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江芜在球馆小练有一个月,成了常驻编外学员。路过江芜场子的人见了都会上去指点一二,江芜第一次有种全家人陪考的感觉。

    宋娇娇考完初会,感觉还不错,这几日给自己放假,日日坐在前台。江芜无事便到前台找宋娇娇聊天。

    到了校运会前两日,李朗说可以提前放松一下,别再逼得太紧,反而伤了筋骨。江芜听话没再过多投入练习,晚饭后在球场简单发球练练手感。

    一群人去外面透风回来,大摇大摆朝江芜这走。

    “江芜,还练习呢。”矮李笑嘻嘻道。

    “你这刻苦程度,不出一年,都能叫你徐光哥带你去打职业赛了。”

    江芜挠挠头道李哥你夸张了。

    “快比赛了吧?李哥哥给你举牌助威去!”

    “你那是给咱妹助威的吗?你那是去看学校里年轻美女妹妹的!”宋狗揶揄道。

    矮李骂骂咧咧,说你个宋狗小看我矮李同江芜的铁打交情。

    江柘在一旁看两人打闹,无奈摇头淡笑。

    江芜上前几步,径直问江柘:“你可以去看我比赛吗?”

    江柘微愣,垂眼看江芜手里的球拍,似乎在思考。

    江芜紧接着说:“你那天忙吗?”

    她抱着手臂,因迫切想要知道答案,上半身下意识朝前倾。

    “看一小会也可以……”

    瞬间又瘪了气:“没空的话就算了……”

    “行,我到时候过去。”江柘回答。

    犀利的黑瞳柔和下来,卷翘的睫毛在顶天灯下微微起伏,脸庞铺上细细麻麻的阴影。

    “那,后天见。”江芜眨了眨眼。

    “嗯,后天见。”江柘承诺,声音似缓缓流淌的山涧小溪,沁人心脾。

    -

    校运会当天,天气燥热,橡胶跑道被晒得直冒热气,远瞧像一大片火辣椒。跑道旁的榕树底下挤了一大堆人。

    江芜到羽毛球签到处报道,然后折返回参赛座位席上。

    王丽丽在火笼底下皱着眉头,荧光绿防晒衫将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口罩露空的地方也被抹上厚厚的防晒。她今天本来没什么事,专门来给江芜鼓励加油。

    “别紧张哈!别紧张——”江芜身边的绿植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又挤出一泵隔离霜。

    江芜被逗笑了,一只手给王丽丽扇风,一只手滑动手机屏幕。

    江柘说快到校门了。

    屏幕黑屏,映出了江芜可人的小脸,这小脸出门前还精心捯饬了一番。

    同部门的学弟学妹热情朝江芜打招呼,鼓气加油。江芜心情甚好,难得热烈向他们回应。

    阳光刺眼,江芜闭目养神,眼皮残留一片红,眼前渐渐散开粒粒红点,追逐远方山海。

    睁眼,在山海尽头,她终于看见江柘。内区被拉上警戒线,他们隔着几层人海。

    目光相触,江柘朝她微微点头。

    十点一刻,比赛开始。

    江芜经过一段时间训练,上手极快,整场比赛游刃有余。半场过去,江芜已经扣了好几记绝杀,惹得场外一阵又一阵欢呼。

    哇,这姑娘谁啊?有两下子……

    几人的闲聊被一晃绿的嘹亮高吼打断。

    “江芜牛X啊啊啊啊啊啊啊!!”

    “江芜,扣他!啊啊啊!好样的!!!”

    众人疑惑,这披着一身绿的蒙面大嗓门是何方神圣……

    王丽丽几乎喊破喉咙了,扯着沙哑的嗓音不放弃。

    江芜在分秒高度紧张的赛场上也不由地暗笑,她还是头一次发现王丽丽有这气吞山河的河东狮吼气势。

    5、4、3、2、1!

    江芜轻盈一跃,双腿交替往左,手指并力,球拍由上往下。

    完美的弧线。

    “砰!”

