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二人在楼上举杯对酌,一隅之隔,宁枝枝捧着做好的糖人老老实实地站在台阶上。

    上回她就是在这里和谢怀清躲了会儿雨,分明只过去几天,如今却恍若隔世。

    当时她只觉得谢怀清哪儿哪儿都可怕,恨不得离得远远的才好。

    现在嘛,倒是希望他能近一些,再近一些。

    宁枝枝低头,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新鞋。

    鞋子衬她的衣服,也是翠色的,想来谢怀清会喜欢。

    她等了片刻,腿上有些发酸,忍不住跺了跺脚。

    卖糖人的商贩见了,侧目问道。

    “丫头,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在等兄长来接我。”

    这会儿没什么人,商贩也有兴趣和她闲聊几句。

    “你兄长?是上回那个公子?”

    宁枝枝点了点头。

    商贩自然是一阵夸赞。

    “那个公子可了不得啊,我在这儿摆了十几年摊,也鲜少见到像他这般气度的。”

    宁枝枝立刻站直了,神情也变得认真。

    “嗯嗯,还有呢?”

    商贩卡了个壳。

    “还有……?”

    他‘啊’了一声,迟疑着补充。

    “这公子当真是气度非凡,器宇轩昂,剑眉星目,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眉清目秀……”

    他越说越犹豫,偏偏宁枝枝还紧盯着他不放。

    商贩心中暗暗叫苦。

    先前看这小女娃瓷娃娃一样惹人喜爱,怎么是这么个古怪性子。

    他没读过几年书,肚子里那点墨水全在今日倒腾出来了。

    说到最后已是口干舌燥,恰好有人买糖人,他这才如蒙大赦转了过去。

    他一边擦汗,一边在心中暗暗发誓,不论如何也不能再和这女娃搭话了。

    这下又没人和宁枝枝说话了。

    她自己也习惯了,小心翼翼地把糖人包好,又透过油纸包的缝隙去瞧,怎么看怎么喜欢。

    宁枝枝就在这小小的台阶上等了许久,旁边摊贩都要散去,那卖糖人的犹豫了一下,似乎要问,最终还是脸色发灰地移开了视线,早早回家了。

    日头渐斜,宁枝枝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打了个哈欠。

    好在等得不算久,没过片刻,她面前投下一道阴影。

    宁枝枝若有所感,慢慢将眼睛抬了起来,果不其然,就见到谢怀清站在他面前,他背对着日光,眸色显得比平时深了些。

    “在做什么。”

    宁枝枝脚上发麻,却不阻碍她露出个笑脸。

    “表兄不是说来接我?”

    谢怀清一顿,只觉得这表妹执拗得叫人惊讶。

    他说来接,竟就真的这样等着?

    他转头看向小厮,小厮垂着脑袋不敢看他。

    劝过了,真的劝过了!但表小姐非要在这儿等,他也没办法不是……

    幸好谢怀清不是不讲是非的主子,没对小厮如何苛责,转而看向了宁枝枝。

    “……走吧。”

    那片刻沉默说不清是纵容还是无奈。

    他说着,却听到宁枝枝小声的吸气。

    对上他的视线,宁枝枝挠了挠脸。

    “脚,脚有点麻了……”

    她锤着自己的双腿,偷偷看谢怀清的反应。

    她似乎一直在试探谢怀清的底线,只希望这条线不要太高才是。

    还好,谢怀清虽是无奈,还是对着小厮示意一番。

    小厮借了个凳子过来,宁枝枝小心翼翼坐下,有些不好意思。

    “给表兄添麻烦了。”

    小厮递完凳子就站在一边,脸上恭敬,心里却是敢怒不敢言。

    方才他就说叫表小姐坐着等,表小姐说什么都不愿。

    现在大公子一来她就坐下了,大公子不会觉得是他失职吧?

    这个表小姐,心思是坏的!

