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甄看着屏幕里面少年的脸,一些有关的回忆一闪而过,还不等她想明白,就看到了微博小号上刚刚收到的私信。
“我是柳汀,可以见一面吗?”
她震惊的点进这个账户,头像是简单的手绘小猪头,名字是僵尸号那样的英语加数字,互动记录只有隔三差五给自己的小号发的同人文点赞,从没发过一条微博。
再翻回自己的账号,在磕cp那条下面赫然挂着那颗小猪头,冷冰冰的回了那三个字:
“不合适。”
把所有的记录都翻到底,那只小猪头第一次点赞的时间,是五年前。
柳甄随手接了一杯凉水,沾了一点抹在太阳穴上,试图唤醒自己摆烂很久的脑子。
五年前,她还在上研究生,研一升研二,被派去高中教育实习。
没错,就是那一年,她以师院专业年级第一的成绩,被送到温城排名第一的文中,又以实习组倒数第一的成绩被送了回去。
普罗米修斯?
柳甄忽然笑了起来,觉得那火苗好像确实烧了起来,那些回忆都被烧的发烫。
她的确是那样不顺从的盗火者来的。
文中是温城最好的高中,招生分数线拉开第二名近50分,周围地区的家长挤破头也要把孩子送进去,一本率超过90%,每年保送清北的名额也有四五个。
学校好,学校里面老师的地位也就高,人手里一旦有了权利,就容易生出一种莫名的自尊来,要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刚进学校实习的时候,柳甄是心怀敬畏的,她总相信能够在某一行业做到极致的,都有些超出常人的智慧和道理,可现实和理想主义总有些差距。
她完全不理解实习老师的工作,明明要在学校里待两个月,却只有一次上课的机会,平日里除了帮忙批作业打印跑腿拿快递,就是帮老师看自习送文件编文件。几乎接触不到学生也就算了,甚至都不怎么接触的到自己学科的专业知识。
组里十几个人,就像一个免费的助理团,闷在一张办公桌上从早到晚,遇到大型考试批卷子,九点下了晚自习,回宿舍还要再熬四五个小时候,甚至有女孩压力太大肠胃炎,半夜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去。
这样是不对的,她很明确的知道,但又要照顾组内其他人的成绩,没办法站出来说点什么,于是只能努力的忍着,想着忍到结束也就算了。
直到她跟着语文组改作文,听到了备课组长和另一位老师近乎不堪入耳的闲谈。
那位组长是非常受到同学们敬爱的老师,经常有小姑娘送礼物过来,她也慈眉善目的收着,笑着说不要再送了,留下钱给自己买点吃的。
可她只是那么随口说说,就像一场表演,观众走了,就换上不耐烦的脸色。
那配角笑嘻嘻的称赞着。
“哎呀组长,您的学生这次作文拿了全国竞赛的一等奖,真是恭喜了,还得是靠您,才能教出这么好的学生来。”
那主角并不承她的情,轻蔑的笑了一声。
“什么好学生呀?外地来的,她们那个地方就没一个好人。”
柳甄就坐在旁边的长桌,旁边是其他一起批作业的同学,她想反驳,却发现除了自己,其他人就好像听不到一样,沉默的低头忙碌着。
“说起来她运气是真好,比赛写的是乡愁。我们班就她一个外地的,大家看不上她,平常可能也就不怎么理她。她这人小气吧啦的,也不跟老师说,这下刚好作文里写进去了,害的我还被校长叫去问了几句话。那破地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想的,一窝土匪。”
另一位老师顿了一下,大概是压抑了一下那若隐私无的良心,敬佩的夸赞起组长对于同学学习培养的精准把握。
柳甄一遍一遍的劝自己,要是在这发火会影响整个队的成绩,却听到了木门嘎吱作响,就像命运转折的声音。
“老师,我想来拿一下我的奖状。”
“哎呀!快来快来,给,真是恭喜你呀,可太厉害了。”就好像会变脸一样的,笑容灿烂又祥和的拉过那女孩的手寒暄,夸赞她如何文采斐然让她骄傲,好久才故作不舍的松手,说快回去好好学习。
柳甄看着那个女孩出门,有礼貌的微笑,关门,两人在门缝中对视了一瞬,大门紧闭。
她听到了,对视那个瞬间少女的眼神灰的像一滩污水,不甘,屈辱,愤怒以及失望。
那眼睛里冰凉的污水好像直接泼在了柳甄心上,所有的血液都被碎石泥沙堵在胸口就要爆炸了,那种剧烈的屈辱感源于事实,她没有足够的能力改变那些肮脏的东西,不论多么聪明,多么表现的不畏惧,都改变不了她们所遭受的一切。
这种什么也不能做,或者说是无法挽回的屈辱感,让柳甄觉得愤怒。她飞快的改着手上的卷子,脑子却在规划怎样为女孩讨一个公道。
直接指责是没有用的,学校内的风波影响不了这位组长的地位,她早已功成名就,已经是校内掌权的元老。也绝对不能无耻的告诉那孩子看开点,康他人之慨是最最应该天打雷劈的行为。
无数个方案的罗列论证失败再重建,柳甄的思路逐渐清晰。
这位组长既然重视这些在外的虚伪的荣誉,在意别人的吹捧和夸奖,就要让她失去才行。既然在这所校园内部掀起风浪是不够的,那就从校园外把飓风吹进来。
那是很漫长而煎熬的准备。
在每个听到那些恶意发言的时候小心的录音。
找到那个女孩儿,寻她他的意见,了解她想要的道歉是什么样的。
把女孩儿的获奖作文投稿到各个教育相关文摘。
在互联网平台上发布一些推波助澜的小文章,引起关于地域歧视的讨论。
最后是收网。她以第三者的视角,拍摄了一部两分钟的短篇。
被校园霸凌的女孩儿,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国家级的作文一等奖,却又被自己最信赖的老师欺骗和伤害,站在天台的最边缘,还差一步就要坠落高楼,猎猎的风掀的她衣裳乱飞,突然回头看过来。
乌黑的长发像章鱼的触手包裹着少女的脸颊,叫嚣着要将她拉进深海。
‘我真的不配吗?’
