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迈入黑暗前，绫的身旁再无别的声音。

    破碎的红色图标在她的身后合拢，默不作声地隔断了绫与先前那段数据的同时，也顺势将下定决心的绫推往下一个泛着微光的方向。

    绫遵循光标指示的方向，谨慎地抹黑前进。

    潜藏于脑海中的那位秋小姐曾告诉过绫，前方的数据是琳的父亲给秋小姐留下的最后回忆。

    有了秋小姐的秘钥，绫也终于得以触及这段被埋藏于档案馆最深处的绝密数据。

    往前走着走着，绫能感觉到自己距离某个热源正在越来越近。

    突然，绫一脚踩空。她倾斜着倒下，整个人一头摔入此前位于脚下的地面。

    原先的地面好像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绫的上半身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穿过地面后，绫一路笔直地向下摔落。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总算接触到久违的地面。

    由于绫所观察到的都是脑中数据，所以即使是在落地翻滚几周之后，绫的身上也一点都不疼。

    她手扶晕乎晕乎的脑袋，重新站起来。

    绫睁开眼，继续启用脑中那不费力的异能观测起身边的情况。

    无论绫如何调整自身视角，那四面墙壁始终完完整整地将她框定在这个只有一扇铁门的房间内。

    无窗，无灯，室内的光线全部来自于一面百分之二十亮度的显示屏。

    墙角的挂钩上挂着一条碎花头巾。门口地毯上踩满了方向不同的鞋印。

    这里的情景安静地让绫感到心慌。

    她既没有秋小姐，也没有看到秋小姐所提及的父亲。

    绫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抓取错了数据。

    直至，那块显示屏上突然冒出“异能研究所”这五个高亮的黄色大字。

    这一刻，绫头顶的烟雾警报器疯狂鸣叫起来。一墙之外的走廊里，双脚奔跑的声音越来越响。

    很快，身穿白大褂的秋一把推开铁门，踉踉跄跄地闯入这个无窗的房间。

    因为以数据形式存在的秋根本看不到二十年后的观察者，所以，二十年前的秋头也不抬地穿过绫，侧身跨过地上的杂物，然后一大步一小步地来到那块显示有“异能研究所”的屏幕前面。

    秋抽出办公桌前的座椅，急急忙忙地坐在上面。她一手调整起显示器，另一只手则是连续敲打起边上的键盘。

    一会儿，密码正确的提示出现在屏幕的正中央。一个个房间里的监控摄像头随后出现在屏幕里。

    早已没有人影的各个房间内，总有一两根电线裸露在外。飞溅出的火星瞬间引燃了一个又一个油光发亮的地面。

    “我不知道这么做的对错与因果推导。”眼中倒影出火海的秋注视着屏幕说，“但我知道，我不这么做的后果是完全可以遇见的。”

    秋转过身，瘫坐在椅子上，双目呆滞地看着只剩下她一人的这个实验室。

    接连不断的泪滴从她的眼角滑落，但她依然对着前方微微扬起嘴角。

    看上去有些神志不清的秋喃喃自语道：“孩子们，你们自由了。此后，再也不会有人能追查到即将被我用异能抹去的记忆。而我会带上那段肮脏的过去，独步火海。”

    “不再因为异能而产生隔阂的世界也将从此刻起正式开始。”秋像是在对什么看不见的人说话那样。

    尽管视觉数据中仅有秋小姐一人，但是那些秋小姐心里牵挂的人影仍旧是以虚影的形式出现在绫的眼前。

    没有正脸的人影仅仅只是些高矮不同的黑色轮廓。

    秋的眼里，全部的人影都在离她远去。只有自己所处的位置最终埋没于绵延不绝的火海。

    靠在座椅上的秋伸出手，指尖朝向着那些逐渐模糊的背影。

    二十年后的绫可以看见，秋的脸上一片平静，毫无表情变化。但同样的，绫也能够听见，秋小姐内心的声音是如此的复杂。

    这时的秋就好像是想起了谁。她在自己的心里不舍地对那个人说道：“你的事迹、你的温柔，都会常驻于我的心里。”

    “你作为父亲的身份也会永远留存在你女儿的记忆里。”

    “唯独，你的名字、你的过往将不再被任何人知晓。”

    一想到这里，秋难免询问起始终没有答案的自己。

    “可我真的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吗？”

    太多的思绪挤入此时的数据。这让绫难以从这种舍与不舍的纠葛中分析出真正能代表秋的那个想法。

    一片持续的混乱尚未结束，那位被绫称作父亲的棕发男子推门而入。

    “学姐，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绫的父亲质问起迟迟没有离开的秋。

    “同样的问题，我还想问你呢！”秋站起来说，“不是让你先出去的吗？”

    钩在座椅上的白大褂瞬间撕开一大个缺口。

    “小绫还在外面等你！”全然顾不上衣服的秋小姐对绫的父亲喊道。

    “但她也在等你啊。”绫的父亲拉住秋的一只袖子说。

    秋甩开了学弟的手。

    “不，这没必要，”秋背过身说，“从今往后的日子里，我不会以任何身份出现在任何人的记忆里。”

