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一定要杀尽,似斩草定要除根。
沐血疆场多年,这是风临亲身验得的道理。
早在登上太女位的第一日,站在孝陵的血泊中时,她就在想:这里还缺几个人。
晃过的面孔很多,而这其中有谢元珩。在至今的政局动荡中,永远得利的谢氏左仆射。
作为拥护净王的王傅,武皇暗中选定的来日辅政大臣,背后又有强大的家族,这个人不除,她怎么能安心呢?
五月十五日政变当夜,武皇已经下令拟旨要立风离为太女。只要第二天天明,谢元珩就是朝中第一重臣。
幼王在手,圣意与民言都在你这边,眼看离权倾朝野只有一步之距,突然被一场宫变打断。
若换你是谢元珩,难道你甘心吗?
所以风临不会留着这个人。正如谢元珩也不会对她罢休一般。
但风临没那么自负。要想骗过久游宦海的重臣,就得假戏真做。
所以她真的发兵,真的急赶往东疆,真的带走了京中她八成的北骑。只是在到明州城时,风临城下勒马了。
六月十九日,在明州城的夕阳下,她对宁歆道:“依计划行事,你携大部继续向东,孤折返回京。”
宁歆不放心,再次争取:“太险了,还是我回京处理吧!”
而风临再一次拒绝了她:“有言在先,孤借走宁将军的孩子,是去东疆平乱,而不是去皇城清扫内患,孤不可失信于将军。孤的皇城,孤亲去清扫,若真有个万一,你去救便好。”
宁歆脸色立变:“不要说这种话。”
风临稍顿,后笑道:“那……静候佳音。”
明州早已由赵长华看守,在她的掩护下,风临趁夜色成功分道,轻甲夜奔,带着三千骑兵疾驰京城。京外更装,在城门监的掩护下,于京西入城,自穆景山安和别苑密道折转皇城,伏待事变。
她赌对了。
今夜,箭与刀织成一张网在皇城上空铺开,等待它的猎物。
残存的羽林军被摁跪在宫殿阶下,狼狈地抬望紫宸殿。不久后,高耸的宫殿内走出了几个人,她们很轻易地就看见为首的那个人,她在夜里像一把明亮的火炬。
这位太女沿着宫廊走来,墨甲利垂,长剑在她腰间有节奏地晃动,打在蹀躞带的末段,在黑夜中发出令人胆寒的低鸣。她停在汉白玉栏边,自上而下望来,像一条年轻的龙,那双眼锋亮而纯粹,是与陛下完全不同的威意,但压迫感毫不相差。
她的目光在她们脸上扫了一圈,露出丝戏谑的笑,却没有给她们一字一句。摆了下手,她身后的副将便带人上前,扯布堵住两个羽林将军的嘴,后挥起陌刀柄当场打断了她俩的腿,命人拖下去看押。
一队人上前拖走俘虏,清理残兵,风临边看边对身侧士官吩咐:“你带人换上羽林军的衣服,去景丰门接迎贵客。”
风临看着夜下宫庭,轻笑道:“孤还真好奇哪支部队会助她。”
她带千人悄悄前往承天门城楼,暗灯藏等。余者骑兵听从她的命令,潜伏于嘉福门。那里是皇城正西,自嘉福门向东,有一条横贯皇城的笔直阔道,后穿紫宸宫,直达皇城之东。
而那两百个换上羽林军衣服的士兵,将在景丰门处打开城门,接引那些预备袭宫的人,将她们引到埋伏的宫道上。
“灭掉半数灯。”
随着风临吩咐,承天门城楼上暗下大半。士兵藏在楼内,她带着几个副将,与此夜值守此处接应的羽林军官邬义等候。
寂静中,风临抬眸望向南方。
在她目光注视的方向,皇城最南边的朱雀门城楼上,一个人正也站在夜中,静静待变。
夜风吹起他的鬓发,子徽仪抬起头,若有所感地看向北方。
“承天门灯暗了。”一旁的陈妙峰开口,“殿下到了。”
子徽仪凝望北方,无声攥紧了腰间的佩剑。
在离京后的第三日,他于皇城收到了她的密信。信很短,附在文书后,只有几句话:
“听闻你与父亲闲谈提及我时,说了想相信我。我知后不免思索。想相信,就是还不相信,但有这个意愿就是好的。
我理解你的不安,愿用行动缝补你心中的伤口,故而一切不瞒你。从今以后,无论做什么事,你都是我的同伴。
我们是同行者。
这是我们新程的第一封信。思君度夜,寄吻天明。”
一百一十二个字组成一双手,将他的心接住了。子徽仪当时抚摸那歪斜的字迹,不禁悲喜交织。
那一刻他将所有忐忑与梦魇压下,隔着天地遥遥拉起她的手,去做一个共进退的同伴。
她说他们是同行者,从此他不再等待。
