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仗未在河东郡多作停留,不出数日,便已至更北的上党。此郡的长子县仍处长安,却临近赵国边界。郡邸风格不同,对我又是番新奇体验。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上党郡郊外设祭坛,迎春于东郊,百姓边筹备歌与舞,边裁青衣青帻。

    自汉兴,秦以来的苛政有所缓和。我走在市间,三番拒绝卖饼的年迈妇人,又对热络的酤酒人家摆摆手。本打算买一些粗制饴块回去,这种饴甜味很杂,与宫里腻人的赐物截然不同。可近日,薄太后身子微恙,无需代王来劝,我也打消了献给她的念头。

    迎春礼将至,万物焕然生光,不如借好意象祈福。

    话说回来,因刘恒亲去侍药,他衣间清淡的兰草香消散殆尽。每每在郡邸碰面,闻着尽是苦,我都怕他哪天不留神,错将衣裳当药煎了。

    浸润得太久,此刻,我甚至闻见了街巷里似有若无的苦味,不禁起了兴致,信步往根处寻。

    药铺很显眼,门前求医之人络绎不绝,瞧着大抵是寻常百姓。鲜少的几个衣着不凡的随从,也小心翼翼地护着药材。对比之下,药铺对面的店舍格外冷清,根本无人问津。里面摆满瓶瓶罐罐,与我方才闻到的苦味如出一辙。

    生平头一回与商户打交道,我心里忐忑不安,却终究压不住好奇,屏住呼吸迈进门。铺内,左边木板的瓦罐里种了株叶片尖长的花,瓣似文钱,隐约生光。我的目光被牢牢吸住,连周遭动静都不觉。

    “喜欢何物?”耳畔忽传来搭话声,我转身下意识要行礼。刹那,又记起此地非宫内,常如此般出声吓我的太子早已继位,于是忙敛了神色。

    “小女郎,看什么呢?”面前的年轻男子笑意盈盈,想是太久没客来,待我格外热情。

    “我……”怎么办,若讲完不买,会被赶出去吗?我咬着唇,“见此花有趣,只怕水土相异,在我家养不长。”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我,“不错,它生自远离长安的万里处,往北直至康居,能通神明卜筮,驱散诸邪。整个长安,也没有第二株。”

    我半信半疑道:“康居?那传言之地,并不存世吧。”

    男子笑笑,语焉不详。“小女郎,我猜你正赶路。观你容相,想必跋涉甚苦。”或许他一眼看穿我无意买下,便换了说辞,“我近日巧得一物,于缺眠之人有奇效。”

    唉,我眼下乌青已经人尽皆知了。

    我接过朴素的玉瓶,其色泽明润,甚至可与宫中赐物媲美。抹一些脂露在手背,香气纯净馥郁,清清凉凉的,我甚喜欢。

    代王曾以书相赠,我正发愁还礼。思及他近日侍药辛苦,确实更需此物,不如为他涂一涂好了。

    我将玉瓶还给他,仰头问:“该如何买?”

    年轻男子愣了几秒,笑得眼睛都弯了。他俯下身,对我比了一个手势。二金?二十金?我心中思索,这到底是贵呢,还是他看我年少,刻意降低了要价?

    他接着道:“听好,小女郎。二十荚钱。”

    我睁大眼睛,他扬起的尾音直直传入耳,“只是请你告诉我,你家中可曾……”

    衣袖被猛地向后一牵,眼前阵阵低微的晕眩,我五指不敢用力,轻扶边侧木架稳住身形。身前人比我高出许多,脊背宽阔,他的声音似曾相识,“她初至此地,对上党知之甚少,多有失礼。所看中之物,劳烦告知。”

    我想起来了……他是刘恒的舅父,薄昭。

    两人的交流极其简短,年轻男子再没提荚钱,似正进行一场最寻常的交换。视线被牢牢遮蔽,我无从得知他的神情。随后,薄昭将玉瓶塞进我手心,很快将我带离店铺。

    刚站定,他就向我行礼,“方才见谅。樊少子,王上看重你,出行务必小心,以防不轨之人。”

    我捋顺呼吸,感觉自己耳垂又发烫了,“舅父,薄太后身子渐好,王上定了明日启程。你来街巷为何事呢?”

