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面意义上的洛阳变天,比起兵荒马乱铁蹄疾,于无声处听惊雷又有另外的难处。
傅安鸿跪在大成殿前,冻得挤不出眼泪,看雪自纷纷转寂无。
大晋总章二年,年景不错,腊月却不恤。大雪骤降,洛阳城的冬日光景,成了老头子还长新白须。
皇宫亦未能免去雪灾汹急,大雪携肃杀之气而来,冰冷刺骨,与圣上所居大成殿前陵云台相合。
陵云台罩着底下一池水,冰面光华如镜,将飘落的雪轻轻滑开。弧形立柱如莲座,高台如悬空中,方阔威严,原先空空荡荡,如今放眼全是被雪填满,真个茫茫干净。
沿道龙头昂首列阵,四方圣兽腾立镇压,加之大雪纷纷如薄刃刺落,越发衬得雪中长跪之人身形单薄,茕茕孑立。
纵衣一身锦绣,也被肃寒压倒。
是不够富贵?
论起身份地位,其父乃先帝嫡六子,其母出身名门许氏嫡支,其舅领镇国大将军、现任夷州刺史,整个东南沿海治安皆在他麾下。
王室血脉、世家清贵、外祖家权重——那究竟是谁,能把当今圣上幼女、元后嫡出的嘉怀公主逼得这般狼狈?
她并非不畏冰天雪地。只是诸多头衔,不得不承其重。
安鸿心底自嘲,难为自己跪得这般有仪态,看着如松如柏不折脊骨,却是向更为权重之人低头。
泼天富贵大不过权去。她目光直直地望去,大成殿还无人出来。
一直到下午,雪停了大半,仍无宫人敢擅闯陵云台,雪只能积着,渐渐矮下身去。
安鸿在此冰天雪地中轻轻一眨眼,长睫似有雪落,于脸颊再添一刺冷,滑如泪珠,蜿蜒到唇边,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她没有亲眼见到,但甚至能猜到今早朝堂上,滚烫是如何刹那静默。
原先圣上得奏昨夜雪重,压坏数座民居,心生怜悯,从内库拨了好些赈灾费。
底下有大臣直呼圣上仁爱,又奏今年税收与开支堪堪相抵,大晋于风波之中又度了一年,实是天下幸事。
若逢盛世,自然不算什么。但圣上即位以前,天下大乱几乎颠覆洛阳,洛阳且煨烬,载籍宜为烟,国难局面实在不堪回首。
能在总章二年便扭转亏损,实在难得。
只有年轻的丞相一掀眼皮,神色懒懒,颇为不快地黑了脸。这时节,书生醉后狂草、失意者高歌《采薇》,不是什么罕事。他也如此,俊眸一暗,戏谑地倒映出些戏弄心思来。
这一日,恰是嘉怀公主及笄。
国事渐入正轨,爱女恰逢生辰,圣上大悦,不管朝臣还在上奏,已经开始念头乱转:唔,再过三天就是腊八,今早起来正衣冠,敏妃顺口说了宫人忙得脚不沾地,偏生今日雪就下得很大,扫雪又是一件功夫。
如今宫中人手不多,临时周转不来,圣上得了奉承赞美之语,越发自得,也踌躇着来年开春是否要小选。
今日确无大事禀报,各自晏然安乐之态,那时安鸿亦然,在等圣上下了早朝她好相迎,两人约好一起去看生辰宴的布置。
谁料拍马屁的再接再厉,又贺嘉怀公主及笄。
女子及笄,不免让人念及婚嫁之事。
这话似乎该喜又不该喜,不少人的心提了一提,目光自觉看向了行列之首——陆相陆贯。
越发黑脸。
这不,朝堂之上一方利一方损,再说下去丞相就降职驸马——你没事乱拍什么马屁?!
