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君

    参宴的小辈不多。

    岑氏的女儿李璎与谢沅年纪相仿,本很玩得来,可她婚期将近,这段时日一直在家中备嫁,这次也并未赴宴。

    除了李璎,此次受邀的,便只剩下邹家、万家和谢家几户旁支的儿女。而谢家与这几家来往也不算密切,只是因都在京都,又是姻亲族亲,所以逢年过节仍需走动。谢沅与他们,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邹氏哪还能不知道谢沅是在打什么主意?

    她看着面前的女儿,心里是又气又好笑。但气过笑过,心里又是无奈涌了上来。

    岑氏似有所觉,笑着打圆场:“我只记着要替亦儿带礼,倒忘了玉璎,不然她正好与沅儿做个伴呢。”

    邹氏回神,笑叹道:“她能安心在家不好么?扰她做什么。我可盼着沅儿能像玉璎一样沉稳些。”

    但话是这么说,可邹氏看向女儿,还是伸手点了点她的头:“罢,既然坐不住,留你在这儿也无用,去寻她们玩去吧。对了,把你两个妹妹也带去吧。都是自家姐妹,好歹也认认脸。”

    谢老夫人斜倚着榻,听明邹氏的意思后眉微微皱起,到底没说什么。

    虽知三妹向来喜好清净,但因母亲已发话,谢沅实在不敢不遵。旁观的谢泠明白来龙去脉,虽本心不愿凑这个热闹,但还是顺从地跟去了。

    谢郧现有五女二子,因谢郧、谢泰两兄弟尚未分家,两边子女一同齿序。

    谢郧年岁最小的孩子,正是谢泠生母杜姨娘所生的谢铭,因才出生不久,离不得母亲,此次并未参宴。再大些的便是邹夫人所生龙凤胎——谢宣、谢瑶,不过现下已由老夫人身边的赵妈带下去休息了。

    再便是谢滢,生母为如今最受宠的卢姨娘,行五。因她抱病,也没出席。

    因此现下除谢沅、谢泠二人,就只一个四姑娘谢婉。

    谢沅拉上了谢泠后左右看了看,却没找着方才还见着的四妹。

    谢沅身后跟着的玉蕊小声道:“我方才瞧见四姑娘出去了。身边似乎还跟着刘姨娘那儿的紫湘……”

    刘氏是谢婉的生母。

    谢沅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谢泠:“许是刘姨娘不放心四妹……四妹她大概觉得这儿人太多、想出去透透气,既如此,咱们便先过去吧。”

    谢泠面无异色,含笑点头。

    走到近前看清了人,才发现邹家两位夫人似是并没带儿女来,这儿坐着的,只有二婶万氏的娘家侄女万柔、万萱,和几位谢氏女。

    虽说彼此间有些陌生,但因各种缘由,气氛倒也还算融洽。

    谢泠坐在一旁,安静地听了片刻,算了算时间,便寻了个空档,走到谢沅身边,轻声道:“姐姐,我有些乏了,想先回去歇息一会儿。”

    谢沅一愣。她刚想询问,又忆起什么,忙道:“你、你身子本就弱,既然累了,那便先回去休息吧——母亲和祖母那儿,我去说就好了。”

    谢泠没多说什么,谢过谢沅的体贴,便带着卉秋退了席。

    悠然台外,正是一湾波光粼粼的池水。

    谢泠正准备先回屋内把这一身颇为累赘的华装换下,她边思索着接下来的打算、边向内院走去,目光却在晃神间,不经意地扫过了湖对岸、假山前的株株海棠。那些海棠树不知何时已长出点点花苞、如今开得正艳,点缀在绿叶间。

    谢泠不自觉就停住了脚步,慢慢沿着石桥往那边走去。

    绿瓦青墙内的海棠树枝干蜿蜒生长,被晴光照射着,在地上交织出斑驳的树影,恍若梦境。粉白的花瓣蜷在一起,与枝干相连的茎叶,仿佛也染上了绯色。瓣尖上的几点白,不甘寂寞地往下张望,露出一团牙色的花蕊,散着幽香,闻后心安神定。