今夜站在这里,与她南北相望,她设伏,他顾后,是一起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逐渐沉了下来,几只鸟从空中急促掠过,楼上暗灯低摇。
无言的等待中,终于,鼓声从夜空飘来,在空中一圈圈荡开——
亥至。
风临站在紫宸殿上,俯瞰皇城。她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响声,从东方景丰传来,像是兔子从洞中探出头的声音。
她向东看去,隐约望见一点暗影,沿着宫道缓慢行进,逐渐向此地靠拢。她嘴角慢挂起一丝戏谑的笑。
身旁的弓手无声拉弓搭箭,将箭锋对准下方将近的人影。
南边城楼上,子徽仪望着异处,忽然心中震动——这或许就是帝王的视野。
站在皇城之上俯望,人变得何其渺小。或许那个皇帝数十年来看到的都是这般风景,人在她眼里太微渺,望去黑点一枚,与虫影无异,看久了,看惯了,也就没了怜悯。
但殿下不是她。
子徽仪抬头,隔着皇城与她眺望,南北两端的皇城楼上都是昏暗,但这一刻,他们都知道对方在看自己。
步甲声隐于耳畔清晰。楼下人影渐近了。
风临低眸俯望,看过来者的装备后,饶有趣味道:“守备军。”
她身旁邬义眯眼仔细端量,没有明灯,看得有些吃力:“别的难辨,但打头那个是顾严松的郎将顾宜。”
言至此,她低低的声音微有怅然:“顾老将军走了,臣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称呼她们,来的是顾家军。”
“宣文初年的京系军队,只剩下这一支了。”
风临看着她们,意味深长道:“忠君啊。”
尽管走至敌对,但风临此刻对她们没有轻蔑,反而在内心深处生出份惆怅。
“顾老将军的……”邬义原还想说什么,但反应过来她与风临的怨仇,立刻止住,向风临微声行礼:“臣下失言,请殿下恕罪。”
“无妨。”风临低声开口,“这不是什么忌讳之谈。孤与她是有仇,但不至连几句话也容不下,不会怪罪。”
“论起来,她带出的部队军纪严明,稳扎稳打,为人亦随和诚恳,对军士后辈颇多照拂,是个有口皆碑的将军。若无那道圣旨……”
风临的话音停住了,余下的话散尽夜里,就这么没了结尾。
夜极静。
城下的守备军渐渐走到了伏击范围内,弓手的视野中,箭锋逐渐与她们的首级重叠。
风临俯望城下的人影,无声敛去了微笑。
可惜,人生没如果。
“放箭。”
-
京东,詹事府左丞到访威远将军府,向宁勇禀告大军事务时,请见公子宁韶,称有一物要交付。宁勇疑惑,但看在东宫属臣的身份上还是允准了,命人唤了儿子来。
见到宁韶,那人也不多话,上前将一个细木匣递给他:“受闻人大人之托,递送此物,大人言请纳下,为公子妆匣增辉。”
宁韶狐疑地接过,打开细匣,望见一枚蓝宝石发簪。
倒水滴型的蓝宝石做主石,下方以莲瓣做托,莲瓣金为底,矿染为蓝紫色,下接一颗小珍珠,秀收细簪,简单的款式,却秀美典雅。
“她送我这个是……”宁韶疑惑,但对方笑着摇摇头,便行礼走了。
“母亲,我能收吗?”宁韶望着此物,满腹疑问地看向宁勇,宁勇望那发簪渐生哀惜,欲言又止,最终叹道:“……收吧。”
她的声音里有悲意,宁韶听得心紧,拿着发簪走出厅堂,许久不能平复,怅然于夜下抬头,望向弯月。
同一月下,在威远将军府的西方坊市,靖水郡王风安澜正在酒楼内与人把盏,互投骰罚酒晚,其间问:“郡王怎地还没来?”
笑谈之际,一个华服女内官急匆匆踏上楼梯赶来,不顾阻拦推门,一进室中便道:“殿下您让奴等好找啊!别再玩了,快——呃!!”
她的眼突然猛瞪,脸庞变得紫红,风安澜正怪着,便见一人从女官身后走出,鬼一样冒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味。那人抬手自女官背后一拔,女官立刻歪倒在地,道:“快……走……”便不动了。
房外楼道有短暂寂静,紧接着刺耳的尖叫声贯穿楼内。风安澜巨诧,房间内惊嚎一片,逃的逃晕的晕,乱作一团。
门外,风绮如一身血走进来,形容狼狈,也不去拦外逃的人,只看向风安澜,阴笑一声,带着侍从大步踏到里面,抓住风安澜的头就狠往桌上磕:“你姥姥的,敢暗算本王?!”
