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任时也的消息，顾衍桐有种失控感。

    任时也既没问她是不是还要继续摆摊，也没问她是什么时候摆摊，却好像用一句话直接把一切都安排了。

    顾衍桐没立刻回复任时也。

    关于充电宝的项目，上一次她跟任时也只简单聊了聊。

    但是现在情况出现了变化。任时也不是金融行业的人，如果要解释清楚这个变化，她似乎要讲一个不短的故事。

    但顾衍桐不想在微信里向对方长篇大论。

    于是，她暂时没回复。

    顾衍桐接受了Henry午饭的邀约，因为正好有事想要请教这位比她年长一些、职场经验也更丰富的投资人。

    Henry这次找的餐厅离顾衍桐公司挺远，顾衍桐中午打车赶到后，Henry又迟到了半小时。

    等人的时候，顾衍桐也一直在浏览发出去的问卷搜集回来的信息。

    直到Henry匆匆忙忙赶来。

    Henry见到顾衍桐忙道歉：“刚才开会迟了，我一直走不开。”坐下后便开门见山问，“焦厚辰后来联系你了啊。”

    顾衍桐答：“嗯，焦总给我寄了充电宝。”

    Henry掰开餐前面包，放了一块在顾衍桐盘子里：“我看见那个链接了，美女大学生摆摊租充电宝。”Henry笑了下，“你执行力真的很强。”

    顾衍桐答：“谢谢何总，其实我今天是有问题想请教何总。”

    Henry答：“别喊何总，叫我Henry就行。”

    服务生过来点餐。

    顾衍桐点了一杯珍珠奶茶，Henry却道：“奶茶不健康，女孩子喝点鲜榨果汁比较好。”

    这是一家台湾菜馆，珍珠奶茶很出名，顾衍桐来之前就想好要点一杯。

    但在Henry面前，顾衍桐总会感觉到一种来自前辈年龄与气场上的压迫。

    她没再坚持。于是Henry点了一扎西瓜汁。

    服务生走后，顾衍桐说了今早公司老总找她说长期实习留用的事，也表达了自己本来打算这周实习期结束离职，也好全职投入共享充电宝，但现在有点犹豫。

    听顾衍桐描述的时候，Henry一直没说话，等顾衍桐说完，Henry斩钉截铁道：“你应该留在公司实习。”

    说完Henry将菜单背过来，又叫来服务员：“可以给我一支笔吗？”

    服务员很快拿来笔。

    Henry开始在菜单上写写画画：“我们先来算一下共享充电宝的市场，就拿上海来说……假设这件事真的能成，并且你们能占到10%的市场份额，一年营收……而你现在进场，以我对老焦的了解，不会给你股份，就算给期权……退出至少要三年以上，加上工资……那么就是说，这件事在三年内做成，你最多能拿到这个数——”

    Henry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

    接着道，“但如果你留在Z公司，这三年的工资收入是这个数。不说跟你创业拿到的差不多，而且那个时候你再想进Z司，就没有今天这么容易了。应当说是没有这种可能。”

    “而且，创业三年，你没法实现财富自由，你的工作经验没法应用到别的地方，但是在Z司待三年，你可以跳槽到更好的平台。”

    Henry说完，把纸推到顾衍桐面前。两个大圈分别圈住了两个数字，一个是创业能赚到的钱，一个是工作能赚到的钱。

    顾衍桐拿起这张纸，她知道Henry的分析很正确也很有说服力，可脑袋却陷入一阵放空。

    说完这一大段话，Henry喝了口水，抬眼看向对面的女孩。女孩捏着那张纸，表情认真，似乎沉浸在他的分析之中。

    Henry显然十分受用顾衍桐的态度，放下纸笔，翘起二郎腿，双手抱着膝盖，挑起眉梢道：“其实我们大部分人都只是普通人，关键你是个女孩子，最宝贵的年纪就这么几年，一步都不能走错。”

    顾衍桐没有回话。

    紧接着，Henry又跟顾衍桐说了焦厚辰的情况：“老焦家庭条件不好，这些年一直在创业，也没做出什么名堂，我今天叫你出来，其实就想跟你说，最好别跟他搅到一起去。毕竟是我带你们认识的，我觉得我有一定责任，不能看你往火坑里跳。”

    忽然，Henry又看向顾衍桐问：“你爸妈做什么的？”

    顾衍桐一愣。

    Henry用眼睛打量了顾衍桐今天的上衣，然后笑了下道，“等你明年申那几家bulge bracket的时候，hr也会问你的。”

    说完，Henry又看了下顾衍桐背来的运动双肩包。

    顾衍桐答：“我爸妈都是老师。”

    Henry看向顾衍桐，语速很快的追问道：“什么老师？”

    顾衍桐答：“高中老师。”

    Henry问：“有行政级别吗？长旰也是新一线城市，要是个当地的高级教师，在地方应该也挺吃得开的。只不过，对你在上海做金融没帮助。所以，你更不能不听话。”

