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宫道上,两部士兵在整装备,点查人员,白青季、李若莲正与陈妙峰粗略了解战损与俘虏数,在听完陈妙峰的话后,白青季道:“你这的加上我们那的快三千人了,这么多往哪押?要安置不好,凑一块搞不好又闹事。”
李若莲说:“殿下的意思先关到内狱。总归缴了械,应该闹不起大风浪,就是还要分出一部分人手看守,我们这回本来人手就有点紧……”
陈妙峰开口:“押运看守可以由我们乾安卫的人来,你们去忙要紧事。”
“那太好了!”李若莲说完有点不好意思,道,“还有一事想劳烦您,能不能把你们的马借我们一些?我们奔袭一人只带了两匹,眼下有些……”
陈妙峰十分爽快:“当然可以,我这便吩咐。”
她们连忙道谢,正说话间,几人见两个内侍官急匆匆赶来,陈妙峰允其近前,他们一来便急问:“敢问太女何在?”
白青季说:“殿下在忙呢,你什么事?”
两个内官没答,暗暗看了陈妙峰一眼,陈妙峰立刻会意,与他们借一步说话,一人这才开口,对陈妙峰焦急低语:“太和宫出事了。”
-
城楼上,风临缓慢将手从子徽仪脸颊上挪开。相拥的时间实在太短,短到像簇转瞬而逝的火星,非但不能满足思念,反而落到手心里灼烧。
过去牵涉生死的别离太撕心裂肺,以至风临哪怕现在就把这个人抱在怀中,也还是隐忧患失,哀丝深扎在血里,萦萦绕绕,挥之难去。
子徽仪隐约察觉,故而本就对风临极低的底线更一纵再纵。
风临头抵在他肩上道:“今夜我当真高兴,我终于有脸去见墨恒的亲人了。”
“我终于有脸……去祭拜她们了。”
她在说至最后几字时,声音微微沙哑,子徽仪听得心酸,不由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风临感受到他的动作,为之触动,亦深环住他,怀愧低语:“我有时激动便会忍不住亲近你,过后便懊悔,这是否对你太过轻佻。”她虽这样说着,但手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
子徽仪说:“不会。你愿亲近我,我也喜悦。”他说着低头,无意地靠近她耳边道:“不必小心翼翼,都说了我是你的,你想怎样都可以。”
他情意如此,便说了出口,纯然一片真心,却不知这话落入现在的风临耳中有多危险。她闻言暗暗抬眼,悄无声息地打量那张动人的侧颜,目光似香炉中星红的火点,隐有连燃之意。
事还没办完,不容耳鬓厮磨,风临将心绪压了下去,准备继续投入接下来的行动,只是在松开怀抱时,贴着他耳朵说:“觉得你气色好了很多,看来这几日过得不错。等料理完这些事,我们回映辉殿,让我好好看看你。”
分明是关心且温柔的话,可子徽仪听后却无端耳尖发烫。他暗道是自己心思不好,装作镇定站在她面前,问:“带我一同去么?”
风临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带。不光今晚,过几日离京我也要带着你。”
她的手勾住子徽仪,在城楼昏暗的灯光中一点一点贴握住他的掌心,语气温缓,如诉情话,但字句背后藏着深重危险的执念。
子徽仪一无所觉,借着夜色掩情,无声回握住她的手。
风临盯着他笑了。
随后白青季、李若莲、张通鉴及两名北军军官被唤上楼,与风临速议稍后行动。子徽仪想收回手去远处回避,不料被风临攥住,留在了身边。几个军官暗对视一眼,但都没对此多言。
白青季问:“殿下,一会儿还有调遣么?有的话我们好把伤员先安置了。”
风临说:“按计划继续。李若莲留下护伤员回东宫,速命詹事府行动,随后与邬义、陈妙峰协守皇城。孤带剩余骑兵去含元门附近伏等顾严松。”
白青季问:“还是守备军?来袭皇城的守备军都被我们镇下了,还会有人再来吗?”
