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
苦涩药香裹了淡淡檀香缭绕,一道袖长身影半倚在软榻上,手里捧着半卷书。
“公子……药好了,您喝一口。”
谢毓不答,只是轻轻敲了两下案几,书童便识趣地将药碗置于一旁,又摆上一碟盐渍青梅后,安静地侍立于一边。
半晌,软榻上的白衣公子开口,声音清润,“大理寺和宫里的人走了?”
“喜春公公赶着给宫里回话。大理寺卿想见公子,被长公主殿下以公子受惊过度需静养的理由拦下,这二位便先走了。只有徐院判留下来同殿下进内室说话。”
谢毓应了一声,自嘲地拍了拍自己的左腿,“母亲爱做些无用功便叫她去。”
这话小书童可不敢接,只能嗫嚅着站在原地,谢毓瞥他一眼,深感无趣,抬手把药碗端起来喝了一口。
药一入口,清冷贵公子便浑身一僵,雕花瓷碗阴影下好看的脸可怜兮兮的皱成了一团,脖颈却还不停仰着,直到把碗里的最后一滴褐色药液喝完,才又恢复一副风轻云淡地样子放下了碗。
真苦。
谢毓抿紧了唇瓣,拈了一枚盐渍梅子放进口中。酸甜的味道充斥口腔,他的神情才稍稍放松些许。
他刚想再问些什么,却瞧见那书童端着喝空的碗径直出去了,不过片刻,不知道又从哪变出来另一碗满满当当的苦涩药汁来。
谢毓:?
书童答道,“公子,先前那碗是惯例治您腿伤的,现在这碗,是徐院判刚开出来,给您压惊的。”
谢毓:……
他皱着眉,只能强忍着从口腔到喉间的那股苦涩郁气,再一次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然后……他就看见小书童又端着碗出去了。
谢毓:???
明明自家公子什么都没说,神情依然平静,小书童却觉得自己身后一阵一阵的发冷,连忙说到,“这是治您手伤的。”
谢毓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裹了两圈纱布的掌心,那里有几道昨天握那碎玉划伤的浅浅伤痕,因为早上过药,现下早已结痂,他面无表情地又看回小书童,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书童:“是长公主殿下得知您手伤,特意找徐院判又补了一副,要连喝三日……殿下对公子还真是用心呢!”
谢毓这下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接过碗机械般灌进自己嘴里,又将小碟子里的盐渍青梅全部吃了个干净。
偏生小书童这时又没有了刚才的机灵劲,句句补刀道,“公子您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若不是您昨夜偏要握那玉,哪里会划伤呢?”
谢毓连灌了三碗药,一碗比一碗急,此刻整个人都像被药浸了一样散发出苦涩的味道,一听此言,他险些气笑了,连忙指使着对方去将屋子里的窗户全打开,才问道,“昨夜那人呢?”
“大理寺的大人没提,许是没抓到罢。”
谢毓冷笑一声,“她倒是好运气。”
小书童斟酌一下,才向他家聪慧至极的公子问到,“公子可知那人身份……”
“声音清亮,身姿纤细,那人是个女子。”
书童讶然,回忆起昨夜那道飞掠而来的身影,不可置信道,“那样好的功夫,竟是个女子?”
谢毓瞥他一眼,将手中书卷再次捧起,声音平静道,“天下之大,能人异士辈出,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切莫因身份容貌轻视他人。只不过……”
那玉没能透露出对方任何身份信息,谢毓却想起那女子所配的剑来,那剑出鞘半寸,刃薄而利,透着寒光与肃杀之气,剑鸣如龙吟,显然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若他没走眼,那剑身上分明刻着两个古朴大字——“定邪”。
——
“当——”穆秋贺屈指一弹,玄铁打造的剑身便发出好听的嗡鸣,她手腕微微用力,手中剑挽起一个轻巧而漂亮的剑花,寒芒闪过,剑尖便从雀儿的脸颊划过,而后收剑入鞘,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半晌反应过来的雀儿才发出一声惊叫,然后瞧着地上被一分为二的黄蜂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惶,“姑娘!您怎么能拿出把剑乱玩呢!多危险啊!”
