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与大昭交界之处,兵家险要之地——石堡城。
城下一望无际的战场犹如人间地狱,大片的血泊与黄沙凝结,上空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远远望去,石堡城像个有告无门的苦主。
西夏的军队来势汹汹,大将谢之珩率兵三十万发起猛攻,而驻守石堡城的程家军仅有十万。兵力悬殊之下,统领程林梧凭借地势苦守半月,城中粮草已经断绝,援兵迟迟未至。
城头上,程林梧一身银白的盔甲尽染血色。她揭下头盔,露出一张满是疲怠和血污的脸,伸手接过副将递来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心中轻快了许多,大喊:“好生痛快!”
周围的将士也放松下来,哄闹着讨酒喝。
副将盯着她浑身的血污,忧心道:“将军,您已不眠不休地守了三日,不如先回都护府修息,末将替您看着这里。”
将士们逐渐噤声,打心底里钦佩起这位女将军。她本是国公府的矜贵明珠,一夜之间父兄战死,只得披甲上战,一把红缨枪夺回边塞三城,打得西夏军队连连败退。
若非程林梧,边疆早已失守。
程林梧摇头,低声笑了:“只有我在,才能镇住城外的西夏军队。”又转头冲下面的将士喊道:“听闻那西夏盛产杜康仙酒,清澄醇酎。你们馋酒啊,冲进他们大帐里抢去啊!”
围成一堆的将士们顿时闹腾起来,士气高涨,沉溺在胜兵后的想象中。
趁他们不留神时,程林梧从里衣掏出几封密信来,裁开其中一封字迹娟秀的。只一眼,便看见那句熟悉的“阿姊亲启”。自三年前父兄战死,母亲病故,妹妹程林姝便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的神情柔和,目光触及信中内容时,脸色陡然一变,惨白得好似厉鬼,随即将信狠狠揉成一团。
昭天子当真心狠手辣!
程家军驻守石堡城已有半月,百姓早已疏散,后方粮草补给寥寥无几,如今整个石堡城只剩四万将士,西夏虽没讨到好,却也仍有十五万兵力。副将李怀恩自尧州调兵十五万,本是约定迟她三日抵达,现今却被困凉关,足足半月杳无音信。
一道道军令自江都发出,皆是要求程林梧出兵正面迎战,她充耳不闻。敌我兵力如此悬殊,正面迎战便是死路一条!
未曾想天子竟以亲妹的性命要挟,字里行间暗戳戳提及当年父兄叛国一事,若以此罪论处,当诛九族。
她心下有了盘算,传人唤来副将。
“程黍,你领一千精兵,即刻启程凉关营救李怀恩。”
“将军万万不可!石堡城本就只剩四万将士,多是伤病残将,我若此时调兵离开,西夏必定攻城。”程黍闻言,险些从城头摔下去。
她抬首朝城外的山顶望去,语气淡然。
“七日前,慕容玄率兵二十万进军关林道,正是与西夏交兵激烈之时。同时,西夏兵围怀城,围而不攻,心怀鬼胎。若此时石堡城破了,谢之珩驰援怀城与关林道,边疆必定全线崩溃,西夏军队直取江都,大昭危矣。”
程黍跪地,锵声道:“此诚危急存亡之际,程家军更应该陪同将军左右!”
“不,我要你将援军带来,如此方有一线生机。”程林梧扶起他,神情坚定。
“李怀恩被困半月,不论生死,我都要你把他带到我面前,把十五万援军带到石堡城,你能否做到?”
程黍终是妥协,重重应了一声,“末将定把李将军和援军带到!”
她摆摆手,程黍领命而去。
夜半,城楼上战鼓骤响。程林梧猛地起身,西夏的军队已至城外,黑压压一片。
“报!谢之珩率大军突袭!”城楼上哨兵高呼。
“兵力多少?”她沉声问道。
“约莫有......十万兵力!”