    秋的眼泪落入滤镜一般的火海。

    “都这种时候了，要走就一起走。”绫的父亲拉开电脑桌旁的抽屉说道，“就算别人都会忘记，我也不想忘记你。”

    看见屏幕内的各处浓烟以后，绫的父亲着急地开始寻找任何能起到防护作用的东西。

    可就算绫的父亲翻遍橱柜的抽屉，他也仅仅找出一副常年没人佩戴的防尘护目镜。

    “不，你不明白。”秋坐回那张屏幕前的座椅说，“我结局已经注定。”

    秋背靠座椅，双手放在扶手上说：“我会以此地为基准，抹去过往的全部回忆。从而让这座城市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人们将把异能当做一个正常的存在，而我们的孩子也会正常生活在那里。”

    “在未来，被改建成档案馆的这里会彻底镇压那些无法被我消除的变量。”

    “但前提是，”秋捂住胸口说，“我的异能、我的身体，都必须埋葬在这场我所引发的大火里。”

    “否则，总有误入歧途的灵魂会嗅着我的踪迹来到这里。”秋闭眼说，“我可不想让好不容易创建出的新秩序因此毁于一旦。”

    “我不想连累你。”秋对绫的父亲说，“趁火势尚且没有蔓延前，你赶紧想办法离开吧。”

    “抱歉了，这是万千可能中，我能见到的，经过验证的最优解。”秋在解开衬衫最上方的那个纽扣时说道。

    秋放开双手，一束贯穿天花板的光线从她的胸口直穿密不透风的房间上空。

    满载异能的光环光环以秋为圆心，向四周飞速扩散出去。根据档案上的备注所示，凡是光环所及之处，全部的记忆都被修改成了秋小姐精心编写过的模样。

    由于如今的资料有限，绫没有办法考证当年的这个光环最终覆盖了哪些地方。如果从现实的变动往回反推，那这个范围恐怕会是人类目前能踏足的每一片土地。

    释放完异能的秋四肢无力地倒在那张椅子里。

    她身旁的监控屏幕内，火势逐渐加大起来。

    灰白色的烟雾时不时地遮挡住部分还在工作的摄像头。

    当绫的父亲想要背起失去意识的秋小姐时，汹涌的烟尘破门而入，墙外隐约传来好几处大小不一的爆破声。

    被热浪裹挟的门板顺势倒下。滚烫的门框也随之改变了形状。

    绫的视野一片乌黑。

    突然，秋的声音乱入绫的脑中。好像是恢复了部分意识的秋绝望地说道：“按现在这个情况发展，恐怕谁也走不了。”

    “为什么，”秋费力地责怪道，“你不肯像抛弃过去一样抛弃我？”

    “因为……”绫的父亲吃力地回答说，“你也是我放不下的人啊。”

    “而且，在我的猜想里，遥远的未来中会有那么一天，逃出生天的孩子们会直面这段记录在档案馆系统里的数据。”绫的父亲说，“我不想让她们也仅仅是把你当做烧毁这座异能研究所的罪魁祸首。”

    “我猜这也是你没有抹除我记忆的原因吧。”绫的父亲若有所思地说道，“还有啊，你不在了，又有谁会帮我热一杯晚上的咖啡呢？”

    这时，绫的四周寂静如初。

    “对不起，有些事情是从开始就计划好了的，决意走到这一步的我早已无法回头……”上气不接下气的秋把手伸进白大褂的大号口袋里说道。

    枪声响起，那份由秋的意识和当年的现场数据共同构成的档案戛然而止。

    后面那些破碎的代码和注释如同流光般倒灌回绫的脑中。

    绫猛然想起，秋和自己父亲消失的时间也正好处在这个时间节点上。

    似乎，送走了实验室里全部孩子的他们从未走出过那片火海。

    “难道事实如此吗？”绫心有不甘地看完了这份秋小姐为她解密的档案。她手握一串稀碎的数据，想要努力拼凑出后续的结局。

    但不管二十年后的绫如何尝试，她都没法基于这些数据得出任何一个能让自己好受一点的推测结果。

    那些回忆从绫的眼前消散时，疑似秋的声音又猝不及防地在绫的脑中说道：“其余的过去如你所见，除了小绫你这个例外，重获自由的孩子们终究没能再度想起这段被人为抹去的从前。”

    “以前，总有人说，记忆是构建个体的灵魂。任何人都不该自说自话地忘记任何事情。”

    “可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出于保护的目的或其他考量，我们又总是会选择性地遗忘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绫，你若是我，”秋的声音假设道，“在那个时候，你又会如何面对这份必然自相矛盾的宿命？如果是现在的你，你又能否给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呢？”

    这一段渗入脑中的问题使绫进入到久违的沉思中。

    那个秋的声音不再说话。她似乎也是在等待着这个来自二十年后的回答。

    黑暗当中，谁也不知道类似刻舟求剑的外界时间究竟过了多久。

    终于，绫长叹一口气，缓缓地回答说：“我的答案如何都不能改变那个时候的事情。”

    “因为，这些天来，我算是明白了一点，”绫整理完思路后说，“不管何种过去，它就在那里。”