穆秋贺被她的爆鸣声震得险些没握住剑,按着额头无奈道,“我有分寸。”
原是休沐的大理寺正穆学义被宫里一道诏令叫走,于是原本给穆府大姑娘穆秋贺准备的迎接宴也全部泡了汤。
宴会主角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可惜,昨日她初来,一车的行李还堆在厢房等着她去拾掇,这样看来反而还更省心些。
一回到自己房里穆秋贺就脱掉身上那繁复的服饰和头上珠钗,无视满院子小丫头们的窃窃私语和雀儿的痛心疾首,她给自己扎了一个最简单的髻,盘发的簪子还是早上挑出来的那根白玉簪,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更加方便行动的骑装。
虽说在礼仪上并挑不出穆秋贺什么差错,可这副打扮却实在与京中流行的女子柔弱之美相去甚远。穆秋贺并不打算故意特立独行,但起码她在自己院子里,更愿意舒服些。
她多年不在穆府,五品官的府邸家宅占地并不算大,自然不会特地给她留出一个院子,时时遣人打理。
她此时住着的,还是冯氏叫人临时收拾起来的一处一进小院,面积不大,拾掇得却还算干净,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不至于叫她连日常吃住行走都捉襟见肘。穆秋贺没跟这位继夫人打过交道,却但看这院子来讲,对方起码在明面上,还是个做事周全,不会落人话柄的。
况且……早上那匣子品质不错的珠钗玉翠,也是对方送来,说给姑娘家带着顽。
冯氏……穆理、穆璎。穆秋贺的脑子里闪过他们几个人的身影。在外祖家时她常听外祖父斥责她父亲是个负心汉,为人继室者也绝无可能全心全意善待先头夫人留下的孩子,如今看来自己与他们之间也并没产生什么龃龉,至于穆璎……还是小姑娘脾气,穆秋贺自然不会、也没时间在意她。
雀儿指挥着几个其他院子里借来的嬷嬷将穆秋贺的行李都搬出来,放在院子里打开。穆秋贺东西不多,也就几箱子,可这几箱子却让几个嬷嬷合抬都费劲,还是她自己看不过去,伸手搭了一把,一个人就牢牢搭住了箱底的一边。
箱笼一落地,竟砸得地面一颤,尘土四起。雀儿的眼珠子都睁大了,看看自家小姐又瞧瞧那箱子,震惊得不知道先说什么好。
穆秋贺却先一步打开那箱子上的锁,里面金利铁器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来,一时间院子各处都传来了小小的抽气声。
而站在目光焦点的穆秋贺却毫无所觉地笑起来,伸手从箱笼里取出几节精铁棍,感慨道,“竟真造了出来。”
北境民风剽悍,她又是将门之后,在北境少不得四处游历,本没什么讲究。上京的行李原本也仅有两套换洗的衣服及一些金银细软而已,偏外祖母姜夫人不放心,硬是在她出行前又给她填了一马车东西,以至于她自己都不大知晓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此时一见,颇有种惊喜感。
那精铁杆在穆秋贺手中旋了几圈,在众人都未看清之时便已被她按着机关组装好,此时那东西才显露了几分真容,原是一把威风凛凛的长枪。
雀儿这才想起,自己的娘曾说过,这府里头的前夫人,镇北将军家的大小姐年轻时,使得就是一手好枪呢。
穆秋贺站起身,将那杆枪颠了颠,重量刚刚好,高度也是最合适她的。
她年幼时还算有天赋,剑轻而短,她练的多些,进步也快,并不觉得苦,偏每每练枪时都练得浑身酸痛,处处淤青也无法将姜老将军那一身绝学尽数习得,叫她倍感挫败。
她长大了之后也总不爱使枪,直到外祖父逝世前,握着她的手说,“枪是杀敌器。”
那一瞬间,她才真正意识到面前这个饱经风霜只剩一身枯皮败骨的老人,也曾是战场狼烟里浴血厮杀出来的百战将军。
她摸着枪头,与崭新的枪杆不同,那枪头的金属已经被鲜血浸润成一种及其厚重的深褐色,又被人精心保养着,刃尖开得极利,稍稍用劲,便足以洞穿轻铠下一个人的胸膛。
这是祖父的枪。
也是……母亲的枪。
是母亲在清嘉关之役里,唯一留下的东西。
“姑娘……?”雀儿见她出神,小心翼翼地唤道。
穆秋贺回过神来,朝小姑娘露出一个笑,说道,“来,你同我一齐收拾一下,外祖母应当往里塞了不少女孩儿家爱的小玩意,给你挑一两件去顽。”
雀儿觑着她的神情,见果真没什么大碍,才欢呼一声扑到的箱笼前面。
雀儿总是人如其名,叽叽喳喳的嘴总是说个不停,胆子小又爱闹腾,她兴奋地从箱子里捧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个白色小摆件,“姑娘,这是什么材质,像玉却不沁手!真精致啊!”
穆秋贺瞥一眼,平静道,“哦,人骨。”
雀儿的脸一僵,近乎欲哭无泪,
“姑娘!这是哪门子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