程林梧并不意外,转身看向舆图,略一思索,沉稳而飞快地说道:
“谢之珩浪费大半兵力攻打一座孤城,却久攻不下、士气大减,此番来袭必定是倾巢而出。他用兵非比寻常,剩下的五万援军定会埋伏在山路险阻之地。”
“我率三千将士向南,趁夜前行,绕过可能设伏的北部,埋伏于石堡城东南方的高山之上,借地势暗中解决掉谢之珩的援兵。程青率大军正面迎敌,一旦交战,我便多举烽火,击鼓鸣角,伪造援军已至的假象。谢之珩定以为救兵突至,军心涣散,我们才有相抗之力。”
程青倒吸一口凉气,单膝跪地,悲声道:“三千将士对战五万大军......将军这是以自身为饵,绝无生还的可能啊!”
其他将领纷纷劝谏:“请将军三思!”
只见她伸手摸了摸一旁的程家军旗,沉声道:“诸位都是曾随家父征战之人,应知我镇国公府世代镇守边疆,战功赫赫,子孙后代无一庸材,只为守护大昭而战!”
说罢,她接过军旗,刺在帜上的“程”字鲜艳夺目。
“看看这面军旗,这上面染了多少弟兄的血,积累了多少战功,才换得大昭百姓的安宁!”
程林梧神色冷厉,披甲伫立在城头,“程家军的宿命,就是战死沙场!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谁要是让西夏人把城破了,谁就是孬种!”
将士们眼眶泛红,齐刷刷行着军礼,高声道:“遵令!”
她举起鹤翎枪,领着三千将士出城去。程青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的剑。
他十七岁便随镇国公程淮征战,国公爷骁勇善战、赤胆忠心;少年将军程祈安意气风发,有勇有谋;而程林梧更是用兵如神,一把鹤翎枪让西夏军队惧而不前。
程家满门忠烈,可惜昭天子,却没有容他们的肚量啊......
程林梧安排一支小队向西绕行,北风起,便将火药绑在箭杆上射向敌军。枯树易燃且北风起,埋伏在北边的援军定会往东南方向逃亡,正中埋伏。
她抬首望天,感叹道:“今晚的上弦月,像极了一把弓。”
话音未落,峡谷之内马蹄声起,黑压压的西夏士兵踏马而来,天空上弥漫着一股无尽的萧杀之气。
为首那人银甲铁骑,手持长剑,正是谢之珩。
“怎么是你?程林梧呢,莫不是看我军阵仗,弃城而逃了吧!”谢之珩身旁的副将嘲讽道。
程青剑指敌军,在蓄势待发的程家军面前大吼:“汝等鼠辈岂敢侮辱大将军!将士们,随我杀光这些异族蛮子,杀!”
“杀!”
两军短兵相接,激烈的厮杀展开。
而山上一丝风也无。
眼看战斗愈发激烈,程家军的尸体越堆越多,西夏大军如潮水般涌来。
“等不及了,我们上!”程林梧抓起鹤翎枪,领着三千将士朝埋伏的援军冲去。
就在此时,一支支火箭朝北射出,顺着北风精准落在敌军所在。西夏援军来不及反应,眼看着箭如雨下,将他们卷入火舌之中,如程林梧预料中的朝东南方向逃亡。
而东南方山顶上的程家军砍断拦木绳,将火油朝山下的敌军砸去,山下一片哀嚎。
他们欣喜若狂,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看着火海中的敌军四窜。
程林梧举枪高呼:“我程家精兵,剑锋所指,所向披靡,杀!”
她凭借地势从东南高处杀出,兵贵神速,打得西夏援军一个措手不及,加之烈火烧身,士气大减,程家军很快杀入敌军内部。
峡谷上方的飘散着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城门外尸横遍野。
不论程家军多么英勇,在十万大军面前依旧落了下风。
尸山血海中,程青一剑刺穿敌军胸膛,双目已杀得血红,剑还未来得及抽出,就被战马踢飞倒地。
银甲战马上,年轻的将军昂然端坐,盔甲上染尽鲜血,长剑定在他喉前。
“程林梧在哪?”谢之珩面无表情道。
程青啐了一口,半张脸被污血糊着,面目狰狞,“西夏蛮子,也配提我家将军?”
