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蕙春孤身前来,谢沅有些讶异。
她看了眼谢泠,顿了顿,刚刚说的“帮忙”也不再提,只低头喝着杯里的热茶。
蕙春跪下行了礼,道:“婢子过来……是为私事。”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晴蓝色荷包,双手递上,“先前奴婢家中事……多亏三姑娘您帮忙。虽然那些钱您说不急用,但总拖欠着也不是个办法。如今……奴婢已求了老太□□典,此次回京后,便要出府了。若是再不还,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了。”
谢泠看了眼那钱袋,也没动手拿,只是道:“若是手头不算宽裕,你再留些时候也好。”
蕙春道:“老太太心善,事儿办得好、赏银向来不少。我已攒了些时候,若不是前些日子,相熟的小丫头家中有急事、我借了些出去,这些银子是早该还您的。”
话已说到这份上,谢泠也不再推却。
见她让柔夏收下了荷包,蕙春也不再多说,再一行礼便离开了。
目送她身影消失,谢沅忍不住放下茶杯,问道:“不知三妹,你怎么突然和蕙春相熟起来了?”
谢泠看了她一眼,取过放在她手边已被倒尽的紫砂提壶,“相熟倒也算不上……”
柔夏已伶俐地上前接过了茶壶。
看她借着烧水添茶的由头,领了卉秋和宝烟下去,谢泠这才叹了口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之前……蕙春她冲撞了二婶。她本想替自己赎身出府,可家中父亲早逝、又还有个弟弟在读书,母亲身体也不大好。那时她娘重病,所以我先垫付了些银两救急,又帮忙出了个主意,让她能调到宁寿堂当值罢了。”
谢沅有些吃惊。
蕙春和她二婶万氏间的冲突,她也有所耳闻。
这等事邹氏并不会有意告知,但因她的年纪与婚事,近年已没有很避着。所以即便是与些后宅阴私相关,她却也听得了些消息。
可对于自己三妹在其中的作用,谢沅还是第一次得知。
谢泠低声道:“我原也没想这么多。只是蕙春,她和原本照看我的青兰有些交情,当年我病时也曾看顾过我。她出了事、被我知道了,不做些什么,总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我便想着,她也算是个能干人,若能借祖母帮她一次也好。事成后,我便没再寻过她,也没和旁人提起过。只是……此前我姨娘的事,她许是想帮我,就和我说、让我多带阿铭去见见祖母,我觉得不大妥当,便回绝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大概还是走漏了消息……不然她在祖母那儿待得好好的,只待慧琳姐姐出嫁、便又要涨月例了,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呢。”
“她年纪也不小了,又不是家生子。或许是家里人想念,所以攒了这些年的积蓄,便出府团圆了呢?”见谢泠看上去心情有些低落,谢沅连忙安慰道,“其实你也算是雪中送炭,她记着恩倒也无错。不过……”
谢沅犹豫了一下,看清敞开的门外没有旁人,还是压低了嗓子,小声道:“三妹,你也别怪我多心。蕙春她如今将归家,那也不必说什么了。只是,你以后还是注意些好。我听娘说……祖母,她比较忌讳身边人与旁人接近,怕有人生了二心。即便咱们都是一家人,可这心底的疙瘩一时半会也难开解。若再有什么人兴风作浪……”
话说到这儿,谢沅见谢泠看着自己,不由得尴尬道:“我、我的意思也不是说祖母就真的……只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你……”
谢泠笑了笑,道:“我知道的,谢姐姐提醒。我以后会注意的。”
谢沅看她的表情,还是不太放心,刚想再说几句,方才离开的三人却都回来了。她不好再说什么,只当谢泠当真清楚了自己的意思,便暂把这事放下。
等到饭已吃毕,谢沅没多久便告辞离开。
谢泠领了处理残羹剩菜的事,命卉秋将食盒杯盘送去厨房。等人都离去,柔夏正好送完人回来。
谢泠看向柔夏,问道:“是老太太知道了?”