    谢泠望着那团团花簇,听着耳边的鸟鸣,伴着风吹岸柳后、柳枝拂过潭面的水声,思绪渐渐漫无边际地飘远,直到熙攘的嬉笑声也随风而至,这才醒神。

    她心下自嘲,收敛心神,准备从小路绕回内院,却在走出没多远后听见两个略耳熟的声音。

    竟是刘氏与谢婉。

    比起一直风头颇盛的卢姨娘、以及自己前些时日才因事失意的母亲,这位由老太太做主开脸的刘姨娘,是谢郧后院中,这些年里最不起眼的一位。

    谢泠回忆自己曾得知的消息——

    她的生父谢郧并非谢老夫人的亲生子。而虽都是庶子,但老太太显然更喜欢自幼长在自己身边的次子谢泰,因此在谢老侯爷尚在、谢郧羽翼未丰时,她便与谢郧争锋相对地打起了“擂台”,也就是在那段时日,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她就将刘氏安排进了谢郧的后院。

    后面或是因此消彼长、或是什么其他缘故,老夫人的态度渐渐软化,等到谢老太爷过世、谢郧承爵,她更是爽快地放权给了谢郧之妻邹氏,自己则整日吃斋念佛、不再过问府中杂事。谢郧也顺着台阶,好好地扮演了一位孝顺儿子,与刘氏也很是亲密了一段时间,直到其有孕,这份关切才渐渐淡去。

    因他二人关系已然缓和,之后刘氏寻老太太哭诉数次、几遭训斥,便也就此沉寂下去了。

    谢泠站在拐角处,瞧不见人影。刘姨娘声音不大,吐字却十分急促。只听她骂道:“瘪什么嘴?你还有脸哭!老三她自幼便得了老太太青眼,杜双鸢前些日子犯了那么大错也没牵连到她,现如今都还能拉下脸去渡月园那位和她女儿那儿卖乖,你这爹不疼祖母不爱的在死要什么面子?你要这脸皮是能吃还是能用!我不求你能替我搏得什么东西,但怎么,你平日里跟我对着干,婚事倒要照着你娘我当初的路,打算任人随意发配了么!”

    谢婉言气卑弱,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姨娘怎么如此说话?夫人再如何,总要顾及父亲……”

    “哼——你父亲!”刘姨娘却是冷笑道,“你也知道要顾及你父亲!你娘我是个没本事的,若真有什么,我可比夫人废物多了。你好好想想吧,我可没地给你变出什么父女情祖孙情来,你也别指望自个儿的婚事扔进那名利场后,能得什么好结果!”

    她俩心倒大,在这毫无隐秘可言又大敞着的地方,竟敢说这么些话。

    谢泠无言。她本想一走了之,但想着刘姨娘方才的话,又有些于心不忍。她瞥了眼身后皱起脸来的卉秋,还是改了主意。

    既做好打算,谢泠便示意卉秋,悄然从原路绕了回去。待已听不清她二人的争论、估摸着到了合适的距离,谢泠停住脚步,微微提高声音,对卉秋道:“罢了,卉秋——随我去趟渡月园罢,我先去看望姨娘。”

    话音落下,见卉秋满眼不解,谢泠笑了笑,也不作答。待走出有段距离,见左右无人,她才开口解释道:“宫中姑母如今已封妃,尚是不能随自己心意召见家人。刘姨娘她爱女心切,一时想岔也能理解。只是这话说出来……一个不好,怕是要背上‘藐视皇家’的罪名。我不好出面阻止,只怕徒生尴尬、又让人难堪,但都是自家人,我与四妹同气连枝……如今家里人多眼杂,委婉提醒却是必要的。”

    卉秋恍悟:“姑娘您心善,考虑得也比奴婢周全多了……”

    谢泠含笑道:“只是平日里观祖母、母亲处事,虽因愚钝未能尽数领会,却多少得授了些东西罢了。”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着,谢泠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心里思虑着听报说又呜咽起来的生母,这一心二用间,突然在目光晃过那片海棠林时,瞥见了一个看着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侧影。

    谢泠微愣,下意识停住步子。她不自觉地上前了几步,才想起今夕何年,旋即回过神来。

    何况就算是故人又怎样?

