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池素细数她人生二十七年里最尴尬的时刻,那大概就是现在了。
黄昏渐垂天色渐暗。
她站在装饰温馨喜庆的婚宴礼堂门口,心下涌起转身拔腿跑路的冲动。
在眼下的情形里,走或留,究竟哪个更尴尬?
她直愣愣地盯了几秒几米开外身着礼服与来客谈笑风生的一对新人,以及,他们身侧另一对挽手而立的年轻男女。——男的清隽英挺,女的笑靥生花,好一对壁人。
他们都是长得极好的,盛装打扮下更是在人群里拔尖儿,一幅登对好光景,旁人看了都艳羡三分。
池素心头犯堵,说不清是无措还是惊诧抑或是尴尬。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冤家路窄。
她脑子飞快转了几回,一咬牙,拔腿就想走。好歹先逃了这让人恨不得就地隐身的修罗场。
“小六!”不远处传来招呼声,是熟悉的声音。池素的腿像是灌了铅,只得僵立在原地。
在这场阔别重逢的他乡遇故人的戏码里,她一向自得的坦然从容悉数喂了狗。
池素侧了侧身子,迎着因为新娘子那一嗓子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宾客目光,故作镇定地笑了笑。
谢蔚提起繁复的婚纱就要来迎她,曳地的长裙裙摆相当碍事。
池素硬着头皮紧走几步凑上前,免去她一番折腾。
“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说你到了?好去接你!”谢蔚拉起池素的手,妆容精致的脸上是真心实意的欢喜。转眼间,又是泫然欲泣。
池素担心她当众在人生头一份的大喜日子里掉眼泪,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手背。
“你的大喜日子,我就是跑也要跑来啊。”池素眨眨眼睛勾起唇角。
谢蔚也笑了。
“这是我高中时最好的朋友,池素。”她拉着池素的手,对身旁的新郎殷殷地介绍。
那身着黑西装的年轻新郎,斯斯文文的脸上挂着一副薄金框的眼镜,温煦地笑。
听了谢蔚的话,笑容加深几分,热络地同池素点头招呼:“你好池素,我是肖烨。经常听蔚蔚提起你,你能来我们的婚礼,我们都很开心。”
话是对池素说的,眼神却飘向自己的美娇娘。
谢蔚遇上了她的良人,这是真真好的。
她俩相识十余载,却也有四五年没见了,这些年天南地北的生活磋磨,联系少了许多,比不得高中时形影不离。
但少年时代的情分总是在的。
池素真心为好友感到高兴,紧绷的神经也缓和了下来。这会子真有几分故友久别重逢恍如隔世的感慨。
却偏有不速之客打破这份感慨。
“池素……姐姐?我听西祁提到过你。”一道明快的声线,带着几分探询语气。
“姐姐”二字亲昵,让池素僵了一僵。
她微微侧头,小心地拧转视线,竭力和声音的主人视线相对,不去看周遭。
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或许该说是女孩。明艳的脸,笑起来脸颊边一对梨涡若隐若现。
她比池素还高了小半个头,披肩的黑短发,穿一件明黄色抹胸长裙,当真是青春亮丽。
她斜倚在另一人身上,脸上笑意烂漫,对着池素没有半点初次见面的生分。
池素眼角余光斜睨到半段黑色西装的衣袖,眼睫都颤了一颤。赶紧聚焦视线到那抹黄色身影,嘴角缓缓挤出几分笑。
“你好。”
你好,可你是谁?又能是谁呢,她心下已有定论。
说不清道不明,她有些烦躁。
这些年她也曾在脑海里假想过重逢的光景,演习该如何表现得体。
可是她所预想的“重逢”不曾降临。
从C城到上海再到国外,曾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个人再没有遇见。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久到她以为海枯石烂天崩地裂的时间尽头,她和他都不会再相遇了。
可偏就在今日,这故人重逢当真是意料之外,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在场的人里除了当事人之外,知道池素心事的也只有谢蔚了,她才回过神来,握着池素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仿佛自己才是这场八点档狗血旧爱新欢重逢恶作剧的始作俑者。
旧爱新欢?池素不由得自己嘴角先抽了抽。眼前的新欢是不假,她却连旧爱也算不得。真要说的话,该是个不速之客。
池素觉察到谢蔚的紧绷,回头望见她眼底隐隐的不安和愧疚,大剌剌地笑了笑,权当是安慰大喜之日还要为旁人操心的新娘子。
她想四两拨千斤,那边的人却无意息事宁人。
“西祁,不正式介绍一下?”女子转头对身旁含笑不语的人,眨了眨一双桃花眼。
池素从她身上捕捉到三分热切三分娇嗔三分烂漫,还有一分不怀好意的促狭。
“这是池素。”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池素熟悉的清冽,掺杂着几分成年男性特有的慵懒。或许……还有一丝半分的笑意?