“是……”柔夏低声道:“之前还在京时,便听宁寿堂那儿的洒扫仆人嚼舌,提起过蕙春姐的事儿清闲了许多。只是奴婢想着,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定论,便先放下了……”
“那日后园的事……果然还是传过去了。”谢泠看向窗外:“蕙春她有跟你说什么吗?”
“她刚一过来,便跟大姑娘那儿的玉蕊撞上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只让我通传一下。对了小姐,那荷包里会不会……?”
“她现在过来,应该也是没料到还会有旁人在。那荷包虽是新的,但也没什么机关玄巧……其实她既打算离开,倒也确实用不上这些。你待会儿先清点一下数目吧,若是多了,便另拿个布袋儿装上。”
话正说着,卉秋已从灶房那头回来了,听见她们俩的对话,好奇道:“小姐,你说什么……装个布袋?”
谢泠笑笑:“上次她母亲看病,我借出了些钱,方才她便是来还的。我让柔夏点了点数,似是多了些许,想来是她自个儿添了些,便想找个时间给回去。”
卉秋想了想,“毕竟救了急,小姐收下也不妨事吧?”
“不过是借了这么些时间而已,哪儿能这样干?我又没有用钱的地方,放在匣子里同样是生灰。又不是放债的,何苦抢你们的钱。”
柔夏道:“小姐您是心善。不过今儿也晚了,您先洗漱歇息,奴婢明日再去。卉秋——”
“洗漱便罢。现在刚吃完饭,怎么睡得着。柔夏你去替我把我昨日撂下的那书找来,再多点盏灯,我看会儿再睡。热水等……”
“奴婢一人去就好。”卉秋连忙应声,“不过一桶热水,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辛苦你了。”谢泠笑道,“如今我身边就你们俩操劳,赶明儿回了京城,让竺春涨你们这月的月钱。”
“那倒用不着……”卉秋吐了吐舌,讨好道:“就……让陶妈做些好吃的就好。”
谢泠失笑:“这你倒是像我……行。到时回去了,赏你一桌。让你自己点菜。”
……
淮阳之地虽不算偏僻,却也难胜过京城繁华。
谢沅连去老宅两天,又借着机会跟着谢湉家的马车出了趟门,终于对淮阳之内的小摊小贩失去了兴趣,只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掰着指头盼回京,一直到了清明这日。
这几天陆陆续续回来了些外地的谢氏族人,如今的谢家旧宅可谓热闹。扫墓暂且不提,只说祠祭之时,偌大的祠堂都被挤得满满当当。
这样的祭祀,从来是跟谢沅这些未嫁女不相干的。既与她们无关,清明便显得与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差别了。
因着老宅那边人来人往,忙中易出乱,常氏便派侍从,将女儿送来与谢沅、谢泠作伴。
天气不大好,谢沅得了消息,拉着谢泠、撑着伞,正要去迎接,却刚巧碰见了一小丫头,与似要出去的蕙春。
见着她们俩,蕙春领着旁边的女孩行了礼。
谢沅看见她也有些惊讶,不由道:“这么大雨,这是去哪儿。可是祖母有什么事?”
“是奴婢今日不当值……”蕙春有些尴尬道:“杏雪她是本地人,家就在西城。难得回来一次。奴婢闲着也没什么事,便想陪她走一趟。”
见到她的表情,谢沅福至心灵地想起前几日的事,欲言又止,有些不自然:“这样啊……”
蕙春倒是笑了起来,再一屈膝便道:“虽说郊外不远,可也有些路程,奴婢先去了。老太太那儿是慧琳姐姐跟着,房里有芸香几个留守,您若有什么吩咐,去寻她们便是。”
两边人分开,谢沅悄悄瞥着身边谢泠的表情,却没能看出什么。
不多时,到了地儿、接到了人。一行人又转回到了谢沅住处。
谢沅暂把事情抛在一旁,开心地与谢湉这位新认识的妹妹分享着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妆匣物玩。
他们此次归乡虽算不上轻车简从,却也是尽量精简行李。邹夫人向来严以律己、身体力行,身为其长女,谢沅也从不逾矩。
听着窗外的雨声,谢沅叹气道:“早知今日,我肯定多带些东西过来。分你一些,多的还能摆房间里,反正有你在淮阳……现在院里房间多,住都住不满。位置倒是大了,却空荡荡的,我都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听他们说啊,许久没有人气的老房子,在这种天气,特别容易……沾惹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其实听爹说,这房子也不算旧。”谢湉笑道:“毕竟是大伯自己推了重修的,最多也就几年时间。担忧那些有的没的,着实是用不着。不过没人气倒是真的。毕竟……修好后好像也没怎么住过。”
谢沅看着她从容自若的样子,惊叹道:“哎,你不是向来胆小的么,怎么都不怕的?”