    Henry笑了一下。看着顾衍桐的眼神仿佛在期待回应。

    但顾衍桐忽然意识到，也许Henry根本没指望她回答，她于是只安静听着，喝了口茶水。

    “不过，你很美。随便穿穿不化妆就很美。”Henry道，又用眼神打量了下顾衍桐上身的偏职业化V领白衬衫，“而且，你身上的气质，非常吸引人。有人说你温柔吗？你是不是都不会跟男朋友吵架的？”

    顾衍桐只用笑混过了男人一连串的“拷问”。

    这段饭最后顾衍桐为表达感谢坚持买单，Henry没拒绝。桌上的一扎西瓜汁几乎没人动。

    在前台买单的时候，Henry刚好遇见一个同事，就跟对方离开了。顾衍桐想起来那张写了分析过程的菜单还留在桌上，就转身回去拿，然而在转身的时候，看见她的座位上坐了一个身影。

    任时也两手轻轻拿起那张菜单，姿态松弛优雅，就像指尖夹着的不是纸，而是一根香烟。男生穿了长袖白衬衫，袖口卷起一截，露出劲瘦的小臂，和一个腕表。

    然而即便是顾衍桐见惯了的男士商务装扮，这一套在任时也穿来，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贵公子的气质。

    可顾衍桐不得不怀疑她的眼睛。

    为什么任时也会出现在这里？还穿得这么正式？

    任时也拿着那张被Henry写过字的菜单，看了两眼，抬头看过来，嘴角挂着混不吝的笑容，抓住了顾衍桐惊愕诧异的目光。

    男生眼底含上笑，似乎就在那等着顾衍桐走回去。

    顾衍桐脑子里一瞬闪过许多念头——

    其中包括，她还没回男生早晨的微信消息。

    顾衍桐迅速收拾心情，走回餐桌旁。

    “你怎么、”

    还没等顾衍桐问完问题，任时也抢先道：“中午好。赶时间吗？”

    顾衍桐上班时间相对自由，之前结了个项目，今天正处在放养状态。

    “还好。”顾衍桐答。

    任时也打了个响指：“服务员，麻烦收拾下桌子。”

    喊完服务员，任时也又看向顾衍桐，“再陪我吃会儿？”

    那个“再”字，有几分刺耳。

    顾衍桐短暂纠结后，应道：“好吧。”

    任时也这时笑着站起身，转到顾衍桐身旁拉开椅子：“这么勉强。”

    大概是女生表情略显拘谨，等顾衍桐坐下，没等她再问，任时也主动道：“我下午要在这附近见一个前辈，中午顺便找点吃的，没想到这么巧。”

    顾衍桐得到一个解释。尽管在这种千万人口的城市偶遇不算具备说服力，但想到陆家嘴午饭时间遇见同事的情形并不少见，顾衍桐点了头。

    任时也快速点完主食。最后补充道：“来两杯珍珠奶茶。”

    年轻的女服务生接完单后，又盯着男生的脸半晌，似乎有话要说，可又看了看顾衍桐，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讲，离开了。

    顾衍桐没在意这个小插曲。

    她心思只在任时也点的珍珠奶茶上。

    难道任时也围观了她跟Henry的午餐？还只是，这里的珍珠奶茶实在有名？

    刚才Henry写过字的那张菜单这时还压在任时也的手腕底下。

    但任时也手指把玩着那支Henry写过字的铅笔，主动引起话题道：“我们最近在打一个机器人比赛。”

    顾衍桐问：“什么机器人？”

    任时也答：“工业机器人。”

    顾衍桐问：“你做的？”

    任时也答：“啊。”

    听着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要不是已经知道任时也的风格，顾衍桐大概会以为这人在逗她。

    “想看吗？”任时也边说边掏出手机，点击几下递到顾衍桐面前。

    任时也递来的是个视频，视频里机器人个子不高，脑袋最上面是一块屏幕，脚底是传送带，两只手都有五根手指，动起来很灵活。视频里，机器人完成了卸货装车等一系列动作，十分熟练。

    顾衍桐不禁赞叹道：“好厉害。”

    任时也说：“是我们学院团队做的，我只是本科生打下手。”

    顾衍桐忽然想起什么，问：“你高二拿的是物理竞赛奖，怎么后来学了计算机？”

    任时也挑眉：“打听我？”

    顾衍桐顿了下，答：“听说的。”

    这时两杯珍珠奶茶上来，顾衍桐端起杯子，垂眸喝了一大口。

    对面男生的声音传来：“我计算机是一等奖。”

    顾衍桐“哦”了一声。

    任时也接着道，“我小时候一直想当物理学家，研究量子力学，霍金是我偶像。”

    顾衍桐问：“那为什么选了计算机？”

    任时也停顿片刻后答：“学物理没钱途啊。”

    顾衍桐一下就知道任时也说的是哪个“钱”。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会问“你还需要考虑‘钱’途”？但现在顾衍桐明白了，富足的家庭是需要子女接班的。而任时也爸爸是律师，这种十分依靠关系网，依赖人力资源、无形资产的行业，更需要培养“接班人”。

