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侯府西侧的这处角门,是连平日仆妇出府采买都少有人走的,位置实在有些偏僻。
姜令檀轻轻推门进府,往前走两步就看见那守门的婆子,醉得躺在一张宽椅上呼呼大睡,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
四周幽静,夹道旁随意栽了些低矮的青竹,因为平时疏于管理,枝叶生得随意凌乱。
姜令檀往青竹丛中望眼,恰好看见常妈妈拉着冬夏满目焦急从翠绿枝丛中走出来。
“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常妈妈压低的声音透着焦急,她赶忙迎上去拉着姜令檀上上下下打量,就怕自家姑娘是在外边遇着危险,才耽搁得这样久。
姜令檀拍了拍常妈妈的手,又朝冬夏安抚一笑,轻轻摇头表示无事。
眼下时间紧迫,也不敢过多耽搁,毕竟姜令檀得在府中诗会散场前赶到小花园,然后十分低调地露个脸,既表示她有心捧场,也暗示她乖顺听话没有要抢嫡姐风头的意思。
长宁侯府诗会是用十姑娘玉京第一才女的名声下的请柬,以姜令檀对十姐姐姜云舒脾性的了解。
她若全程不出现,姜云舒只会觉得她拂了众人面子,若她在诗会上停留的时间过长,姜云舒又会觉得她是有意要用美貌艳压。
所以姜令檀最好把时间把控在一刻钟以内,既能让姜云舒觉得满意,又不会让她觉得自己过于刻意。
时值七月中下旬,接近晌午,天气热得厉害。
长宁侯府诗会选在巳时到午时之间,避开了暑气最盛的时辰,又选了一处背靠水榭的园子。
这样少年郎君和少女们既能三三两两玩在一处,也同样不会耽搁陪着一同过来的长辈聚在花厅里聊天。
到时等诗会散场,众人在未时前用完午膳,申时可以小歇或者相聚一起游园,若是夜里还有其他活动,也可以提前告辞。
这样的安排也算费尽心思,宾主尽欢。
……
姜令檀带着常妈妈和冬夏走得有些急,等穿过抄手游廊快到水榭时,她白皙肌肤上已经浮出一抹烟云似的薄红。
好在这时已有丝丝凉风从水榭旁吹来,周围暑气渐缓,她也算舒了一大口气。
这次诗会请得人多,不光是各个府上的贵女和少年郎君,就连太学里的学生也都请了不少,姜云舒又是早有准备,园子里吟诗作对的声音倒是没有一刻停过。
姜令檀不想突兀出现过于惹眼,她就带着常妈妈和冬夏,主仆三人绕着水榭走了小半圈,悄无声息绕到了园子后方,找了块不起眼的树荫悄悄坐下。
前方众人在行飞花令,以带“花”字的诗词为对,“花”字依次推后往下。
有人跃跃欲试,也有人垂眸观战。
姜令檀借着树荫遮挡,抬眸往远处望去,见姜云舒一袭十分醒目的红衣,被众多贵女和少年郎君众星捧月围着,眉宇间傲气十足。
这时也不知是谁对了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注1]
姜云舒立马接了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注2]
但凡姜云舒开口,场间捧她的太学学生们叫好声一片。
姜令檀坐了一刻钟左右,到了晌午用膳的时辰,园子里热闹也渐渐散了,那位求她帮忙送自省书的施家世子,倒是不见人影。
这时候,姜云舒终于得了片刻空闲,避开众人带着丫鬟慢慢地走到她面前。
“十姐姐。”姜令檀站起身,指尖轻轻比划。
今日的姜云舒也不知是心情愉悦,还是因为姜令檀的回避令她满意,她唇角露出一抹笑,语调十分亲昵道:“十一妹妹真是令我好找,母亲让我带着妹妹一同玩耍,妹妹倒是好,一个人悄悄在这儿躲懒。”
姜令檀抿了抿唇,目光轻轻从姜云舒兴奋得红扑扑的脸颊上滑过,然后指了指那群已经走远了的少年少女,垂眸比划道:“恭喜十姐姐今日诗会得了头筹。”
说到诗会头筹,姜云舒自然高兴,高兴到她自动忽略了姜令檀身上那一套她从未见过的精致衣裳,亲亲热热拉住姜令檀的手温和道:“诗会热闹,妹妹喜欢就行。”
“但我也知晓妹妹一向喜静,热闹多了妹妹会觉得烦闷,午膳休息后府中会有个游湖小聚,到时永平郡主、英国公府的赵姐姐、宣平侯府的妹妹,还有华安郡主我都请了……”
说到这里,姜云舒声音微顿,笑吟吟望向姜令檀。
作为相处十多年的姐妹,姜令檀又怎么会不明白她这位十姐姐话中的深意,无非就是让她午膳过后寻了不喜热闹的借口避开罢了。
好在姜令檀是真的不喜欢这样的热闹,也同样觉得人多话就多,一定会吵得厉害。
她闻言漂亮的兔眼眨了眨,乖顺温柔,像传说中初到人间不韵世事的玉兔,翘起的唇角连弧度都是令人怜惜的好看。
