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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田家一处外宅。

    南边一屋内,古朴的木窗阳光洒落,屋内陈设简单,西面整整一墙的药斗。

    角落一排炉子。

    炉子上放着几个药壶。

    此时其中两个正噗噗噗冒着白气,整个屋子都充斥着浓浓的药草味。

    药斗墙的前方两尺处,有一长长的书案,书案左侧一书箱。

    箱子里除书外,另有一方砚一管笔,以及几个小瓷碗摆在书案上,样式素雅,芳华内敛。

    书案的最右侧,一头戴毡巾的灰衣少年正慢吞吞地捣药,时不时瞥向小炉上的药壶。

    咄咄咄,咄咄咄。

    屋子里安静得只有捣药声。

    少年捣药的手一顿。

    终是受不了灼热的视线,抬头看向对方,语气有些不耐。

    “能别老盯着我成吗?”

    “不成。”

    声音的主人眯着一双杏眼,笑意盈盈,清脆娇软的嗓音。

    有些勾人。

    杜羽眼角一抽,立刻别开视线。

    看不得,看不得。

    养了三个月的乌禾,面色好转许多。

    她身着青衣,坐在屋子中央的一小案几后,托着腮,眉眼弯弯,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这模样,这神色。

    待年岁再大些,换个道行浅的,便容易被这祸害惑了去。

    不过,杜羽对这厮知根知底,见这神情,心感不妙,只当没看见。

    杜羽低头愈发卖力捣药。

    乌禾也不语。

    她换只手托腮,抿着唇,眼珠子转了两圈,不知在想着什么。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咄咄咄”的捣药声。

    捣好药,杜羽起身走到角落,打开其中一个药壶,倒入些许,复而盖上。

    转身抬头,看向墙。

    这面大墙,少说也有上百个药斗。

    杜羽抬头细细查看,找准位置,搬来木梯,爬上取药。

    他左手拎着三根绳,绳下拴着一个小银盘,右手扶着木梯。

    小心翼翼,一步一节。

    见人上了高处,乌禾樱唇轻启,秋水剪眸,万般柔情。

    “杜毛毛……”

    杜羽脚一滑,险些从木梯上摔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找好药草所在的药斗,拉开掂量装好,蹭蹭蹭地从木梯下来。

    回到书案,将银盘内的药草一字排开,左手拿起瓷碗右手摸出柄小刀,开始在药草上切起来。

    他边切边咬牙道:“乌禾,你少跟我来这套,有事你跟田家说去,我没功夫理你。”

    “我找不到田妧。”

    乌禾目光幽怨。

    杜羽:“那就多找几处。”

    乌禾:“我都找了。”

    乌禾接着道:“我找了正堂、客堂、左室、歇房……”

    乌禾扳着手指继续道:“还有东厨、雪隐、耳间……”

    乌禾两手贴在案几,下巴压在手背,一脸委屈。

    “就是找不到啊……“

    神色凄惨,哀哀切切。

    宛如家当被夫家赶出家门,受尽白眼,无家可归的深闺怨妇。

    “妧妧,她在哪啊啊啊……”

    杜羽握紧手中切药草的小刀。

    这刀刃有些钝,杀人应该不够利索。

    嘎吱一声。

    屋子的门适时被推开。

    田家长女田妧风尘仆仆冲了进来。

    哀嚎被打断的乌禾眼睛一亮。

    田妧一袭黛色罗裙,腰间束以素色腰带,碧玉年华,高束着头发,利落飒爽。

    其神色匆匆,走路带风。

    掀起一阵尘土的气息。

    看样子是刚从外头赶回来。

    乌禾正想再开口,见田妧直接略过了她,几步走到杜羽面前,蹲下将怀里一团黑搁在书案上。

    杜羽切药草的手一顿,抬眼一瞧。

    一只幼猫。

    杜羽微微挑了挑眉:“有事?”

    田妧急急道:“快看看。”

    闻言,杜羽搁下小刀,一手轻轻拨翻幼猫的身子。

    猫的后腿上方,血淋淋的。

    一道小口,血凝结在伤口处,伤的有些时候。

    幼猫呜咽着,眯着眼,身子向后缩,想要躲避这只粗糙的手。

    颤了几下,见无法避开,猫头一拐,张口欲咬。

    杜羽收回手,面无表情,看向田妧。

    杜羽:“我又不是兽医。”

    田妧:“你又不是第一次当兽医。”

    杜羽忍了忍,看了眼猫,又看了眼田妧。

    终是认命地叹了口气,“这又是谁家的?”

    见对方妥协,田妧抬手摸摸后颈,轻咳了声。

    “原州通判二房的,方才回来路上正巧碰见,便顺手帮了这忙。”

    你倒是顺手。

    杜羽心下诽谤道。

    他开始琢磨怎么救猫。

    这已是田妧拿来的第三只猫。

    近日原州忽然兴起一阵养猫的风潮,猫多了,病的也就多了。

    田家大小姐闲来无事,就爱在外头助人为乐,身为从王都回来暂住此处的大夫,便是小事,也随手接了。

    既是要处理幼猫,便没有手处理别的事,杜羽将瓷碗递给田妧,指挥道。

    “拿去,倒入左边数第一个药壶,加些水,半个时辰后给她服下。”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屋子中央瘫成泥状的乌禾忽然被点名,身子一直,眉角微蹙:“又要喝药啊?”