    一记扣杀,羽毛球瘫倒在绿色赛场上。

    哨声响起,比赛结束。

    24:18,江芜胜。

    王丽丽看上去快要晕厥了,不管不顾冲上去给江芜一个大大的拥抱。

    刚抱上,又担心江芜不习惯这突然的亲密,松开了手。

    周遭不明所以的人看这架势,差点以为这颗性别不详的绿植要和那刚赢了比赛的姑娘表白。

    江芜又兴奋又紧张,她抬头,视线越过人群,落在最外围的江柘。江柘站在外面静静等她,碰上江芜的热烈目光,江柘眉眼蜿蜒,露出笑容。

    他总是适合午后蹿进校道的热烈阳光,恍惚间,江芜好像看到了身着蓝白校服神采飞扬的少年。

    江芜艰难从人群中挤出来,轻盈小跳到江柘面前。

    “李朗把你教得很好。”江柘垂眼,轻笑道。

    “也有启蒙教练的功劳。”江芜运动过后绯红上脸,眼睛明亮得盖过了周围一切美景的锋芒。

    江柘描述不出那一刻的感觉,心脏被钻了个小孔,无关紧要,却也无法不在意。

    王丽丽饶有兴趣站在江芜旁边,看看江柘,又看看江芜。江柘察觉到视线,转头。江芜身旁两人的目光在散着斑驳树影的余光下相遇。

    江芜才想起来要给两人介绍双方。

    “这是我舍友,王丽丽。”

    “这是我,哥,江柘。”

    她略顿了下,介绍完毕。

    王丽丽咧嘴,挥动荧光绿的手臂朝江柘招招手。

    江芜到报到处签退后,三人一起在直通校门的道上走。

    “江芜!”

    江芜扭头,见刘三无从后头跑上来,汗水直流。王丽丽对刘三无这种什么局都混的人一身偏见,不怎么搭理,垂头刷手机。

    “你最近去哪啦?我去食堂都没见着你了。”江芜惊讶。

    刘三无闪烁其词,说办事去了,保密客户信息。王丽丽鼻尖轻轻哼了声。

    他豪迈拍拍江芜肩头:“一段时间不见,变化很大嘛!”

    可不嘛,江芜如今眉眼带笑,小脸粉嫩扑扑的,言语间也开朗起来。哪像刘三无初见她时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刘三无偏头瞧她身旁的男人,还挺眼熟。稍稍想想,恍然大悟。

    男人也看他,没有表情,淡若璞玉。但刘三无总觉得被瞅得浑身不自在,直起鸡皮疙瘩。

    同刘三无道别后,三个人沿着主路出校。王丽丽家里的司机在门口等她,江芜同江柘一道坐地铁回球馆。

    正值下班下课高峰期,死亡1号线被挤得叠罗汉。

    江芜和江柘中间隔了一个人,到一个站,又极限塞进了几个人,江芜觉得这趟车大抵可以通往肉馅加工场。

    门口绿灯亮起,开门,后面一群人涌出来。江芜轻飘飘的一小只,重心不稳摇摇晃晃。江柘眼疾手快紧紧握住江芜的手臂,倏然间一个惯性,姑娘稳稳当当撞进他的怀里。

    江芜的脸埋在江柘的上衣,鼻尖来回轻触着衣料。

    细嗅,男人独有的清香侵入鼻腔。

    江柘觉得胸膛被撩得酸酸痒痒,垂眼见小姑娘的脑袋不安分地微晃。他抬头,看正上方的路线图。

    忽然,他问江芜:“想不想去S工大?”

    地铁里夹杂着过道的嘈杂声,还有各种人言孩音,江芜见江柘张嘴,听不清他说什么:“啊?”

    江柘将手搭在顶上的扶杆,弯腰伏在江芜耳边:“想不想去李阿姨以前的母校看看?”