    就像当初陈晨告诉她的那样，任时也原本是应当去学法律的，只是因为一些家庭原因留在国内，但也没能如愿学成跟法律毫无关联的物理，更别提量子力学了。

    想到这一层，顾衍桐望向了任时也身上的衬衣。

    学了三年金融，她见过许许多多西装革履的商务男士，而这是她第一次见任时也打扮成这样。

    但从今天见到这个男生的第一眼起，顾衍桐就察觉到男生的情绪并非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高涨。而男生穿着商务，给她看的却是机器人，这种错配是不是也意味着，任时也今天并非自愿穿成这样？

    顾衍桐忽然有些没来由的心疼。

    任时也察觉到女生目光的打量，问：“看什么？”

    顾衍桐被问了个猝不及防，盯着男生肩头的方位失神道：“挺帅的。”

    话出口后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补了句，“我说，衬衣。”然后又低头喝了口奶茶。

    女生没去看男生的反应。

    但是她用后脑勺都能看见任时也在听见她这句话后嘴角快要咧到耳根的样子。

    尽管这便是她想要的。她想让男生开心起来。而她似乎，也做到了。

    顾衍桐抬头看向对面，问：“你下午在哪见前辈？”

    任时也目光微闪，端起奶茶杯子喝了一口，才答：“不远。”

    顾衍桐察觉到男生并不想聊这件事，便没再追问。

    任时也点了个单人套餐，卤肉饭端上来之后，他率先吃了几大口。

    顾衍桐嚼着奶茶里的珍珠，专注又安静地看男生吃饭。

    忽然，任时也抬起头，嚼着嘴里的食物生生看了她好几秒钟，然后擦擦嘴，笑道：“我们像不像加班还要抽时间约会的搬砖工？”

    顾衍桐一愣。

    男生却紧接着问，“你好像有心事？”

    顾衍桐垂下眼，用勺子搅了搅杯子里的珍珠，虽然心情被任时也的话弄得有几分乱，还是答出了心中所想：“刚才做了个决定。”

    任时也问：“有荣幸听一听吗？”

    顾衍桐目光不经意落向那张被Henry写过字的纸，现在已经成了任时也的杯垫，染上奶茶茶渍。

    任时也端起杯子，似毫无所觉地喝了口奶茶，又将杯子压回了那张菜单上。那些计算过程与大小数字全都被奶茶杯底严严实实盖住。

    顾衍桐答：“我打算这周结束这份实习，全职加入充电宝项目。”

    任时也闻言看过来。

    “决策过程？”男生问。

    顾衍桐答：“因为我不想再做试卷了。”

    女生说完这句话，对面男生看过来，挑眉表示好奇。

    顾衍桐抬眼，望向任时也的眼睛，缓缓道：“我问过学长学姐，大三保了研，应该按照投行—VC—PE的顺序，不断提升实习公司的层级，然后研一一开学就申请香港投行summer intern，研一暑假去实习，研二上就能拿到正式offer。当然，这是顺利的情形，我也有可能拿不到offer，我说的是一条标准道路。”

    任时也问：“但是呢？”

    顾衍桐答：“但是，我已经按照标准答案走了三年。”

    任时也问：“即便另一条路不确定性很大，而且不一定有好结果？”

    顾衍桐这时笑了下：“我是学金融的，风险的定义就是不确定性，我知道高收益一定伴随着高风险，但高风险不一定带来高收益。”

    顾衍桐其实没有直说为什么是充电宝。

    因为她也没完全想清楚。她只是有种直觉，这件事有未来，而且她能做。以及，她跟焦厚辰这个创始人还算气味相投，这很难得。

    任时也没立即开口，只是看着女生，看见女生眼里在发光。那显然是自信的、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光。

    女生这时继续道：“但我现在开始相信一件事。”

    任时也问：“什么事？”

    顾衍桐答：“选什么路其实没有怎么走这条路重要。”

    任时也问：“怎么说？”

    顾衍桐认真道：“我发现，只要我不计结果跟代价去努力，就一定能有收获，哪怕这个收获不是我一开始所期待的。”

    任时也问：“什么样的事，能让你不计结果、跟代价？”

    顾衍桐不假思索答：“让我愿意交出自己的事。这种选择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比什么都珍贵。”

    女生看着男生的眼睛，忽然鬼使神差地补充了句，“人也一样。”

    任时也立刻追问：“人也珍贵么？”

    顾衍桐答：“当然。”

    顾衍桐说完最后这句话，两人之间的氛围一瞬凝滞。四目相接，然而很久过去，都没人再开口、或动作。

    直到顾衍桐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说多了点什么——

    她好像，再次向男生告了白。

    更糟糕的是，她无比确定，对面的男生，一定懂了。

    内心无措只能强装镇定之际，任时也突然笑了。

    可不同于顾衍桐见惯的那种气定神闲的笑，任时也的这个笑，竟莫名跟顾衍桐见到的高中照片里那个无法无天的大男孩有几分重合。

    所以，任时也是真的因为她的话很开心。

    她又成功了。

    然后，任时也拧开手边的矿泉水，喝了口后问：“什么时候摆摊啊？”

    顾衍桐答：“这周末。”

    任时也道：“好。我去给顾总拎包。”

    顾衍桐垂眸，安静下来。

    可忽然听见对面又一声轻笑，然后一字一顿蹦出两个字：“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