    他的心思传不到宁枝枝这儿,宁枝枝坐在椅子上伸了伸腿,这才觉得麻麻酥酥,有了些知觉。

    她是站的久了一些,但要说走不了了,那还是有些夸张。

    不过是想和谢怀清多些接触罢了,毕竟从这儿回谢府,这么短短的路程,根本和谢怀清说不上几句话。

    她晃了晃腿,瞧谢怀清没有先行离开的意思,终于放了心。

    “表兄,这个给你。”

    她把怀里一直装着的纸包递过去。

    谢怀清没接,只是眉梢略抬,以眼神询问。

    宁枝枝也不觉尴尬,将纸包拆开,露出里面的糖人。

    她笑眯眯地看着谢怀清。

    “上次的糖人我甚是喜欢,便求着老板照着表兄的模样做了一个,表兄看看可满意?”

    谢怀清一直以来的笑意却在看到糖人是停顿了片刻。

    宁枝枝本是期待,现在却有些迟疑。

    不喜欢……?

    她可是花了心思才想到这个讨好方法的!

    但她还是没气馁,再接再厉。

    “我可是详细和那老板说了表兄是何等英姿,虽比不上表兄本人,但也算还原了十之一……二。”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小了些。

    原因无他,她顺着谢怀清的视线,目光也落在了糖人上。

    这一看,不由也跟着沉默了片刻。

    上回下着雨,天气凉爽一些,那糖人即便是回了谢府也还有几分姿态在。

    而今日艳阳高照,加上她一直用油纸包闷着,这糖人早就变了形状。

    原本还能看得清眉眼,现在整张脸糊做一团,脖颈也歪七扭八,活像是她曾经见过的那种口歪眼斜的人。

    别说是像谢怀清了,它甚至都不像个人……

    谢怀清也在此时看了过来。

    “几分像我?”

    他重复了一遍宁枝枝的话,没有苛责的意思,宁枝枝却还是莫名感受到了重音。

    宁枝枝慌忙把糖人收了回来。

    “没有没有,一点也不像。”

    她手忙脚乱,一个不查太过用力,糖人在她手上彻底碎成了两半。

    宁枝枝看着手里断了脖颈的糖人,彻底笑不出了。

    谢怀清始终盯着她的动作,见糖人在她手中夭折,也不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宁枝枝在这寂静无声中低着头,试图用眼神在地上抠出一个缝隙。

    去哪里都好,总归是不想在这儿待着了。

    她肉眼可见的低落,只留给谢怀清一个小小的发旋。

    随后,大概只是两个呼吸的功夫,她没事人一般起身。

    “我的腿好些了,我们回去吧。”

    语气之镇定,神情之淡然,若不是她的耳垂通红,声音也比方才小了许多,谢怀清还真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了。

    谢怀清没拆穿她,也算是给小姑娘留些颜面。

    马车虽大,装了两人就显得有些逼仄了。

    宁枝枝本想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可入鼻的都是不容忽视的檀香。

    不知是谢怀清的味道把她包围了,还是她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这股檀香难以忽略,宁枝枝鼻子动了动,努力忘记方才的事情,将视线都放在眼下。

    “表兄身上的味道好生特别。”

    她这开场,谁都听得出她想搭话的心思,谢怀清却是不解风情,只留个‘是啊’便再无其他。

    宁枝枝一噎。

    她磨了磨牙。

    没关系,反正她早就知道谢怀清没有看上去这么好说话,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绝不会在这里就被打击到!

    又是给自己鼓了鼓劲后,宁枝枝继续找着话题。

    “是用的什么香?枝枝也想买一些。”

    她声音放得很柔,在这密闭空间徒然增添一些旖旎。

    若是旁人早该陷进温柔乡,可惜,她先前对谢怀清的印象一点都没错。

    她又一次抛了媚眼给瞎子瞧。

    谢怀清神情变都没变,眼中温柔,语气疏离。

    “买不到,只是染上庙中香火罢了。”

    这又是将宁枝枝的话堵死了。

    她总不能为了接近谢怀清去出家吧?