谢之珩见状,面露阴鸷,长剑一插便是要夺去程青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抢先刺中了他身下的战马,马受惊腾空而起,他用剑斜斜插在地上方才稳住身形。
又一支利箭迎着他的面门射来,他下意识偏头,那利箭将他的头盔射落。
他抬眼望去,一个快马驰骋的人影映在眼底,泛起一阵狂热之色。
“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动。”
程林梧那清冷的声音响起,程家军顿时士气大增。同时,山上烽火燃,战鼓和角声四起,主帅归,一副援军已至的景象,西夏军队顿时惊恐不安。
突然,西夏军队后方响起惨叫声,转头望去竟是在自相残杀,定睛一瞧却有些端倪,杀人的将士虽装束相同,盔甲却格外黑。片刻后,大批的西夏将士倒下。
谢之珩很快反应过来,声音寒如铁,“好你个程林梧!竟杀尽埋伏在山上的援军,易装混入我军杀人制造混乱。”
程林梧笑了,“谢之珩,你与我交兵三年,兵不厌诈的道理竟还没领悟?”
他举起剑,双目灼灼,“你的命,我来收。”话语间,剑刃破风而来,眼看就要刺穿她的胸膛,她身形一晃,长枪挑开他的剑。
“你身上也背着我父兄的性命,今日便一起还来!”
程林梧轮动右臂,鹤翎枪向他猛然劈去,出手又快又狠,直指要害。见此,谢之珩横刀硬挡,止住了攻势,却无力抵挡腰间的一记猛踹,他被她踹下马。
她立马调转马头,长枪挥向他的头颅。谢之珩也非等闲之辈,一个翻身躲过长枪,迅速拾起剑挥向战马的腿,马儿跪倒在他面前。
她的头盔被甩落,青丝如瀑般飘扬在风里,谢之珩看得有些失神,可就是这一息的耽误,长枪再度向他劈来,他只得借力将身体往下一带,长枪突然去着力处顺势往地面刺去,而谢之珩刚再次施展身法往后滑去。
长枪呼啸,迅疾地刺向他,而剑光灿烂,双方激烈交锋,斩钉截铁,谁也不肯认输。
数十个会合后,两人身上皆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而程林梧已筋疲力尽,她的体力始终不及男子。神智恍惚间,她被一名西夏将士一箭穿过胸膛,身形立刻不稳,瘫倒在地。
她的余光扫向战场,周围的尸体已堆积成山,像一个个堆起来的坟冢。
而谢之珩的剑却突然停在半空,阴沉着脸看向那名射箭的将士,后者立马被冲上去的程家军砍下头颅。
四万程家军对战十五万西夏将士,程家军近乎全军覆没,惟有寥寥几人强撑着站在程林梧身旁;西夏则只剩百余伤病残将,已无攻城之力。
“谢之珩,你输了。”程林梧忍着剧痛,扶着剑勉强把身体撑起来,扯出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来。
天近拂晓,淡淡的天光映在她染满鲜血的盔甲上,映在那满头青丝上。便是这样一个女子,在战场上屡战屡胜,守住了西北边疆。
谢之珩收起剑,面上却不见怒色,缓缓道:“用兵之法,我确是技不如人,可比武却不见得。”
说罢,他转身下令退兵,临走之前还冷冷地留下一句:
“程林梧,你的命,我会来收。”
她盯着他们远去,直至山谷里再无声响,才放松下来,膝盖重重栽进血泊中。温热的血液自伤口处流下,她的生命也随之一点点消逝。
突然,远处一阵铁蹄声响起,余下几人望见那面大昭的旌旗,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
“将军!我们胜了!援军也到了......将军?”
为首的程黍从马上跌落,踉踉跄跄地朝程林梧跑去,跪倒在她面前。十五万援军不知何时全部跪地,垂着头也难掩悲切之色。
尸山血海之间,惟有一杆鹤翎枪笔直伫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却低眉浅笑。欢呼之间,她悄无气息。
她倾尽全力守住了石堡城,保全了镇国公府世代的忠烈之名。
闭上眼的那一刻,她看到了阿爹、阿娘和二哥。
她身形缩小至幼童,咧开嘴朝他们奔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你们终于来接阿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