道:“江存然,我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你,喝醉了就哭得像个孩子,抱着路边的树喊妈妈……”
之后他又说了些安慰的话,什么节哀,什么好好生活。但我都没听进去。
03
我出生在一个不富裕的家庭,甚至有些经济困难。
小时候,我哭闹着要买五块钱的玩具汽车,可母亲没有这么多钱,哄着我说下次再买。但我不肯,在玩具店里赖着不走,无奈之下,母亲只好掏出五块钱买了下来。我拿着玩具汽车蹦着走在母亲前面,却没看见身后愁眉苦脸的母亲,也不知道那是我们家用来买菜种子的钱。
还没走进家门,我就闻到了浓浓的酒味,我知道父亲肯定又喝酒了。我扯着母亲的衣角,躲在她身后,不敢走进去。
父亲看着母亲空着的双手,问道:“种子呢?”
“没……没买到。”母亲把我探出的头轻轻摁回去。
父亲一听便怒了,把手中的玻璃杯摔得粉碎,站起来朝着母亲吼:“钱呢?”
“弄丢了。”母亲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把头低了下去。
话音刚落,父亲大步流星地冲过来,扯着母亲的头发把她往屋里拽,又拽到柜子前将母亲的头一下一下地撞在柜子上,直到她额头流出鲜血才肯罢休。
我知道自己闯祸了,抱着玩具汽车转身便往屋后的小山丘上跑。
……
晚饭过后,已是黑夜了。母亲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看着我在地上玩着白天新买的玩具汽车。
隔壁院子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吵吵闹闹的,打破了原本寂静的黑夜。
“妈妈,我们家什么时候才能有电视机呀?”我问。
母亲把我抱到膝盖上,抚摸着我的头发,“小然,我们家不需要电视机,你看,”说着,她往上指了指,“这是大自然送给我们家的电视机,这些星星可有趣了。”
语毕,她又唱起了那首她最喜欢的歌。
那天夜里,占据我记忆的,是耳边母亲的歌声和头顶的漫天星光。
04
放学后,我去菜市场找母亲。我们没有正当的摊位,只能在路边摆卖。母亲在一旁吆喝,而我趴在凳子上写着功课。
我们走在那条回家的小路上,夕阳照在背脊,映出了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母亲又唱起了那首歌,我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在学校发生的趣事。
太阳完全下山了,母亲也准备好了晚饭。刚从工地回来的父亲放下工具,简单洗洗手便坐在了我身旁,拿起筷子将仅有的两块肉夹给了我和母亲。
不喝酒时的父亲还是很温柔的,他只有喝酒的时候会朝我们发酒疯。
“小然长身体,多吃点肉。”说着,他揉了揉我的头发。
晚饭时,父亲埋怨着工地的工资一年比一年少,吐槽着那些不公平的待遇,母亲则叹着气说今年收成不好……
我看着碗里那块不舍得吃的肉,暗自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出人头地。
05
高考时,我从镇上一所普通中学考到了省里的一所重点大学。母亲逢人便说我有出息了。
后来,在我和朋友的勤工俭学下,我们开了一家公司。刚毕业,公司很快便稳定下来了。我不缺钱,不缺车,也不缺房,成了大多数同龄人羡慕的对象。那年,我二十六岁。
某天早晨,我开车把父母接进城里,希望他们能在城里和我一起生活。
我把他们领进我新买的房子,母亲围着屋子转了几圈。我坐在沙发上沏茶,等待着母亲的表扬。可母亲什么也没说,拎起包就要回村里。
“为什么要走呀?这里不好吗?”我拉住母亲骨瘦嶙峋的手,诧异地问道。
“这里很好,是妈妈住不习惯,还是回村里好。”
我说不过她,只好吃过饭后把他们送回村里。
一天下来,我没有等到她的表扬,只有临走前对我说的一句话,“小然,不管你走多远,爬多高,都不能忘记你的根在哪。”
……
那年雨季,村里遭遇山洪。想起母亲那句话,我便拿着这些年自己存下的钱给村里准备了许多应急物品,也参与了救援。母亲说,我永远是她的骄傲。
母亲生日时,村长领着几个村民登门拜访,手里都提着许多贺礼,为了表达对我们家的感谢。但毫无例外,都被母亲一一拒收。
06
不久后,父亲遭遇车祸去世了,只剩母亲守着那间小破屋。
我的工作也渐渐忙起来,很少有机会与母亲见面,只是偶尔打打电话。
那天我把车借给了朋友之后,便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可电话那头,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你好,请问是江存然先生吗?”
我愣了下,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是的。”
“……”
电话结束后,我立马向医院奔去,气喘吁吁地跑在那条车水马龙的街上。我听不清嘈杂的人群在谈论什么,也记不得是怎么穿过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看着那所矗立在高楼中的医院,却不知道抵达那个终点后该做些是什么。
电话里,医生说母亲已是胃癌晚期,具体能坚持多久还有待观察。我一路上都在想象着见到母亲时的场景,可是我想象不到,因为母亲在我记忆里一直都是一个个子不高,却依然挺拔,仿佛能扛下所有磨难的人。
我冲进病房,看着病床上还处于昏迷状态的母亲。她是那么瘦小,黝黑的皮肤能清晰地看见皱纹。眼前的她跟我记忆里的完全相反。
那天晚上,我连夜驱车回村里拿母亲的证件。
走进那间伴随我长大的小破屋,我才猛然发现屋内一切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只有墙面被胡乱的涂了一层白色。我打开柜子,一个破旧的月饼盒映入眼帘。我打开它生锈的盖子,发现户口本下面压着一些散钱和一本存折,存折里写着我每个月汇入了多少钱,却没有写支出了多少钱。
猛然间,我心头一紧,豆大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三个月后,我在病床旁为母亲削着苹果。母亲看着我笨拙的手,笑道:“小然,你怎么还削不好呀。”
“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笨。”
“不,我的小然一点都不笨。你是妈妈见过最聪明的孩子。”说着,母亲有些呜咽了。
我连忙把苹果放下,拿起纸巾想为母亲擦掉脸颊的泪珠。可母亲却轻轻地握着我的手,依旧眼泪婆娑,咽了咽口水说道:“小然,妈妈特别感谢你。”
我为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感到疑惑,说道:“妈,别这么说,是我该感谢你。”
她摇摇头,说:“不,不是的。因为你的到来,才让我的生活变得丰富。”
我没回话,看着眼前的母亲不禁感到心疼。
“小然,你永远都是妈妈的骄傲。”
“真的吗?”这是我一直想听到的话,眼泪也已经落在了我的手背。
母亲点点头,继而道:“小然,你知道吗?在妈妈五十岁那年,你给了妈妈一场盛大的加冕礼,而你是我头上那顶最耀眼的王冠。”
“那天妈妈看着你为村子忙前忙后真的很高兴。”
“妈妈这辈子不求别的,只希望你健康快乐,做人不忘本。”
“……”
那晚我和母亲谈了许多,最后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她的手睡着了。
可是第二天,我并没有等到醒来的母亲。
07
母亲终其一生都在为我们的家操心,她似是家里的执灯人,照亮了我们的生活,却任由自己站在黑暗中。
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但“母亲”这两个字重重落在她的背上,也让她在黑暗之中焕发光芒。
泰戈尔说,“刀鞘保护了刀的锋利,它自己则满足于它的迟钝。”
江存然
202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