“姐姐去玩,无需顾我。”
“人多,我要回瑶镜台小憩。”姜令檀比了个要睡觉的手势,朝姜云舒指了指瑶镜台的方向。
姜云舒当即笑逐颜开,只觉眼前这个十一妹妹真是合她心意,那双漂亮从不骗人的眼睛,干净得像雨水洗过的琉璃,日后她若是心情好,自然也愿意多护着些。
好不容易打发走姜云舒,姜令檀一双漂亮的笑眼微微眯起望向高高悬在天穹顶的烈日,她不禁腹诽想到,这样的天气相约去游湖,难怪姜云舒瞧了比前几日又黑了不少。
她那嫡母挖空心思,都不知道往姜云舒身上擦了多少斤珍珠粉,也不见她能白上一星半点,果然是有原因的。
南燕国这些年虽然不是特别讲究男女大防,但因有长辈在场,到了午间用膳时加了几扇薄薄的屏风隔了男女不同的席位出来。
自始至终姜令檀安安静静坐在太夫人身旁,虽然不能说话,但天生一双清透无比的含笑眼,谁见了都难免要夸上两句,不管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
等午膳过后,年纪长的夫人们由丫鬟伺候着去客房午歇,精神足的则是约着一起打叶子牌。
太夫人年纪大了加上精神不济,已经回荣庆堂午休,周氏作为侯夫人又是长媳,她就算再累也得陪各家夫人一起玩牌说趣。
姜令檀知道周氏同样不喜欢她过多露脸,因美貌抢了自己嫡女的风头,所以当她提出要回瑶镜台抄写佛经时,周氏想也不想就十分温和地点头答应了。
回到瑶镜台后,姜令檀悬着的一颗心才算真的落回了肚子里,她第一时间就吩咐冬夏和常妈妈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当姜令檀脱下身上鹅黄色掐花对襟外裳,露出内里衣裳已经被浸透的浅棕色茶渍时,一旁伺候的常妈妈和冬夏同时吓了一大跳。
“姑娘。”
“你在府外遇着危险了?”
姜令檀垂眸摇了摇头,只用指尖比划:“不小心打翻了一盏茶,洒到身上所以耽误了时间。”
“不必担心。”
常妈妈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忍了下去,她伺候姜令檀沐浴,许久叹了声:“姑娘,奴婢知道姑娘瞧着性子软和,却是极其有远见的。”
“姑娘的事,姑娘自己做主,奴婢只求姑娘平安。”
姜令檀亲昵用指尖拍了拍常妈妈的手掌,轻轻点了点头。
沐浴后,换了干净衣裳,姜令檀累得厉害,就在靠窗的软榻上浅浅地睡了过去了。
一个时辰后。
她是被冬夏和常妈妈从梦中强行叫醒的。
就连一向喜欢躲懒的春杏,这时候也满脸着急站在一旁道:“姑娘,太夫人那边李妈妈来了,说让姑娘现在立刻去荣庆堂一趟。”
姜令檀睡眼迷蒙睁眸朝窗外一看,发现外头依旧艳阳高照,只是这个点,太夫人应该在荣庆堂午休才对,怎么好端端的叫她过去。
“姑娘。”
“奴婢听说是今日游湖出事了,太夫人和大夫人都在气头上,正叫人问话呢。”春杏一向会观言察色,见姜令檀眼中有疑惑,她赶忙上前压低声音道。
出事了?
对于春杏能打听出来的事,姜令檀是信的,虽然春杏不见得忠心,但她一向会投机钻营,手里的消息就十分灵通。
游湖能出什么事?
难不成是……有人落水了?
姜令檀心底忽然涌出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她指尖一颤,皮肤泛起阵阵寒意。
荣庆堂花厅,客人早就散尽了。
周遭死寂一片,气氛凝得像是有实质的冷意,丫鬟婆子屏息凝神退至角落候着。
姜令檀走进去。
一眼就看到几个浑身湿透了的婆子,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主位上,一向和善的太夫人难得沉下了脸。
大夫人周氏面色铁青,那眼神恨不得把地上跪着的人生吞活剥才好,二婶娘宋氏也在,只不过眸光微敛,含着不易察觉的冷意。
姜令檀进去后就安安静静在一旁站着,她视线扫过,还未来得及疑惑,接着就听到周氏尖锐的质问声。
“给我说清楚!”
“午后游湖,你们几个人到底是怎么伺候的。”
“为什么九姑娘和十姑娘,还有成王府的永平郡主好端端的都落水了?”
还未等周氏大发雷霆,其中一个婆子声音颤得不成样子回答:“奴婢……”
“奴婢亲眼瞧见,永平郡主是被华安郡主给拎着脖子丢下湖的。”
“十姑娘想救……”
“却不小心把九姑娘也一起拉下去了。”
“……”
霎时,周氏的脸色忽青忽白,一肚子的脏话堵在心口,只恨不得把那说话的婆子先毒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