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暮衣骤然沉默。
半晌后,她问: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不想,风颂也沉默,他坐在那里,不再出声,似不打算回答此问。
“往事罢了。”他低声道。
罗暮衣血红的眸盯着风颂,却突然感到一股戾气从心中攀起。
他无声正坐,被桎梏,满身狼狈。
她的眼前,却突然撞入数十年前的光景——
陡崖峭壁,狂风迅烈。
她伏在地上,满手沾上泥沙。
而风颂高高在上,手提“万寒”,雪色道袍上染上风中飘来的雪,朝她走来。
他的剑覆着寒霜。
剑锋绽开森芒。
他的眼满是血红。
其中写满高傲和暴怒。
狂风呼啸。
一向宝贝剑的剑修,却愤怒地把剑鞘摔倒了地上。
雪溅上她的眼。她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到风颂高高离去的背影,他踏明月离去。
“赶出去。”他对旁人道。
罗暮衣眨眼。
朝暮庭。魔泉。
风颂就在她面前。
风雪消失了。
罗暮衣猛地回神。
她再次看向手下按着的人,他依旧气质孤冷干净,而越是看到他这样,她越觉得,手心在烧,眼睛在烧,胸口也似乎在烧。
她突然决定放下结侣的咒语。
她想问风颂一件事,只先问他这一件事。
“不想说啊。”
再度开口,罗暮衣的语气却是轻佻的,根本不会让风颂察觉出她的怔忪,“那我再问你一事。我对你们仙域一件事物,挺好奇的。”
“善恶断。”
风颂微微抬首,猛地蹙眉。
清风拂过,罗暮衣又把手指绕上了他的头发:
“听闻你们仙域,有一道很有趣的术法,叫‘善恶断’。”
“‘善恶断’出,可断一婴孩道根善恶,即判断其日后会成为善人还是恶人。”
“因此,仙域仙民与凡民,皆分为善骨、良骨、平骨、庸骨、劣骨和恶骨之人。”
风颂:“……你问这个做什么?”
“别急,我继续说。”罗暮衣继续道,“听闻啊,你们还会限制恶骨之人。恶骨之人,便是你们称的‘奸邪之人’,无论是否从恶,在北仙域不能修行,还需被审判。”
“而在天幽阁所在的南仙域,恶骨之人则需接受教化,若是可以‘净骨’,便可修行。若是不能,便被打入底村。”
“听说天幽阁、风长老、风长老的父母对此做了不少努力。在魔域可从没有此事,我听起来也觉得诡异。”
“风长老对此,又是怎么看的呢?你们为何如此?”
罗暮衣靠近了风颂。
但他却“困惑”地望着她,似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到这里。而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显然,他似也不喜回答这个问题。
罗暮衣凝视他。
却听风颂淡声答了:
“仙域中人,伐奸消恶,虽死不悔。”
“自与你们魔界人不同。你也不会懂。”
罗暮衣:“……”
不悔。
此话,掷地有声。
风颂说出的一瞬间,道侣契咒言彻底成了。
彩霞飞舞,漫上天空,魔泉上的龙凤自雕像中飞出。
龙飞凤舞,金辉四射,好不美丽。
罗暮衣瞪着他,本该在这礼成之际,准备第三步结印,但不知怎地,她目光也化冷了。
“哦。”她淡淡哦了声,手背却暴起青筋。
若是她的魔臣在,可看出这是罗暮衣真的发怒时的表现。她一旦有此表现,便有人会惨了。
那几乎是凄惨无比、让人骇得不敢看的场景。
而罗暮衣凝视风颂,手缓缓地按上了刀。
随即,她却扭头。
她是被风颂再次激起戾气。但她绝对不打算杀他。
她和他结侣,有用。
而她心中的戾气,不止来自现在,也来自过去。来自一百年前。
这口气,她必须想抒发。
她冷冷一笑,又开口了:
“不悔?但依我看,风长老,此言差矣。”
她笑起来,笑声干脆。
风颂蹙眉。
罗暮衣:“我听说——风长老的父母,便为一恶骨之人‘净骨’而死。那位被你们认为成功净了骨的人,暗算了你的母亲,气死你的父亲。”
“照你们仙域的人来说,净骨之后,不就该从善了吗?但你的父母因此而死,你还不悔么?”