风安澜大惊失色,两手撑着桌子挣扎:“阿姊缘何如此啊!”
风绮如不理,拿起桌上酒壶一把砸在她脑袋上,啪嚓酒水共细血俱下,风安澜顿时晕了过去。风绮如薅着她头发把人扯起,咬牙笑道:“还给吾装。勿得意,抓住了你,吾看看她还怎么兴风作浪。拎走!”
-
皇城,太和宫正殿内,闻人言卿、风离正于殿厅而坐,偌大的堂内冷冷清清,一旁仅有梁佑元在侯立。正南殿门紧闭,依稀可见廊下内侍看守的身影。
风离眼睛斜看殿窗外人影,神情晦暗,抿唇不语。闻人言卿站起身,将袖中一个瓷瓶放到她身侧桌案上,“您给这个喝了吧。”
风离问:“这什么?”
闻人言卿说:“毒药。”
风离冷下脸:“你说什么?”
闻人言卿说:“别担心,见效很快的。”
风离看向梁佑元,对方没有反应。她复而低头,死死盯向桌上那东西,须臾问:“这是她的恩赏吗?”
闻人言卿说:“净王殿下,您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太女没吩咐,纯粹是我想杀您。”
“您有点碍事……”她低念着,忍不住又说了一遍,“您真的很碍事啊……”
风离看着那毒药,忽然情绪波动,口中念道:“又是如此。连她也要杀吾了。连她也要杀吾。”
闻人言卿还在嘟囔:“您真的超碍事啊……”
风离道:“她全都忘了。”
两人各说各的,谁也不去理对方的话。闻人言卿蹙眉道:“您喝一下吧,我一会儿还有事,挺急的。……好像不太愿意……唉,那我喂您吧。其实我不太喜欢做这种事……”
风离抬头道:“装模作样!”
闻人言卿听后并不恼,也不辩,仅轻笑一声,道:“若您死在这,将来会少死很多人。”
她起身拿起桌上瓷瓶,风离见状立刻就要跑,闻人言卿一把抓住,掐住她的脸便开始开药瓶。风离拼命挣扎,狠咬向她的手,未想闻人言卿根本不躲,反而顺势扣掐住她两腮,一下把牙关顶开。
她牙齿磕在闻人言卿虎口处,鲜血顺着手掌淌下,闻人言卿眉也没皱一下,冷淡地扫了一眼,左手拿起药瓶就往其嘴里倒。
“唔——唔!”风离拼命抵抗,药液不断从嘴边吐出,两人僵持之际,忽然殿外传来叩门声,梁佑元走去察看,一个内侍禀告:“顾修容与卫昭仪来了。”
“让他们稍等——”梁佑元话还没说完,风离便拼命大叫,殿外两个宫君似觉察不对,奋而冲闯进来,正见此幕。
卫昭仪惊喝:“你在做什么!”便要冲上前夺人,梁佑元侧身挡住,顾修容紧跟着拉住卫昭仪,打量形势。梁佑元暗中观察,眼神示意外头人关门。
这一幕显然也出乎来者意料,顾修容意外地看着殿内状况,有瞬息没言语。闻人言卿也在此刻转过头,幽然打量他,手却一直没松。
顾修容有些紧张,因不认识闻人言卿,便对梁佑元行了一礼:“梁监,前头有变,皇夫殿下一时难脱身,恐生变故,命我们来带净王去惠兰宫躲避。”
梁佑元刚想说话,便听后方闻人言卿道:“皇夫有令,为何不让文雁平康来传?”
顾修容表情微微凝滞,随后道:“这位大人何意?难道是在怀疑我们么?”
卫昭仪一直盯着风离,急切道:“把手松开!”风离拼命挣扎。
闻人言卿手没有松,反问:“你们为何能来此?”
顾修容道:“我们自然是得懿令允准,故而才能来此。”
梁佑元此时低声解释:“顾修容与皇夫殿下有情谊,皇夫平日对他颇多照拂。”
“顾修容。”闻人言卿念了一遍,挪目看向他,“顾老将军长子?”
