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芜站在马路边上,傍晚高峰车来车往。
内道一排打着双闪的黑车摇下车窗,示意江芜要不要上车。
她站在原地,朝拉客人摇头。拉客人见她不走,掉头去揽别的路人。
江芜手里攥着一张纸条,中间的折痕泛起细细粒粒白屑,里面写着一行字:金峰路二横巷11号风康羽毛球馆。
纸是学校食堂的刘三无给的。
刘三无人称B大万事通。路子多,给钱什么业务都能办,卖饭卖消息卖考试小道资料。
于是江芜周五下课早早到窗口堵刘三无,她要买一个人。
她就是这样直戳了当放出一句。大冬天的把刘三无弄得直冒汗。
“你这丫头咋回事,我干的是小本生意,人口买卖可不沾边啊……”刘三无嘟囔,眼神时不时瞥几眼眼前的姑娘。
姑娘看起来文文静静的,胃口倒挺大!
江芜从书包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刘三无:“我要找他。”
刘三无舀了勺米水浇手,提起腰上的白布搓干,接过照片。
是一张证件照。
边缘泛起颗颗小白粒,细说着它的往事。
照片里的男生眉目俊朗,神色温柔,唇角微微上扬,身着蓝白相间的校服。
刘三无眯着眼:“哟,小白脸。”
他处事圆滑,故作为难搪塞道:“我这每天一大堆活的,找个人跟大海捞针似的多费时间啊!况且这姜庄市多大啊,这人不是说找着就能找着的,你知道不……”
江芜直接从书包掏出一个信封,问:“这些够不够。”
信封微拱,口没封,里面红绿交替一沓。
她是个对古旧玩意执着到骨子里的人。于她而言,一切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有意义。
刘三无接过信封,掏出里头的钱一面面点。末了,眼睛乐得眯成一条缝,迅速换了副嘴脸,笑嘻嘻:妹儿你可真爽快!就喜欢和你这种聪明人打交道!
他拍拍胸脯,信誓旦旦道全包在他刘三无身上。
照片江芜没给刘三无,她第二天到复印店彩印了一张,提笔写下“江柘”二字。
下定决心递出照片江芜犹豫了半年,但找一个人的时间不需太久。
一个月后,刘三无给江芜一张纸:“真是个累活啊,呐!这人就在这,赶紧去找吧。”
刘三无拿钱办事,打探得仔仔细细。
他说这江柘是五年前来到姜庄,去应聘工作,结果四处碰壁,老板嫌他学历太低,初中文凭,哪吃得下什么工作。
后来他去小旅馆当服务员,干了一年多,又去饭店当厨子助手,干了半年,自己辞了,转到风康球馆直到现在。
“得亏他去过饭店,我一老伙计跟他共事过,才探来消息。”刘三无得意洋洋,嗑瓜子一嗑一个响。
江芜盯着纸条半晌,喃喃开口:“这样啊……”
她将纸揣进兜里,逐着落日巴士,抵达纸条里的终点。
北方风燥,吹得江芜满脸痒痒,裙摆不断拍打着江芜的大腿,她用手按住裙摆。
叶影稀稀疏疏,坠下一轮月。
江芜恍了神。
她瞧见月下的一幢楼房,里住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揪着自己的双辫子,闷闷道:“哥,今天能不能不写生字词啊?”
案几旁边的男孩不过是多长了几颗牙,摆出一副严肃模样,把女孩的小胖手抓回桌子上:“不行,妈说了,你要写完这一页才可以离开座位。”
“可是,我不想写。”女孩直接趴下去,圆鼓鼓的脑袋道满了委屈。
“怎么了芜芜?”男孩看出女孩的不快,也埋头趴在女孩耳边温柔问。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贴在一块。
“老师,老师今天上课教到我的名字,她说芜是荒草,是杂草,全班同学都笑了。”小妞气鼓鼓,眉毛拧出可怜的八字。
哪有小姑娘不当花想当草的啊。
“荒草怎么了?”男孩笑了,捏捏女孩的小肉脸:“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荒草代表无尽的希望。”
“只要有芜芜在,就永远有希望。”
小楼外暮色渐起,窗外被橘黄裹挟。
那是与姜庄截然不同的街景,蜻蜓伏在刚打下的椰子上,沿着褐色的绒毛慢慢吮吸。
海风翻腾,蝉鸣不止。
男孩笑意温柔,竖起大拇指:“多厉害啊!”
