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体力活最消耗身体里的糖原。身体缺乏什么,脑子就会出于本能地渴求什么。
蜜罐飘出的甜味,于他们这些苦力汉子,就像是久旱之后的甘霖。
可这甘霖尚未落到身上,只是一团乌云洇在天边,等得心焦。
卸完货,也捱到饭点,李铁丁最后检查了遍船舱,才从渡口迟迟过来。
李铁丁是这伙苦力的头子,因为和漕运的官员沾亲带故,苦力们就一直以他马首是瞻。
有眼色的,都不敢先于李铁丁尝试集市里的新鲜玩意,包括这蜜水。
大家啃着干粮,暗暗注意着李铁丁的动向。
李铁丁从渡口回来,一双眼盯着蜜水摊由远及近,看得有些发憷。
宋生姜拽了两下宋澄之的袖角,示意她站到身后去,他自己则接过竹筒、蜜勺站在摊位正前。
“客官,要来一筒吗?”
李铁丁站定:“来一筒,先尝尝好不好喝。”
但他并没有伸手掏钱的准备,反而睨了父女俩一眼。
宋生姜默默忍着,从蜜罐里添了蜜,化进竹筒温凉的山泉水。宋澄之端站在侧,见此人有明显的挑衅意味,却毫无惧色,不卑不亢。
反倒看得李铁丁面露不解了。
难道他看起来很好说话?
宋生姜将蜜水递了过去,刚想提醒他交钱,竟被宋澄之一把拉住了。
转而抢了他的话,好言道:“这位大哥,您尽管尝,不好喝不要钱!”
话说的豪气,但宋澄之心中实则在滴血。
一大勺蜜啊!一个铜板啊!
但宋澄之瞧出来,这大哥多半是这群苦力中的领头羊角色。
若是能得到他的青睐,其他人光是为了拍马屁都会跟风夸赞他的品味。
她这蜜水摊专挑在卸货点附近,也是把这些苦力们当做最主要的消费群体。
能不拉好关系吗?
她急忙使了个眼色给宋生姜,后者憋着气,也软声道:“来,小兄弟,你先尝。”
待遇和别的客人就不一样了。
李铁丁嘴角一翘,果然高兴了些。
蜜水的甜是清淡而滋润的,温润的山泉水为它添色不少。
李铁丁尝了一口,又回味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你这蜂蜜里,怎的连个渣子都没有?”
他记得有一年家中的废旧陶罐里来了一窝蜂,采了蜜之后,家里人是连同蜂巢将蜜碾出来的。甜味当然是有的,只是里头乱七八糟的蜂蜡碎片和虫卵根本挑不出来。
兑成蜜水,那杂七杂八的东西混在水中,浑浊地像是泡泥沙水。
总之,是没什么喝的欲望的。
宋澄之的蜜水透亮清澈,他瞧着竹筒,都能透过蜜水看见竹筒内部的纤维纹理。
好喝是好喝,但李铁丁起了疑心,“你这当真是蜂蜜水?”
宋澄之无奈地笑了声,“难不成我拿更贵的麦芽糖来冒充?”
利用麦芽糖、砂糖造假蜂蜜在现代倒是不奇怪,甚至很普遍。
但这里是古代,麦芽糖依靠粮食胚芽做成,一般人家哪有那么多余粮。白砂糖更是尚未被制造出来,她拿什么造假?
只有蜂蜜的特性,使得有些人即使买不起采蜜人冒险采来的,也能依靠运气尝几口。
李铁丁就当是她家走运,来了巢野蜂。
尽管想不通,但他瘪嘴笑了起来。拿麦芽糖冒充蜂蜜,还卖一文钱一筒,那的确是个笑话。
他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筒蜜水。
可当他准备举起来饮第二口时,背后突地伸出一只手来,生生将他推远了好些。
竹筒里剩的蜜水随着踉跄,扑通一声撒了出去。
李铁丁愣了许久,抬头怒火中烧,看向了推他的那人。
“哟,这不是宋家那父女俩吗?”
声音揶揄,透漏着鄙夷。
张口的是个老妇人,身穿锦缎绸衣,发髻簪着金玉珠钗,富贵非比寻常。
老妇人手边带着个小姑娘,着银白小衫,清丽可人。
只是一双杏眼含泪,眉蹙如山峦起伏,看了叫人心疼不已。
是林家祖母和林渺渺。
见到这记忆里跋扈恶毒的林家祖母,宋澄之先前的担心落了地,倒也不怎么意外。
那林家祖母面带鄙夷,将宋澄之和宋生姜上下打量了个遍。如此这般,还不够。连方才正在喝蜜水的苦力李铁丁也看了一遍。
眼白上下翻滚,看得人不适极了。
宋生姜早已习惯林家祖母这般目中无人,只沉默着避开,冲李铁丁赶忙道了歉,作势就要再冲一筒蜜水赔不是。
他取了第二勺蜜,尚未送到竹筒里,就被林家祖母伸手重重地打飞了。
粘稠的蜂蜜飞溅而出,落在砂石地上,登时裹满了脏污。
这阵仗,李铁丁已是看呆了,完全顾不上蜜水撒了的愤怒。
林家祖母誓不罢休,“宋澄之,又是你是吧?蛊着我们渺渺给你送盐?你知道外面盐价涨成什么样子了吗?”
“渺渺?”宋澄之略过林家祖母,看向了林渺渺。
林渺渺泪珠扑簌,在祖母面前一贯懦弱的她,伸手就要拦下祖母。
可转身,就被祖母狠狠抽了耳光。
她脚步不稳,摇晃着向后倾倒而去。
雪嫩的脸蛋上,刷地红肿起来,嘴角甚至都泛出了血珠。
林渺渺忍着痛苦,仍固执地辩解道:“那是我爹为了我提前留在家中的,和外面盐号的盐价又有何干!”