    江芜迎上那双漆黑犀利的眸,点点头。

    ‘叮——S工大站到了’

    “去往西大街、S工大的乘客,在此站下车……”空洞的广播女声在头顶响起。

    “走。”温实的手滑落细臂,江柘牵起江芜的手,在拥挤的人潮里前行,江芜低头傻愣愣盯着被握住的手,莞尔透红。

    18岁的李栗踏入S工大,第一个认识的是何夏思,和李栗上下铺。

    何夏思是姜庄本地人,大高个美人,能说会道的,不少人喜欢她。追求者数不胜数,可何夏思独独喜欢工程力学的那个优等生李铭涛。

    何夏思打直球,觉得自己喜欢别人,就要让人知道她的心意,不然,喜欢有啥用啊。

    李铭涛人长得好看,成绩优异,是学院的热饽饽。老师同学赞不绝口,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

    于是何夏思天天跟在高材生屁股后面,一逮着机会就大胆示爱。

    何夏思横冲直撞,李栗为她保驾护航。

    终于,在毕业季,李铭涛在余晖校道牵起何夏思的手。

    校里的人都羡慕何夏思,芸芸追求者,唯有何夏思拔得头筹。道何夏思融化了一座冰山,赢了全世界。

    风云人物毕业数年,S工大各届学子仍断断续续听来李铭涛的八卦。

    听说后来何夏思和李铭涛喜结良缘,还孕有一子。

    再后来,消息像风筝断了线,无影无踪。

    没有尾巴的故事沉没二十年后,江芜和江柘站在一块长长的石碑前。

    石碑上刻着洋洋洒洒几个大字——‘规格严格,功夫到家’。

    气势恢宏,矫若惊龙。

    江柘驻在原地,凝视石碑。阳光在高挺的鼻梁上劈开一道,黑瞳映出汹涌波涛,诉说着二十余载的故事。

    良久,他缓过神。

    “我们去别处看看。”江柘轻声道。

    江芜满腹心事,她看向江柘,眼里藏着担忧,道:“好。”

    他们跟着校内学生拐进草场。夕阳西斜,草场里不远就有一处学生坐着聊天,外围的橡胶跑道不时有两三个人影跑过,汗水浸透了半边上衣,一圈又一圈。

    江柘眸动了动,小心翼翼地将不属于他的一切映入眼帘。

    像个贪婪又怯懦的小孩。

    犹如昨日,病榻上的李栗握住15岁少年江柘的手,缓缓道来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故事,关乎他的伊始,也改变了他的未来。

    来到姜庄市后,他一直有意避开这个地方,生怕亵渎心里的最后一片净土。

    如此毫无作为的自己,又怎么配得上前辈的过去。

    可如今他不是孤身一人,有江芜在,他终于有勇气面对。

    在这里,有着他所有的家人。

    江芜跑到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两根冰棍,沿着原路返回操场。

    大老远地,她瞧见坐在石阶凳上的男人,逆着光。

    江芜眯眼,一道道光圈将江柘包裹。

    她怔了怔,被光萦绕的男人如此熟悉。

    像14岁的田径比赛。江芜输了比赛,在过道里怏怏把玩着手里的安慰奖——一只看起来有点忧郁的小熊抱枕。

    江芜觉得她俩有点同病相怜,自己成了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光荣’loser,而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贴上了‘尾巴’的标签。

    过道尽头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人群朝着光鱼贯而出。

    偏偏江柘少年,逆着人流涌动的方向,艰难地侧身前行。

    他带着光,单膝蹲下,把角落里江芜找出来。

    光多耀眼,江芜的眼里只剩下一道白,

    和少年俊秀的脸庞。

    少年抬手,拂去她忽然失禁的泪。

    那会她总爱流泪,总爱缩在角落。

    少年便耐心一次次将她找到,一次次抹去她的泪珠。

    那是她第一次知晓,身体各处失去控制的滋味。她手足无措,像钢琴键失灵上下跳动奏出自由的音律,像一排望不到边际的玻璃瓶顷刻之间坠落,呯呯砰砰震耳欲聋。

    好险,他听不到。

    此刻,她朝他慢慢走近;这次,她希望他能听到。

    江柘偏头,看见姑娘迎着光走来,笑靥如花。橘黄的光照在姑娘的小脸上,眉眼朱唇镀上几缕金丝,似敦煌壁画的天外飞仙。

    他认识朝他展颜的姑娘,那是他唯一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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