    她停住脚,想要离开,那人却已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微微偏头。

    这下是能彻底看清了。

    即便是早已决定要将前尘往事尽数抛却,但在看清他面容的刹那间,谢泠却仍不免有些怔忡——太像了。

    就像……是从她记忆中里走出来了一样。

    不过那并不似曾经那般消瘦的身形,到底让她醒过神来。

    那青年看见她竟同样是一怔,瞧着似乎也有些恍惚。但在见她神情似有异样后很快便回过神来,探究地望着她,并不言语。

    谢泠反应过来后便低下了头,并不再直视他的面容。在微微抬眼瞧见他的衣饰后,她回忆起方才隐约间听见的、老夫人与邹氏间的对话,心中有了决断。

    见她掩去失态,以扇遮面、垂首行礼,尚庚不知怎么竟会感到有些失落。他定了定神,道:“不必多礼。”

    谢泠依言起身,按下心中的复杂,并不说其他,只道:“不知有人,冒犯了公子。还请您见谅。”

    听见她的话,尚庚顿了顿:“不清楚此处也与后宅相连,却是我唐突了。”说到这里,他一停,再道,“方才过来,这儿与外院间似是相接无阻。姑娘若是无事,也早些离去罢。”

    他瞥了眼那少女,未再多言,转身离开。

    瞥见他身形远去,谢泠慢慢站直心情颇有些复杂。

    知道了这边与外宅间并无相隔,因不知会不会再撞见人,谢泠也没有再往前走。她走到清池旁待了一会儿,估摸着刘氏母女二人也该谈完离开,还是从旧路回去了。

    走到内院,谢泠先回了趟住处、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又让跟着自己在外跑了大半天的柔夏、卉秋二人不必再跟,好好在院内休息,随后才带着竺春绕至渡月园侧院。

    没过多久,本该在院内守着的柔夏却突然找了过来。

    终于找到自家姑娘,柔夏长舒一口气,忙道:“刚刚宁寿堂那边来人了,说是老夫人回了屋,正让我找您过去呢。”

    谢泠微讶。

    倚靠在枕上的杜氏忙抹了泪,催促女儿动身:“你快去罢,许是老太太有什么事儿呢,别耽误了。”

    谢泠应是,起身拉了杜氏的手:“那我过几日再来见您。您也记着我方才与您说的,千万放宽心。”

    说完,她快步往前。待出了院门、走到无人处,谢泠才对跟上来的柔夏问:“老太太这么快就回了?”

    “说是那头风大,人又多。老夫人这几日睡得不算好,被吵得实在受不大住,便也回来了。”

    谢泠点点头。

    几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地儿。

    她进屋后先行了礼,发觉这里只谢沅及谢老夫人,带着疑问开口:“祖母?”

    “你母亲和二婶在那边呢。得她们留在那儿,替我照看着。”

    知道她在疑惑什么,谢老夫人叹道: “我这把老骨头啊,确实是不怎么中用了。不过在那儿略坐了一小会儿,这头就疼得厉害。这么些天一直记挂着事儿,也没能休息好、累得紧,便干脆回来了。你舅母也让和你母亲、二叔母聊去。”

    “幸好刚刚泠儿你机敏,不然怕是要惹出些风波来了。”谢老太太满目慈爱道。

    谢泠听见她的话先是一愣,像是反应了一下才恍悟,脸上难得显出了些羞涩来。她有些窘迫般地看了眼谢沅,小声道:“其实、其实孙女,也只是推己及人,这才能这么快想到……”

    谢沅和谢老太太都是一怔。

    谢沅先行明了,“噌”地站起,羞臊得浑身不自在,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三妹妹!瑶儿多大,你多大?怎么也和她一样,这么……这么不正经!”

    谢老太太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见谢沅已羞得口不择言,只坐在一旁笑。

    “祖母,您也笑话我!”

    谢沅通红着脸看了看她们,一跺脚,对着谢老太太草草一福,带着身后的玉蕊转身跑了。

    谢老太太笑得开怀。慧琳蕙春几个此时正在屋中伺候,也都轻笑出声。

    稍待,老太太止住笑。她咳嗽一声,看了眼谢泠,呷了口清茶后忽然开口:“瞧见你们姐妹两个能这么亲近,我也高兴。你是个聪明的、有分寸,祖母很放心。希望你以后也能不冒失,仍守矩谨慎……可别像你姨娘一样。明白了么?”

    谢泠如一无所觉一般,乖巧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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