    他迟疑片刻,拎起鞶囊道:“我正从药铺出,恒儿需一方纾解经络的药。”

    原来如此,代王贵为皇子,想来断不会尝试来历成谜的药方。

    心思千回百转,绕着我绑了一圈又一圈,却终是无果。掌心里的玉瓶凉意透骨,我低下头,左手不由的往后藏了藏。

    “樊少子,可是要回郡邸。”不知怎么,薄昭似陷入两难境地,“恕我无法相送。”

    细究这话,他为代王寻药,却不着急给,反而另往别处。我本无意窥探,可事关刘恒,疑问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王上难道未在郡邸?”

    “确如你所言,但与私无关。”他重新恢复从容,语调略和缓,微微抬手道,“若樊少子愿意,请随我来。”

    道旁草木繁茂,顺着他的步伐,上党郡的春尽览眼底。纷闹人声逐渐迫近,如滚水漫延,待我从沉思中回神,竟已身至东郊外的祭坛。春为一年农事之始,百姓以舞乐贺之。不仅草木青,他们的衣服也是一片青,神情瞧着尽是喜意。

    自七岁那年,祭礼在我心中如铁律,庄严且肃穆,关乎常人的福泽,永不可违逆。原来,它还有此般面貌,欢悦的,愉快的,恍若帛画缓慢展开,将我无形地融于春景。

    我盯着过路农人肩上的青幡,薄昭好像说了什么,可他的话伴着飘扬的布一同远去了。要不是那人步子太大,我肯定上去询问,然后珍惜地摸一摸。

    于是现在,农人走了,薄昭也走了,留我自己站在这。

    代王……代王呢?先不说他悄悄观礼,就刘恒那清静模样,怕是比我还显突兀。

    田畦边种树,落了好些叶子,土色参差不齐。我踮起脚尖,发现叶堆上面竟放了块叠好的青布。大概主人喜洁,才选了桑叶最厚之处。青布向上翻了一角,坏了其规整叠法,直教人难受。

    林间枝叶蔚然,我迈步走过去,满目青色中,忽闻见兰草的浅淡香气。

    或许是熏香吧,我视线里只有青巾,对此一心一意,暂时想不到其他事。俯身时,额头重重地磕到一个人的肩,他斜佩着某种铁制物,不偏不倚地敲在我的发旋。

    近在咫尺的距离,还保持沉默,是喜好被撞吗?我的垂发也挑乱了,委屈地施礼赔罪,一刻也不想多待。

    “樊少子,等等。”

    世间如此唤我的人只手可数,我转回身。

    果不其然是他。

    刘恒依照旧俗换了襦衣,青绛色革带朴素,周身无一华贵佩饰,惟衣袂浮着浅浅襈纹,承自宫廷相传的织法。他将那害人铁器放在地上,拾起青布,颇有些无奈,“你怎知……看来你也对东郊祭礼略有耳闻。”

    我一时思绪混乱,根本没回答他,自顾自道:“王上到底为了务农,还是旁的?”

    刘恒摘下以往佩戴的冕旒,用青巾束起发丝,整个人好似猗猗绿竹。他没计较我的话,“代国贫塉之处,难行农事。寡人先以身作则,到时不至生疏。”

    地面放着的铁器没沾一点泥土,干净异常,我轻轻一扬下巴,“真的?王上不是来看祭礼?”

    他罕见地失了从容不迫,指尖攥住袖口,襈纹被折得歪歪斜斜。

    “太后有恙,黎民皆传‘青阳’歌、‘云翘’舞可祈福。”代王的声音低下去,略带愧意,倒像我在劝谏一般,“待礼毕,寡人自当研习农务。”

    这样看,他的初衷与我不谋而合。

    刘恒向我坦言,我自然该表明来意,于是靠近了些对他解释,“我凑巧与舅父同行。他奉王上所托寻药,可你不在郡邸,我就跟来了。”

    面前人更不自在了,格外生动有趣,“原是薄舅父,而非遇见…….”

    话未说完,在某个词处戛然而止。我斟酌着他的沉默,尝试续些什么,“王上,你因何去寻药呢,哪里难受?”

    “疏解疲惫而已。”

    刘恒注视着我,气氛凝滞,我强压下退缩之意。他的目光鲜少如此直白,瞬息后,又像水底倒影。一触即碎,惟余惘然。

    “不,樊少子,我只是……”他摸摸眼下的面颊,“颂‘青阳’需整仪容,可我连日未得空闲,怕于神不敬。”

    兰草香缓缓洇开,温和地安抚一切。

    玉瓶被我握得泛热,贴附着手心温度。我胸中如擂鼓,将此物递出去时,正巧与他四目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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