高高兴兴进行贺岁档的人尚未察觉,竟让这些知道太多的人流下羡慕的泪水。
不跟着一起贺,就驳那还在傻笑的圣上的脸;但看看陆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神色,这喜色又怎么都挤不出来。
陆贯等他们看够了,再佯作正经收敛,手持笏板一高举:“陛下。”
陛下被一唬,不妙,笑容断了半拍,就听那风云在手的权臣张嘴:
“此门姻亲虽是先帝与祖父之约,毕竟未有手书只有口谕。先帝放达,常说笑以为乐。”
又言自己无大才,不堪与公主相配,愿请退婚。
圣上脸色大变。
十二冕旒剧烈晃动,珠玉啭,顷刻便比冬日耀目三分。更衬得底下嗫嚅半晌、不发一言之态,似个笑话。
事发突然,圣上立刻派人转告嘉怀公主此事。
安鸿本信步于游廊看雪,秋后园游廊曲折,庭中发梅花。
她折下一枝开得正好的梅,把玩之际,不知不觉行至庭院假石旁。梅尖簇拥细密的雪,枯瘦坚韧的枝干被压着,安鸿轻轻一抖,雪散落柔嫩的花瓣。
似是觉得好玩,安鸿微微一笑。
“我知道公主心底高兴!”侍女若华正打趣着,“说好等下了早朝,一向懒于出鸿鹄宫的主子却破天荒早起看景……”
安鸿正抬手敲着她脑袋“叫你贫嘴”,看她像只猫咪一样神采奕奕地躲藏,才要露出清浅笑意,却在一抬眼便澹静如湖。
这样那样的难处。
她听完,不置一词,甚至连神色都未变。姣好的面庞白腻如玉,平静得就和一旁透亮的朱色廊柱——简单来说就是木头,没有分别。
并非冷静也并非冷淡,倒似纳百川之水,一路顺流。
安鸿其实心底门儿清。
若朝臣中有一二非名门陆氏党羽又慷慨有风骨之人,必会激愤,扣上两大理由“君无戏言”“诋毁先帝”向陆贯发难,怎可轻易叫他如意。
但陆氏权倾朝野,陆贯春风得意,世上风光之事,他十占□□。相貌、家世、才干俱是上乘。天地之仁,独独降恩于他一人。
何况他能力了得,担得起大任。便说今年丰收,与她这等皇室娇养之女有什么关系,与她那高坐龙位的父皇有什么干系,全是陆贯一力主持。
朝臣慑于陆氏之威势,感于圣上之平庸,何必当此出头鸟。
父皇本人,更不敢出言。
只是,陆贯为什么要退婚?
公主平白被退婚,实在相当有损闺名,皇室但凡有点脑子,都会死皮赖脸咬着不放。又怎可能那般容易?
明知道他主动提出,对他没半点正面影响。
谁都不敢断言。
兴许是陆贯私心如唐文宗时,郑氏女不入皇室却嫁崔某,天子顾不及崔、卢望族;兴许是公主亦入不了他的眼;兴许是他有了心上人;兴许是——
他只是想闹一闹。
如一道白光乍现于天空,这人临时起意才能干出这等事来!安鸿明白过来,漫漫道:
“今日这身衣裳听说是寻孔雀毛混金线制成的,绣工并不寻常,本想到过年再穿一回,怕是不成了。”
若华奇怪道:
“公主说什么呀?不穿就不穿了,今晚的吉服可是百鸟毛裙,比这身贵重多了。”
又转而气愤道,“那位陆相公可真是无礼!让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圣上一定会狠狠惩治他的,公主不要理他,咱们……”
安鸿笑笑,远望处琉璃瓦被雪覆盖住颜色,吹不散的厚重,承不住的悲凉。她道:“走吧!”