    田妧在屋外,便知晓屋子里还一个人,只是方才心思全在幼猫身上,一时没理会。

    她听闻此声,转头,见乌禾的面上与受伤的幼猫神情一样。

    田妧以为乌禾病加重了,快步走上前,一手端着碗,一手摸摸乌禾的额头。

    “怎么在这?又发热了?”

    乌禾摇摇头,十分乖巧。

    “她好的很。”杜羽冷不丁地飘来一句,“不如一直病着,还消停些。”

    田妧回头瞪了杜羽一眼,忽觉手被拉住,见乌禾两手拉着她的一只手,眼睛亮亮的。

    “妧妧,跟我回王都吧。”

    话音刚落,田妧神情转而严肃:“不行。”

    乌禾神色未变:“你瞧瞧,我身子快好了,总归是要回去的。”

    乌禾晃晃脑袋,冒出一串嘎吱的声音,又甩了甩左臂,浑身上下蠢蠢欲动。

    同三个月前判若两人。

    田妧定定看着乌禾,忆起此人昏迷后刚醒的模样。

    那日傍晚五殿下将人抱来,翌日田妧接到家主传话,匆忙赶至厢房,见乌禾靠坐在榻,正看着屋子的一处,有些出神。

    当时正是午后,阳光正好。

    光从窗透纸而入,榻上人面色苍白如雪,乌发两散流淌过尖尖的下颌,半张脸逆着光,如新月生晕。

    察觉田妧的靠近,乌禾收了神,缓缓转头,杏眼幽幽地看着田妧。

    这小孩本就瘦,现更甚,白色的里衣下空空荡荡,消瘦的令人心疼,眼窝深陷,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也失了往日的神采。

    似是被折了的空谷幽兰。

    再瞧瞧此刻。

    能吃能睡,面亦红润不少。

    恢复的倒是不错。

    “此话不假。”

    那头杜羽又来一句。

    “田小姐,劝你早日和家主商讨,小天师总归要回去的。”

    乌禾笑嘻嘻看着田妧,假装没听见。

    杜羽说的也实在。

    一来他嫌吵,二来他也想回王都。

    若不是五殿下在,且君上对道门十分重视,也不至于从太医署挑了他千里迢迢赶来医治,省了殿下和天师带伤奔波之苦。

    好在田家家大业大,宅子众多,找了这么一处草药齐全的屋子,他平日边研习药典边给天师配药,东升西落,转瞬即逝。

    而后他为乌禾诊治时发现,此人自醒后伤势痊愈较常人快,个把月的调养,左臂便已恢复如初。

    之所以一直没回去,田妧平时大大咧咧,不爱女红,同原州城里闺中佳人大多相处不来,对这位王都来的小天师倒是一见如故,平日嬉笑玩耍,言语间丝毫看不出二人相差好几岁。

    田妧的不舍是其一,至于其二......

    杜羽眯了眯眼,用布将手中小刀慢慢卷起。

    他回想起来两个月前,路过田家一凉亭,在桥边树下,无意间遇上小天师和五殿下。

    这五殿下也是从匪寨救回来的,比小天师要早些时日,当时他还未启程,听闻送回田家时,模样比小天师还惨,如今也基本痊愈。

    他本想转身离开,刚提步,听见几丈之外的五殿下气急:“可他轻薄于你!”

    轻薄?

    他收了脚,继续隐于树后。

    “逢场作戏罢了。”小天师的声音温软,似在抚慰,“殿下出现本是个意外,有他在,殿下才能早些回到原州。”

    “那又如何?若不是他无能,又怎会受如此屈辱!”

    五殿下似想起了什么,话中恨意更甚。

    “不过是一匪窝,却费了如此时日,宫里寻常侍卫出手,便能将那些畜生凶徒斩于刀下。”

    “此事似有隐情,或许并非面上这般容易。”

    “阿禾可是在为他说话?”

    “毕竟是君上的人,若殿下随意处置了,难保君上不会怪罪。”

    少女声音愈发低微,“阿禾只求殿下平安,莫要再惹君上生气,那些伤痛若是能替殿下承了,阿禾便也心安了。”

    “阿禾……”

    年轻皇子有些感动,语气骤然软化下来。

    见眼前娇美的人儿杏眼蒙上一层水雾,心下又陷入几分,正想开口,又听少女话中隐隐带着哭腔。

    “都是阿禾拖累了殿下,殿下熟悉水性,在河上本可以一人先行逃离……”

    “好阿禾,这与你何干?偷偷出来的是我,要拉上你一同走水路的也是我,父皇若有责罚,一力承担便是。”

    “真的?”

    “当然。”

    杜羽听不下去了。

    此人哭的虚伪,偏偏很多人吃这套。

    他暗自摇头,转身想走,五殿下声音传来,他脚下又是一顿。

    “至于那人。”

    五殿下话音一转,再次染上冷意。

    “阿禾莫要再去看望,就在此处好生休养,待我先行回宫,探探父皇口风,定不会让你受到责罚。”

    少女的啜泣声微顿,随即轻轻“恩”了声。

    待二人走后,杜羽从树后缓缓走出。

    他一手抚着下巴,若有所思。

    他来田家一段时日后,一日取新药,走小道路过一柴房,隐隐闻到一丝腥味。

    他小心走进柴门,透过缝隙,见里头地上一人,衣袍早已被血染浸,趴在木板上,披散的头发遮住眼睛,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一旁的地上散落三个瓷瓶,盖子不见,显然里头的伤药已然用尽。

    而这些装有伤药的瓷瓶……

    不正是方才那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家伙向他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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