    宁枝枝绞尽脑汁,还想说些什么来继续话题,抬眸却和谢怀清的视线不期而遇。

    只见谢怀清的嘴角缓缓抬出个笑意。

    “这香我已经闻不到,但你闻到,就是有缘。”

    宁枝枝眼前一亮。

    她还说谢怀清不解风情,这么一看,他很解的呀!

    她正要接口,却见谢怀清悠悠然移开视线,把后半句补上了。

    “佛祖叫你静静心。”

    宁枝枝:……

    哦。

    他说她吵。

    ……

    谢怀清可真讨厌!

    她留给谢怀清一个鼓鼓囊囊的侧脸,谢怀清眼里的波纹藏也藏不住。

    这个表妹,过于好懂了一些。

    他本以为这般打击会叫他获得几时清净,却没想不过片刻,宁枝枝似乎是自己把自己说服了,视线又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

    谢怀清本想装作看不到,但她视线的存在感实在太强,险些在他身上烧个洞。

    终于在不知多少次偷瞄之后,谢怀清再次和她的视线对上。

    宁枝枝轻咳了一声。

    “那个糖人……”

    她攥着糖人的手微微收紧,油纸包上留下一道褶皱。

    没关系的。

    和谢怀清的相处来之不易,她要抓紧才是。

    至于脸面,也不是很重要啦。

    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已经快要烧起来了,却还是压下了自己想逃跑的心思。

    “我其实跟那个老伯说了表兄的模样的,只是他没领悟到。”

    谢怀清本就话少,自然不会在此时给宁枝枝想要的反应。

    宁枝枝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

    “毕竟我在这谢府活了这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表兄这般气度的人。”

    她不给谢怀清反应的机会,一气呵成:

    “表兄这般气度非凡,器宇轩昂,剑眉星目,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眉清目秀……”

    她滔滔不绝,说到一半却卡了壳,思考了半天也没想起接下来的话,原本自信的神情也被狐疑取代,只能破罐子破摔,草草结束。

    “……的人,能做出一分像的糖人,都是巧夺天工了!”

    她用力睁着眼睛,力求让自己的神情显出十分真诚。

    谢怀清果真被震住,没了言语。

    这个反应宁枝枝喜欢,若是她有尾巴,此时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她年幼时是被娘亲教着读了几本书,但到了谢府之后,别说是读书了,连张带字的纸都没见过几次。

    还好她聪明,不然现在想套近乎,除了‘聪明好看’,岂不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谢怀清大概许久没听人说过这么多话,只觉得耳朵有些累,于是将眼睛闭上了。

    片刻后,马车停下,宁枝枝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段路实在太短了一些,她都没来及再和谢怀清说什么呢。

    谢怀清已经先一步下了马车,站在车下望着天边景色,背影总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宁枝枝谢过他,就要回自己的院落,却被谢怀清叫住。

    他指了指宁枝枝怀里的糖人。

    “表妹不是说要送给我?”

    宁枝枝攥着油纸包,一时犹豫。

    “但是这个糖已经……”

    她还在踌躇,谢怀清继续道:“送了旁人的东西,哪里有要回去的道理。”

    宁枝枝一听,确实是这个道理,只能将油纸包递给了谢怀清,随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走后,谢怀清将糖人拿了出来,这才懂方才宁枝枝的犹豫。

    她面上胆大,但实际上紧张得不行,这糖人已经被她捏得稀烂了。

    这回别说是一分,半分相像都没了。

    将糖人要过来自然不是想吃,只是顶着他名头的糖人落在宁枝枝手上,总有股不自在。

    他转头看向一直跟着的小厮。

    “表小姐那些话跟谁学的?”

    宁枝枝自以为不露声色,实际全是马脚,那般死记硬背的模样,怕是只能骗骗她自己。

    小厮立刻将那商贩出卖了,谢怀清点了点头。

    “去,买些四书五经之类的,给那商贩送去。”

    顿了顿,他又补充:“给表小姐也送上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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