她轻轻的踮起脚尖,身体向前倾斜,视频戛然而止。
非常轻的问,重重的砸在看视频的人心上。
黑色的落幕,白色的小字标注:
‘根据真实经历改编。’”
全程都没有出现任何其他的同学,也没有拍清女孩的脸,老师部分,完美的消化使用了那位组长的原声录音。
她自费买下了许多本地网红的广告位转发宣传,再加上前期铺垫,很快就形成了猜测这个老师是谁的巨大舆论漩涡。
过了没几天,柳甄就被叫到了校长室。
备课组长坐在那校长的边上泫泪欲泣,两位副校长坐在另一边,面色愤愤不平。他们明明看到了柳甄,也听到了她的敲门声,却装作没看见的继续闲聊,刻意让她在门口等着。柳甄噗嗤就笑了出来,笑容灿烂而嘲讽的,用最大的音量喊了一句。
“您好,叫我有什么事?”
四个人显然被她的音量震到了,缓了缓神才装作恍然大悟的抬头,虚伪又礼貌的笑着,说:
“柳甄同学,请进,手机可能要先交给我们保存一下。”
柳甄看着他们,摇了摇头。
“不合适的老师。现在网上还是猜测呢,你们肯定也不想今天过后,大家就知道正确答案就是咱们学校吧。”
她一步也不动,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人为了憋出那个虚伪的笑容青筋暴起。
“你在说什么玩笑话?这种事情当然不是本校发生的。”坐在中间的校长终于发话了。
“当然了,如果没人证明的话。”柳甄笑着回应。
“你大概是不喜欢当老师吧,怎么不给自己留点余地?”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说出了威胁的话。
“还没想好,有机会的话期待再和您共事,该听课了,我就先回去。”她不再管那些人的声音,迈步离开是非之地,强撑着心里的恐惧,让自己走的坚定一些。
其实她很害怕,害怕自己能力不足以抗衡阶级,未来真的被这些人毁了。
也害怕影响导师和朋友,他们爱自己,不应该因为自己而为难。
但没有害怕很久。
就在那个瞬间,柳甄清楚的意识到了能力和权力是怎样的重要,必须费尽心机的握在手里,并不断的获取更多才行。
所以翘了听课,绕道进图书馆,决定先理顺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和问题。进图书馆需要登记,柳甄怕之后被电话骚扰,思考片刻,登记了姥爷的号码,老头子是老人机,为了防止诈骗,只有存过的联系人才能打得通,其他的会一律拦截。上课时间图书馆人不多,柳甄自己坐在窗边的吧台上,撑着脸思考未来的路,看外边的云朵。
没过多久,身边多了一个男孩。
他非常漂亮,脸很小,有些角度甚至像个女孩,头发也比别人留的长,带着渔夫帽,穿一身校服,校徽别反了。
大概是因为他漂亮,柳甄虽然心烦,还是提醒了一句。男孩有些慌乱的别好校徽,小声的说着谢谢,把书又拿远了一些。
见他这样小心怯懦,她一下子就想起那个被孤立的女孩,忍不住多讲了两句。
“有人欺负你吗?”
少年不做声,低头假装在看书,手指却在书角上来回摩挲,半天也不见翻页。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别怕,打回去。”柳甄敲了敲桌子,盯着少年漂亮的侧脸。
“啊?”少年显然很惊讶,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睛漂亮的像猫儿。
“都是孩子,打架没关系的。18岁以后就不行了,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怎么做吧。”其实她那时候也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但总要给人留个期盼的方向。
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傻,自身难保,还在这儿给别人出谋划策,也不晓得是帮忙还是误人子弟,拿了包准备离开。
没走两步,男孩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手腕,拉住了袖口,等她停下来,又轻轻的塞了几张纸巾在她外套口袋里。
“谢谢,你别哭了,我会努力的。”他像小兔子那样软绵绵的说,耳朵通红。
柳甄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尽管努力克制着,但是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眼泪,还是掉了一颗。
画面定格在落泪的那个瞬间,柳甄恍如隔世的看着屏幕中16岁的柳汀,两张脸逐渐重合起来,稍微有些长的碎发,画着有点浓的妆容,漂亮的眼睛像猫儿一样。紧张的,努力的积攒着勇气,终于抬头看着镜头,非常认真而专注地说。
“如果你能看到这条采访,我想说你没有错,你做的很好。”
柳甄觉得鼻子有点儿酸,眼眶也是酸涩的,她早已成长为了可以为自己遮风避雨的大人,而那些所谓的领导也无法再影响她分毫。
可23岁的柳甄想听,那时候还太年轻了,不够坚定,看着倒数第一名的成绩黯然神伤了很久,跟导师和年级的领导道歉,补课,重修。听着朋友的安慰,却知道她们并不认同自己的行为,所以她的确等过,等一句发自内心的认同。可惜等了太久太久,直等到这些不愉快的回忆被尘封在过去,才在五年后听到了这一句。
柳甄抬起头,一边发了个定位给柳汀,一边随手从桌子上拿了只铅笔挽起长发,露出终日埋在长发里光洁的小脸。
“小满,我要去见一下柳汀。”
她眼睛里卸下了平日里甜蜜乖顺的虚影,漆黑的像深夜里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