“……什么?”风颂道。
罗暮衣缓声,又重复一遍:“我听说,风长老的父母,死于净骨。在我看来,伐奸除恶,不过笑话。”
“你们仙域人做的事,不值。”
“你们的父母,死得也不值。”
她的语气近乎顽劣。
风颂却在蓦地抬头后,脸色蓦地苍白,随即脸上浮现震怒。
而这种震怒,和先前的震怒不同。
先前,震怒带着屈辱,罗暮衣看来,十分可爱。但这一次,带着刻骨、不死不休的杀意。
如那被碰了逆鳞的龙。
罗暮衣知道,他的父母,就是他的逆鳞。
只见风颂周身空气瞬间化为冷冽,他的声音,也如灌冰雪。
“罗暮衣。”
他如再度化为那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话音满是威压。
“你再说一句。”
“必定领教,祸从口出。”
这似乎是风颂天生的气质。
强势、可执掌一切。
哪怕他被困,他说出这句话,也带着一种似天生可让人心悸,可让人相信的力量。
罗暮衣无声地看他半晌,却道:“哦。”
“那我再说一次。”
“不值。”
这一瞬间,风颂若是鲛带取下,眼大概可喷出威焰。
“你……”他声音更寒。
罗暮衣却施展禁声术。
风颂发怒的声讨瞬间被堵在喉咙里。如此控制,让剑修因愤怒和屈辱颤抖起来。
罗暮衣再仰头,欣赏他如此痛苦的模样,看他无论如何也要挣开和她的接触,她也无心再逗弄,便松开手,闪身了。
“能看风长老如此生气,值了。”罗暮衣道,“我最喜欢看你们仙修愤怒。”
“……”风颂愤怒地昂头,扣在法器上的手指都在颤抖,但他只能变幻脸色,脸又红又白,来回应罗暮衣。
罗暮衣再仰头。
那妖凤、妖龙飞天,凝成咒文,咒文散落成星,稀星数点,散在他二人身上。
第二步彻底礼成。
罗暮衣撇下风颂,开始了第三步,结道侣印。
道侣印,需结侣的修者施展出自己的本命法印,再二印交融。
本命法印,多为灵兽或灵物,在修者开始修行时便生出。
罗暮衣对着天空,施展出自己的法印。
正是一只睚眦。
空中,睚眦星眼瞪裂,嘴衔宝刀,怒吼似可吞天撼地。
她的法印成了。
接下来,她需要让风颂施展法印。
而这个罗暮衣也早有准备。
千傀丝。
她善使刀,也会施展傀儡丝。傀儡丝牵住敌人,便可控制对方行动。
之前在蒙骗他,这次,估计难直接骗他施展。
所以她打算快一点,趁他没反应过来,迫他直接施展法印便好。
想着,罗暮衣已找出千傀丝。
千傀丝,正如蛛网,千结万缠,尽数朝风颂缠去,缠住了他背在身后的手指。
而经过方才的吵架,风颂还愤怒地蹙着眉。
手指骤然被缠住,他作出了挣扎的姿态,却没成功。
而罗暮衣睁大眼睛,确保千傀丝缠好了风颂,要操纵他施展法术之际,却忽听一声龙吟。
此声豪放夭骄,自空中破来。
罗暮衣瞳孔一缩。
却突见本似还在挣扎的风颂,突然抬首,额心金砂现。
他明亮的可勘破一切的“道觉心”起,如太白星当空,朗朗映月。
瞬息之间,仙气四溢。
只见一把长剑凭空而出,雪白明光如白昼爆炸般轰然炸向四方。
“万寒”。
罗暮衣识得,风颂之剑,正名“万寒”,其来自天幽阁万剑山,是三神剑之一,可造狂风暴雪,为天灾之剑。
刹那间,雪压朝暮庭,风啸如龙吟。
风雪扑向罗暮衣的瞬间,风颂猛地抬首,他倏然可发声:“……道觉,启。”
声音中,还留着方才的暴怒。
突突突。
他身上的缚仙索和手上的魔器应声断裂, “万寒”也朝罗暮衣劈来,铮铮铮地割裂了千傀丝。
罗暮衣蹙眉,她瞬间看明白全局,全身化影,也召出她的两把宝刀。
“殃见”。
“厌刑”。
殃见,鬼气冲天,是鬼神之剑。
厌刑,硝烟四射,鬼焰盛。
不过一瞬——
铮!!
风颂之剑,罗暮衣之刀,已击在一处。
穿金裂石之声,震破山谷!
而“道觉心”再亮,风颂眼上的鲛带落下,随狂风而去,露出了他那双冷清、恚怒的凤眸。
然而,风颂却猛地瞪大眼。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罗暮衣。
只见狂风怒吼中,那“万寒剑”通明。
万寒剑的一面,映着风颂的眼。
但另一面,映着朝暮庭,映着魔泉与龙凤,还映着身穿喜服的罗暮衣。
罗暮衣正持双刀,眼眸冷戾。
然而,她凤髻金泥带,着朱赤长裙,稚朱颜只,长裙上金珠坠,竟是美艳不可方物。
她身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繁花之中,歌燕喜,微风拂来,吹起她的乌发。
她如今气质,竟与她过去为魔主时全然不同,艳逸非凡,大气无加,似乎只等“玳瑁筵开酒合欢”。
而她的这副打扮,但凡中洲非孩童之人,都可认出——这是为结侣而穿。
这被风颂望入眼里,只觉一股震彻心扉的撼动。
风颂眼里的怒气,已被震惊涌起的复杂狂澜搅碎。
他也在鲛带去后,看清了自己身上的覆袍。
本在挣脱束缚前,思考了许久如何和罗暮衣打斗,如何报复罗暮衣的折辱,又如何逃出她的杀手。
但眼前的一切,让风颂,彻底阵脚大乱。
一切的一切的计划,都在扭曲、震惊后,化为了一问:
“……你在做什么?!”
罗暮衣闪身,步伐鬼魅,抬刀,格挡风颂未来得及收回的剑。
铮!
二人刀芒剑辉交击,风如拔山怒,鬼气如决河倾。
罗暮衣淡淡道:“我在做什么?我在娶你。”
风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