池素不确定。
“池鱼思故渊的池,素昧平生的素。”后面这句捎带出生硬的冷漠,掺杂着不留情面的凌厉逼迫。
他这是在提醒她,沧海桑田,如今她这池鱼已是没了故渊可归?
池素终于抬头望向那张无数次来到她梦里的脸。
他眼神清冽,眼睛深黑清亮,和记忆里相差无几。
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薄唇微抿着。还是池素熟悉的模样,饶是褪去少年人柔和精致的线条,加深冷冽的轮廓,依旧是好看得紧。
他大概比记忆里还要高出一截,清秀挺拔,白衬衫配了黑西装,在人群里仿若一枝独秀的白鹤。
刚才她一眼就看见了这张脸这个人。
现下这张脸面无表情,没有一分恨恶和不忿,更别谈半分意外和喜悦。
冷漠的精致的独属于顾西祁的假面,让人捉摸不透,连带先前话里的几分刻薄都成了池素一厢情愿的错觉。
她的眼睛有些酸,还有什么比起旧人相遇自己惊诧失措对方云淡风轻的对比更叫人落寞的呢?
那人仿佛在用无声的冷漠揪着她耳朵说,看吧,最先要抽身的是你,兜兜转转走不出去的也是你,多可笑!
顾西祁看了池素一眼,视线挪到了一旁女孩的身上。“这是刘苑”。
声音平添几分温和。女生名字从他嘴里滑出,带着唇齿间熟稔的印记。
他没说这是他女朋友。
可女孩子一手挽他胳臂,明眼人都该知道两个人的关系不简单。
说完他也不看池素,跟新郎夫妇打了招呼,带着刘苑翩翩然进了场。
刘苑不忘跟池素挥手笑,“待会儿见。”
这场小闹剧还没有掀起高潮就轻飘飘落幕,徒留了另三人在原地杵着,还有一人全不知其中暗流汹涌。
“小六,我原不知他要来。他和阿烨在上海有诸多工作上的往来,免不了要请。先前分明说了不来的,还发了红包份子钱……。”谢蔚紧紧握着池素的一只手,有些着急地解释。
她远嫁到H市,还在联系的高中旧友本是不多。阔别多年,池素能来她的婚礼,她别提多高兴。可偏就让人在这里见着了不该见的人。
她心里自然是十二分的过意不去。
池素是讲道理的,这事怪不到谢蔚头上。
腿长在别人身上,想来便来。哪使得她这个本该被道贺的新娘来说抱歉?
她吸一口气,深看好友的脸,“没事的。新婚快乐,蔚蔚。”
是啊,我的朋友,新婚大喜,平安喜乐。你且去享你的福缘,我且去偿我的孽债,悲欢庆喜,皆是冥冥注定。这一次,他既已放下,我也不必再逃。
谢蔚作为新娘,要守在门口迎客。
池素在司仪的带领下走进礼堂内厅。一抬眼,四处人头攒动,没见着人群里分外扎眼的一双人,她如释重负地轻吐了口气。
但,在座的宾客她谁也不认得。
这是谢蔚老公的老家H市,池素大学时来过一两回,可实在算不上熟悉。
城南三中在H市周边工作的老同学本就不多,除了刚才不期然遇到的某人和新娘子,在这诺大的礼堂里又哪里有她的半个故人?
也挺好,她笑。不然这好好的婚礼又要平添些狗血风波。池素是个挺念旧的人,可眼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正是故人旧事。
池素找了个后排的空座坐下来,掏出手机翻看,坐等婚礼开始。
她有些走神,过去几年里兜兜转转没有遇上的人,怎么偏就在这里遇上了?
若说是巧合,也未必太过巧合。
顾西祁和谢蔚的交情不算深厚,且他一向冷心冷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既说了不来,怎地又平白出现在婚宴上闹这出狭路相逢?
难不成还真是冲着她来的?
她赶紧晃晃脑袋,赶走心底此起彼伏的纷杂念头。再想下去,她就该自作多情地觉得是人家放不下了。
刚才一面,她知道:顾西祁早就褪去了满身偏执,音容笑貌也不似从前。如今也是佳人在侧皆大欢喜了。
泥潭挣扎闹狼狈的,到头来只有她一个人。说是不甘吧,总归有几分的。人可不就是这样吗?多年痴心妄想,总还是难免在同一个地方栽跟头。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