风离草止,摇曳的月影化作细线,将街头的姑娘拽回现实。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又一次跳到绿色小人。
江芜想着,心中悬着的磐石终于抵挡不住陡崖山风,沉落大海。
她迈开腿,走进球馆。
前台是位和江芜差不多大的姑娘。此时姑娘正埋头认真看什么。
听见门口的铃响了,急忙站起来,摆出职业笑容,问江芜有没有预约。
江芜摇摇头,问:“请问江柘在这里上班吗?”
前台很快反应过来:“噢,你找江柘啊!他在里面,最右边上的D2场。”
前台很热情给江芜带路:“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大学生吧,是来找江柘学球的吗?江柘教练经验丰富有耐心,附近大学的学生都爱来找他练……”
“我们这里办卡的话很划算的,纯打球一个月包场6元一个小时……”
江芜有一句没一句听着,不动声色打量四周。
“…我们这的课程安排都非常周到,一定会帮你兼顾各方面要素。当然如果学业重的话,也可以按次找他,我们这里只有江柘教练是接受按次收费的。”
“不过,”前台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了江芜一眼:“江柘挺忙的。”
她们在D2区边缘停了下来。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们。
男人穿着一身运动服,白色上衣,手握羽毛球拍。手臂肌肉微微拱起,紧迸着短袖,半掩更难挡诱人的张力;下面灰色休闲短裤,腿部肌肉线条流畅完美。
他身旁有两个女生握着球拍,但眼神丝毫不在球拍上,而是在男人身上流转,不时朝后对着她的姐妹团捂嘴偷笑。
发球机迸出一颗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半圆弧,男人侧身反手击球,球拍网发出清脆的“砰”一声。
回旋的羽毛球在半空中再次清晰,同博弈之物一般,男人的侧脸与江芜日思夜念的模样重合,清晰得不真实。
无端的一阵风,在江芜心尖空鸣。
五年而已,她不过大梦一场,他仍在那头,等着她。
真的见到了,又徒然局促。
她不免垂下眼。
“你可以先坐在这里等等江柘,他大概还有二十分钟结束。”前台姑娘低头对了眼腕表,贴心提醒。
江芜在最近的长椅上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江柘。
江柘的发球干净利落,连江芜这种行外人都觉得专业。他不断在场上来回接球,每一次回头都让江芜心脏骤跃。
他会不会发现她?
江芜的担忧徒劳,江柘专心地教他的学员,虽然学员醉翁之意不在酒。
前台端来一杯热茶又离开,场上的人换了两拨。
十点整,女生们终于开始收拾球拍,一群人和江柘道别。江柘则留下来收拾满地的羽毛球。
是时候了。
她要寻的人近在眼前,江芜又开始打退堂鼓,心里退缩的念头翻涌,万一江柘不想见她怎么办。
他之于她,无尽愧疚。
江胜当年狠心把他赶走,他会……恨她吗?
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江芜特意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把裙子往下扯扯,长呼一口气。
江柘捡起最后一只羽毛球时,并未意识到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江柘。”
捡羽毛球的手顿了顿,男人的瞳孔微怔,脊背处一股热流往上涌。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曾日复一日出现在他的过去。
江柘!
阿柘!
哥哥!
江柘大坏蛋!
黄粱一梦,不在现在,也不在未来。
是幻听吗?
江柘转身,一位姑娘站在他面前。
姑娘淡笑,脸微微绷着,有些局促但双眸锃亮,一眉一眼都无比熟悉。
你曾说,芜有无尽的希望。
我是第一次如此相信。
真的,江柘。
芜芜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