看这架势,宋生姜哪能再沉默下去,像堵墙似得,护在了宋澄之和林渺渺身前,朝着那林家恶婆子道:“渺渺是你亲孙女,都你有什么事,就朝我们来!”
“你以为我就不敢打她?”
林家祖母竖指,向着宋澄之。
说完,她就抄起地上的碎石狠狠朝蜜水摊砸去。
宋生姜不及反应,石头已经擦身飞过他,朝着蜜水摊的蜜罐子砸去。
宋澄之抱紧了蜜罐,扭过脸尽力去躲,但还是被石头砸到了腰际,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疼得她冷汗连连。
林渺渺几乎是爬过来抱紧了她。
仗着自己毕竟是血肉相连,把宋澄之护得死死的,朝着林家祖母威胁道,“祖母,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等我爹娘回来给我收尸,就让他们好好看看,你究竟是怎么对我的!”
林家本也是贫农,万贯家产都是林渺渺爹娘在海边的盐场上当亭户挣来的,和林家祖母并无干系,林渺渺有底气这么说。
宋澄之捏着林渺渺的胳膊,疼得说不出话来,嘶哑着,“别说了……”
就算林家祖母会因为钱财忌惮儿子儿媳,但如今两人远在几百里外的盐场上,谁有空管林渺渺被自己欺负?
只要不打死,往后见了面,是黑是白,还不由得她林渺渺来说。
林家祖母被戳到了痛处,越发气愤,口不择言道:“宋澄之,把我们林家的盐还回来!如今黑市都已五百文一斗了,你们宋家这些贱人也配吃!”
原本看戏的李铁丁眼角一颤,听出点不同寻常的意思来。
黑市的价格,这老婆子是如何知道的?
还他们“林家的盐”?
吃不起就是“贱人”了?
李铁丁咂摸这话,那股子怒火又烧了起来。
就是这老婆子,刚刚还打翻了他的蜜水!
李铁丁当即龇牙咧嘴起来,“你们林家的盐?是你们把官盐搞成那副样子是吧!”
正值饭点,渡口往来的人不少,这场薅着头发骂街打架的事,更是引来不少好事的围观群众。
而这里头几乎所有的人,连同李铁丁手下的那些苦力们,都是高价官盐的受害者。
林家婆子这话一说出口,就知道是自己失言了。
气氛凝滞了一瞬,紧接着,那些原本事不关己的围观者,开始嘀嘀咕咕着说起来。
李铁丁带头,那些苦力们干粮也顾不上啃了,都跟着揭竿而起。
都是力大如牛、体格健硕的男子,直愣愣站起来,光瞧地上的人影都够唬人了。
林家祖母愣神片刻,终于回过味。
她敛去神色,动作麻利地捡了两块石头用作自保。
连林渺渺也不管了,直接慌不择路地逃了。
苦力们和围观者不知林家祖母究竟是何身份,也怕惹了势大之人。尽管心有不平,还是悻悻地放走了人。
倒是不远处的馄饨摊子上,有两名凶神恶煞的男子正喝着鸡汤,对这场闹剧格外关心。
他们似是嫌弃鸡汤寡淡。
其中有人掏出玉瓷,一边撒,一边低声说,“那婆子的儿子儿媳是海边盐场的盐户。近日雀南渡口附近的十几个村庄私盐猖獗,多半是她从中作梗。”
另一个叹道:“我还当黑市私盐能有点良心。五百文一斗……看来,跟巡院上头那位,倒也一样黑心。”
他对面的人嗤笑起来:“你还管哪个乌鸦更黑?”
鸡汤尚未喝完,两名男子沿着林家祖母逃走的方向,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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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跑远了,宋澄之终于松了口气。
她从怀中拿出了那瓶白瓷小盅,苍白地笑着:“渺渺,给你的蜂蜜,很甜。”
林渺渺殷红着眼,“阿澄,我害了你。”
宋澄之抿唇依旧是笑,“怎会?你的盐让我阿爷阿奶都有了精神,连阿澈这几日都开始闹腾起来了。”
“不过,”宋澄之正色道,“我想到办法挣钱,很快就能买到盐了。家里那罐,我这两日就还给你祖母。免得你再遭她的罪,我不忍心。”
宋生姜也道:“不必这两日,待会儿收了摊我就去还。”
林渺渺愧意难当,只垂着头,责怪自己无用。
围观的人大都散去,李铁丁敲敲蜜水摊的桌板。
瞧着是可怜人,蜜水也好,他动了恻隐之心,竟放了一枚铜板在上。
宋澄之见状,立刻忍着痛起身,“刚才那筒都撒出去了,我再去做杯新的。”
李铁丁也不拦,瞧着觉得欢喜,“不急,以后你来摆摊我就还有的喝。”
蜜水下肚,力气恢复许多,心情也会跟着变好。李铁丁是喜欢的,若是下回蜜水摊还在这里摆,他还想喝。
摊前渐渐恢复了平静,宋澄之也缓过了痛。
李铁丁手下的苦力们接二连三来买了不少,她和宋生姜都有些忙不过来了,林渺渺也赶紧帮忙洗起了竹筒。
蜜水摊就这样在雀南渡口暂且稳住了脚。
当晚。
宋生姜就将林渺渺送来的盐还了回去。
林家祖母惊魂未定,打发家中下人收了回去,没露面,自然也没出来为难人。
后来他们又赶了两次集,积攒不少蜜水和鸡蛋带来的收入。
十几天过去,久不吃盐,宋家人已经接连显出病态。
宋澄之知道时间等不了了,她和宋生姜准备再去一趟江都县城,探探那明家盐号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