    “我因此而得知，”绫说，“记住不是伤害别人的借口。遗忘并非自我救赎的契机。”

    “反之，则可用不同的观察方式分别得到迷惘的灵魂与自相矛盾的宿命。”

    “就如同……”绫稍稍停顿了一下后说，“你我所经历之现实这样。”

    “如果非要我说的话，该记住的，是过去发生的事实；该遗忘的，是漫无目的的仇恨。” 倒推至此的绫总结说，“不然，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件只会循环往复地上演。”

    “现在是过去的未来。现在是未来的过去。”绫说道，“若这个过程的整体可向前后推导，这或许能让不同时间里的事件构成充分且必要条件。这也是此前所有推论的大前提。”

    “绫，你的变化好大。看上去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小朋友了呢。”秋的声音感慨说。

    “是啊，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毫无感悟？”绫在从右手发射出一道光线的同时说道，“倒是你，0013，为什么还要继续伪装成你先前并不完全了解的秋小姐？”

    绫向后拉扯自身异能构成的光束。又一次变成黑色长发模样的0013很快就被拉回到绫的身前。

    “这是因为，”被捆住双手的0013垂头丧气地说，“我不记得哪一段外貌数据才是原来的自己。”

    “我只好用这段肯定不是自己的数据才能让你百分百识别出这是暂存在你脑中的我。”0013说。

    “你别担心，现在的我不过是一段随你处置的数据。”胸口正在虚化的0013无力地说，“你看见的这个我实际上是从本体中剥离出来的部分意识。”

    用异能确认0013所说无误后，绫收回了捆住0013的光束。

    但是，没有完全放松警惕的绫继续询问起0013出现在这里的目的。绫手上的光线像一条锁链一样悬浮在0013前方。

    “档案馆内的数据已被销毁，可我不想让那份与你有关的记录就此消失。”0013承认道，“所以，我才提前从档案馆里取出了内含秋意识的文件，然后用你的异能放到了你可以触及的脑海里。”

    “最初，我来这里是为了借你的异能来遏制那个不受控制、想要强行毁掉云端网络的自己。” 0013坦白说，“可真正阻止那个我的，既不是你，也不是现在这个你能看到的我。”

    说到这里，0013扭过头，单手捂住一侧脸颊，说：“那时候，是那个人，那个不该存在的人……”

    “是在你脑中沉睡了二十年的秋小姐，她替我借用你的异能，从而阻止了那个执意将复仇进行到底的我自己。”0013说完这些后双膝跪地，痛哭流涕。

    “秋小姐的部分意识始终存在在那份档案里，同时，她的另一部分也一直残留于你的脑海之中。”0013边擦眼泪边说道，“我带来档案的那一刻，多项合并在一起的数据共同创造出了你此刻能见到的这个秋小姐的具体形象。”

    绫目前所处的空间内，0013脸上的泪滴如雨点般接连不断地落下。

    0013坐在地上，抬头握住绫的右手，然后把额头贴在绫的手背上，用沙哑的声音对满脸震惊的绫说：“现在，秋小姐的意志早已不在。当她决意要替我去镇压我所制造的混乱时，她的意识数据便和那些我制造出来的混乱同归于尽了。”

    “那时候，她还说，要让我和你一起看完剩下的档案，”0013带着点哭腔说，“而后，让见证完一切的你来决定我最终的归途。”

    听完0013的说法，绫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她手中的光线锁链不知所措地回收到了她的右手上。

    “趁我还有时间，”0013望着沉默不语的绫说，“绫，之前的事，我向你道歉。”

    “如果可以，”0013还有驱动自己坚持到此的执念要说，“我希望，不论好坏，我都不想再被你遗忘在某个角落里。”

    “我觉得，二十年前的秋小姐，还有你的父亲，他们都是怀着那样心情，才最终在档案馆里留下这份记录有真相的文件的。”

    “当然，说到底，你才是做决定的人。”自知理亏的0013说道，“毕竟正在发生的这些最终都会一丝不落地写入你之后的记忆。不过，你也始终能决定自己对待这些记忆的态度。”

    “我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把这些既定的事实告诉你而已。”

    绫看着0013那张逐渐失控的脸，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到底该对0013说些什么。

    “绫，”半透明的0013不管不顾地说道，“如果还能回到从前，我希望过去的我能够记得过去的你，那如今的我兴许不必再像这样面对你。”

    “可，我们身处这个世界。谁也逃不开名为时间的变化过程。”

    “到了如今这样……”0013说。

    “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0013先是摇了摇头，后又苦笑着对绫说道：“如此，便好。”

    0013的话刚说完，绫的周围就再次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没有等绫反应过来时，那份档案和0013的意志数据便自行。

    此刻，绫所处的现实里，她卧室窗户没有完全合上。今夜最后的烟火终于在慢慢长夜里走到尽头。

    微风路过窗沿，卷起好几根棕色长发。

    今夜，身心俱疲的绫安静地面朝上躺在被窝里。她的后背牢牢压住床单，自己的身体已经劳累到连翻身的力气都完全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