“什么叫我胆小!”被她揶揄,谢湉有些羞恼,气过了也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爹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于鬼神,不轻言轻视,敬心即可。成日里忧心这个,实属不必。”
“你……在说我杞人忧天么?”
“哪有!是阿沅姐姐你自己想多……”
“谢、湉——”
“干嘛……啊——谢泠姐姐救命!”
被谢沅乘人不备一击得逞,笑出泪花的谢湉连忙逃到了谢泠背后。
一看到自己三妹那张平平静静的脸,谢沅的气势顿时矮了大半,再而衰,三而竭,良久终于放弃,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见她们到底是安静了下来,稳稳当当坐着的谢泠笑了笑,把一旁自己切好块的甜柰推过了去。
谢沅迅速伸手接了过来,一边还有闲工夫怀疑道:“我怎么觉着,你跟哄小孩似的?”
“……不吃就还我。”
“当然吃!”
难得能享受一次这种待遇,谢沅也就是嘴上多了几句,实际行动却是十分地快捷,生怕东西溜走了一样。
谢湉连忙也坐了回去。
二人一边吃着,话头也迅速地转变了。谢沅好奇问:“对了,父亲说他在淮阳一直待到十四岁。这儿既是推倒重修的,那原来是什么样呢?还有伯父和伯母,伯母之前说‘都是邻居’,那伯母原来也住附近么?伯父呢?”
她这一连串问话,直接把谢湉砸呆了,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她仔细想了想,好半天才回道:“房子什么样我不清楚……我也是在这儿建好后才和阿娘来过几次,只知道原来应该要比现在小许多、许多。至于其他的,我好像听爹说起过。他说当时叔父回到淮阳时还小,我祖母她时常会探望着,再后来见叔父没人照顾,祖母便带着我爹和叔父在城外租了间老房子——我外祖家也在那边,阿娘可能是那时认识的叔父吧。”
谢泠吃着水果,却也没错过她们说的话。
谢沅好奇地问道:“伯祖母她带着爹和伯父一起租房子住?那老宅那儿就空出来喽?还有伯祖父呢?”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爹他很少说我祖父的事。”谢湉答道,“说到以前的事,他提得最多的就是祖母,然后就是我阿娘……有时也会说起叔父。”
“提到我父亲?”谢沅问,“伯父是怎么说的?”
谢湉抿唇笑道:“说叔父他在义学时苦读诗书、晨起夜归,一直名列前茅,在正式拜师后更是后来者居上、常常压过其他比他大许多的同窗,之后年少中举,淮阳城内外、无人不知叔父志才尊名——这多是在义学学生中说起的,以此来激励众学子向叔父学习呢。”
饶是谢沅并非本尊,听着这大段的夸赞都觉得有些难为情。
她的目光在四周扫过,正想着怎么转移话题,突地看见桌上空了大半的瓷碟,顿时忘了刚才的窘意,气道:“三妹,哪儿有你这样的!说好给我的,怎能又收回去!”
谢泠笑,手上的银叉又戳了一块,放进了嘴里。
她抿着酸甜的果肉,慢悠悠道:“我看姐姐听故事听得开心忘我,还以为是不想吃了。没办法,到底是我辛辛苦苦切的果块,怎么也不能扔了吧?”
“切块算什么辛苦!”谢沅气急:“话说得这么好听,我之前辛辛苦苦做的枇杷露,吃不完想让你帮忙、你怎么不觉得是我的心血不能浪费?”
“这个我知道!”有幸见识过谢沅厨艺的谢湉立刻答到,“因为本来药就难吃,沅姐姐你熬的药,就更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