她将梅枝随意一投掷,隔着池子飞落假石镂空,刹那间已不见梅花,只有一小截梅枝露在外头,与白石一般枯瘦惨淡。
若华一步步走稳了,小心翼翼地问:“这不是去长德宫的方向啊。”
“我们去大成殿。”
若涉及陆贯,必绕不开腥风血雨。总章元年,大晋长达三年的洛阳之乱终于落下帷幕,那一年安鸿十三岁,父福阳郡王登基,是陆贯一手推上去的。
他要挑一个无甚作为的王爷践祚,如此方好掌控;他要拉拢她的母舅,大将军许旻,一手助陆家巩固名门望族之首的地位。
安鸿的父亲,当时的福阳郡王,都恰恰合上。
且她身为福阳郡王之嫡女,曾被先皇指与他为婚,一旦两人成婚,既是顺应先帝不落口实,陆家也能与父皇绑得更深。
两方互有所求,两人可谓“天作之合”。但陆贯自晓事起,对此事积怨已久。
迄止先皇,大晋公主都是极尊贵的存在,能臣府上挑子弟,楼中绣球招面首,风头无两,万人空巷。
这一指婚,即入赘皇室,于陆贯这样一个本该有大好前途的青年才俊而言,是致命打击。
婚约在身,陆氏规矩森严,尤重承诺,他无法可解,以至于岁逾二十二,仍未成婚。
而今,他一朝得势,便要借退婚之名,向世人展示他的权势之盛,连皇帝也只能避其锋芒。
这婚退不了,但父皇不能做陆贯面前的恶人。
那便让她做这个——蠢人。
宦官方公公二至,一行礼便道:
“今日早朝之事想必公主也有所耳闻,现下圣上和陆相正在大成殿密谈,圣上的意思是,公主既不能得陆相喜欢以致惹来这等祸事,那便只能以千金之躯逼人就范,是以,得委屈公主了。”
“委屈”二字被咬得格外重。
过不多久,沉沉的磐声乍然一声闷响,传遍前朝。她恰好自巍峨宫墙里,跨宫门至前朝殿宇,无木无花无草,空中只有雪深重的清味。下早朝了,安鸿心中一悸,终于一锤定音,雪水溅起又落,似惊惧。
她于袖中收紧拳头,微微打了个寒颤。
“我知道。”
退不退婚对父皇来说不要紧,但他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
他狼狈搁置,退朝后留陆相密谈,同时放风与她。
只是片刻之间,天地翻覆,多么简单就能想到——她的父亲,要在那天命神授的高位上,推出他的女儿,要拿他最小最疼爱的女儿的自尊,换一个不被退婚的结果。
“皇祖父之命,儿臣不敢违逆。儿臣愚昧平庸,本不堪与陆氏相配,此皆儿臣之过。然为着忠君孝道两全,儿臣便跪请陛下授意陆氏:若陆氏非要退婚,请先问罪儿臣。”
语声虽温,语气虽缓,但字字坚定。
以公主之尊,卑请此事,陆贯不能辞。
她跪了不知有多久,只看着雪慢慢变薄,天色不再那么暗淡,蔓开一角隐晦的蓝,那蓝一面向远处伸展,一面侵吞这冷淡的乌灰。
乌发渐重,她忽觉顶上一暗。身心俱困。
若华本被殿前卫死死地拦了在陵云台外,傅安鸿跪了多久,她便哭了多久。杵在那里,也渐渐成了雪雕。
天地间只这一阵紧一阵松的哭声,细细碎碎冲荡着降雪。
猛不防交叉双戟划擦出长长的沉闷之声,错开。
小侍女得以跌跌撞撞奔近公主,深一脚浅一脚印在雪地。
她撑开伞,多此一举挡住偶尔的飘雪,颤颤伸手要掸去傅安鸿发鬓上的碎雪。也冻得浑身发冷发热,咬着唇,眼泪一下子又滚了出来。
她什么也不知道,两只蛙似的可怜挤在小小的伞下,安鸿轻声斥离满脸是泪的侍女:
“拿开伞,不必管我。”
若华还要说些什么,突然慌忙收了伞,伞骨一节节响,她跪下,不是因为公主殿下的喝止。
安鸿的正前方多了一双缎面锦靴。
她不必抬头,光从官服鞋履便判断出了他是何人。
安鸿本还淡淡嘲笑若华,先前说得那般气势汹汹,可权相当前,立刻就蔫了。戏谑未尽,仅剩的愉悦立马被长在骨子里的算计偷去——纵是权臣,正面受当朝公主一跪,前朝言官都不可忍,折子将纷至沓来。
此时此刻,还需要她体贴人家?
冷冷一讽。
安鸿默然动了动膝盖,顶着麻意擦过雪水,挪向另一边。
若此后他一见到她就想起因这一跪而引来的诸多折子,继而不悦,那于她可是大大的有碍。就当是她膝下有黄金罢。
安鸿太高估自己的身子骨,一个不稳,向一旁栽倒。
陆贯扶住了她。
他的手白皙瘦长,冰冷如雪,还不会化。安鸿此时还低着脸,见不到他如冰霜般薄凉的脸庞,却被他长久执笔而长出的指节厚茧碰到,一阵寒颤。
他温声说:
“公主,你就这么想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