顾修容的表情有瞬息凝顿,微微蹙起眉,道:“这位大人自方才起话意便一直暗中针对我,是何缘由?我只是听从皇夫的话来看顾净王,大人若有什么不满,何不去与皇夫直言,莫来为难我们。”
梁佑元一直在犹豫,也怕真是皇夫的意思,在旁许久没言语。
卫昭仪看不得女儿受苦,此时直接推开顾修容的阻拦跑过去,与闻人言卿争起人来。梁佑元犹豫片刻,想着此事也无殿下明令,至此已不好再做,便上前阻拦:“侍郎,被人撞见,不好再做下去了。”
闻人言卿微默,挪目看向风离,松开了手,卫昭仪一把夺过,将风离抱在怀中瞪着她,她却浑不在意,一眼没看,只转过身怅然叹了一声,于心中道:怎么在这种事上总是如慕霁空的意呢?
“快走吧。”顾修容上前拉过卫昭仪,带着风离一起,相继迈出殿门。
可就在他们走到阶上预备下时,后方忽然传来闻人言卿的声音:“事关净王,不得不谨慎,容臣冒犯,随二位一同进趟内皇城,见净王安置稳妥,再向殿下复命。”
搂着孩子的男人停在阶上,很久都没回应。
闻人言卿自后而来,眼睛暗中打量他们,忽道:“拦住。”
梁佑元立时神色微变,赶忙挥手示意,正在此时,那个素日软弱闷声的顾修容微微叹一声,回头看向她,苦笑道:“就让我安安稳稳把净王带走,不好吗?”
未待对方回话,顾修容突然拉着风离往下跑。卫昭仪惊得手脚发冷,踉跄追去,梁佑元刚想唤内侍阻拦,便听得顾修容一喊:“败露了!快来!”
梁佑元脸色忽青,猛地抬头道:“不好!”
太和宫下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几十个羽林军士兵突然现身,拔出佩刀朝着阶上奔来。
闻人言卿瞄了一眼,叹了口气,淡淡道:“完了,我一点武也不会啊。”
-
“不好!有埋伏!!”
承天门下,守备军们爆发出惊喝,纷纷抬起盾遮挡。箭雨铺天盖地而来,重压而下,直钉出一片闷响。
箭声、盾声、呼声、弓弦声响作一片,似骤雨急落。风临俯望身下皇城,带着微笑,抬手将蹀躞带挂包内的两布条取出,盯着宫道,慢慢缠绕在手掌上。
身边士兵拔出了佩刀。后方有亲卫上前,将那把自北带来的玄龙偃月刀呈了过来。
风临抬起双眼眺望南方,自怀中抽出一枚长抹额,系在头上,伸手握住刀杆:“很久没抡刀了。”
她转身,拎刀朝着城楼下走去。
“看我为你舞一曲。”
对战漠庭士兵时,因对方士卒披甲率不高,镇北军大多以槊、枪、陌刀武器为主。而今日对战的是京内部队,装备较旁处精良,所以风临早在进京前就命士兵佩好破甲锤,此夜正攻甲兵。
依风临吩咐,在承天门落箭瞬间,西方骑兵便策马冲锋,待骑兵奔至承天门下时,刚好三轮箭过。而自西至东这条横贯皇城的长宫道,足够骑兵冲起速度。
马蹄声踏地,重骑似暴风呼啸而至,陌刀长槊撞甲碎肉,铿响震天。
双方交战,出手便激烈焦灼。重骑一个往返便冲垮了对方阵型。箭雨一轮,冲杀一轮,宫道上剩下的守备军皆溃散,此时回马换武器,风临令后头步兵压上,先锋长槊压制,后兵破甲锤照头胸抡去,两下便将人捶倒在地。
风临跃马其间,带着人冲上前去。她穿着一身玄色轻甲,黑靴黑护腕,偏偏在头上系了条顶红的赤抹额,没带盔,尾带长长地垂甩在后面,像两条鲜亮的赤羽,绣着金丝花纹,灯火一晃便熠熠闪光,伴着动作在身后甩动,既烈且靓,在黑夜中也显眼,生怕谁瞧不见她一样。
白青季在她身旁挥舞陌刀狂砍,勇不可挡。先前装扮成羽林军的士兵早早退避两旁,以弩弓辅战,交手时,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那抹跃动的红,无比振奋。
风临驰骋其中,在厮杀间拎刀忽而笑了:“哈哈哈哈,终于等到了今天……”
她抬手抹了把脸上飞溅的血,悲笑道:“孤终于有理由杀了顾严松!”
风临望着眼前的顾系守备军,呼地抡起偃月刀,冲军士们振臂喝道:“本以为再无机会报仇,未想上天终究有眼!今夜我们便讨回那笔血债!将士们,为枉死的同袍报仇!为惨死在楠安的姊妹们报仇!”
四周北骑被压抑的恨终得释放,睁着发红的眼,抓起破甲锤大吼:“报仇!”
“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