风临说:“孤走时带走了京内一半部队,目下京内哪部称大?你觉得她们会放过这个机会吗?但愿是孤多忧,但不得不防。何况孤到现在都没见到顾严松。”
羽林军是皇城禁军,三十年来一直是皇帝的卧榻守卫,这样的部队仅凭一夜怎可能彻底收为己用?当时宫变情况紧急,为了尽快稳定局面,风临才没有对羽林军进行清洗,但并不代表她就此任之。
她让裴怀南任羽林大将军,目的并不是掌控,而是尽快在羽林军中安插自己的人,收拢部分人心。裴怀南母亲裴玉泉曾在京中任了近十年兵部尚书,是有经营的,借助她的势力,压一笼一,先镇下局面,尔后伺机清扫门户。
而京中守备军亦是如此,风临也在等一个时机,可以光明正大地开刀料理。
张通鉴道:“刚刚交战时属下留心估算了下,闯进皇城的守备军恐有五千之众。而方才问过陈内官,她们遭遇的就有近千羽林军,加上我们先前处理的,今晚参与的羽林军就有三千多,加上守备军、内应,就是近万人啊!若这万人一齐攻打皇城,我们必然棘手。守备军对上我们败了,但若对上皇城的乾安卫、凤仪卫,完全可以稳胜,目下得以镇压全凭殿下分而化之,可想今日之险。”
白青季听了一大通,最后乐道:“那我们不是赢了吗?”
“别高兴太早,青季,你把一处忘了。”
风临抬眸望着她:“到现在,虎贲军还没有动静。”
白青季表情微凝:“您是说……”
“人不能一直冷置。看她怎么选,孤也好做个决断。”
白青季脸色渐差,闷了片刻,方道:“这么说,现在起码守备军被我们解决了?”
风临道:“哪有那么简单。”
-
黑暗中,顾崇明耳畔隐约听到马蹄声,身似乎挂在哪里,被颠得直晃,遭人敲的后脑勺阵阵发疼,头疼加上颠簸,她简直要呕出来。
她吸着冷气抬头,睁眼四望,发现自己在一匹马上。再仰起头后望,她看到了定安王府的蒙面暗卫。
顾崇明沙哑开口:“你们怎么会在这?”
她顿了顿,忽然抬手就甩去一耳光:“你们跟踪我!”
沈西泠被这一掌打得极恼火,回正脸,抬指触碰被打的脸颊,顶了下发麻的腮:“哇……”
她在要不要捅其一刀之间犹豫时,顾崇明扶着马颈直起身,焦急道:“别他爷爷的跑了,快给我匹马!要出事了!”
沈西泠额前青筋狂跳,压着火道:“别一惊一乍的,不就是你那个姐带了几百人要去皇城吗?皇城守军自会处理,不劳你操心,老实跟我回王府。”
“你听她放屁!”顾崇明回头厉声,“几百人?我娘的兵全都是些死心眼,既然有人出来了,就不可能有人干看戏,必是全点了头的!”
“什么救出净王退回族地……放狗屁!你知道我家守备军在华京有多少人吗?京内驻军加上邻州驻营,总共近三万!你们那殿下带走了京内一半的部队,现在剩下驻京的一半都是我家守备军,现在华京还有谁能挡得了我姐?她们真正目的是攻占华京!”
沈西泠脸色渐渐变了。
顾崇明捂着头,忍痛吼道:“赶紧派侯骑去找你们家太女,速速回京,还东伐什么啊,家要被人端了!”
-
华京东,清贵聚居之地,一队人马肃然踏入,正是顾严松一众。时有巡夜守卫与之相遇,这群人二话不说,直接拔刀杀之。
顾严松带人一路来到缙王府,一照面便拔兵出手,两百军士显出明显的顾系风格,稳步迅推,干净利落地杀掉了看守的士兵,突入府内。
顾严松就坐在马上等。半炷香后,几个军士抱着一个小男孩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面显惊慌的华服男子。几朵白棣棠花瓣随士兵飘出,落在地上,被沾血的鞋踩下。
顾严松没理那男子,下马直奔那个男孩,俯身轻唤:“小琪,我来接你了。”
风琪畏缩在人侧,仰起头看她,怯怯唤了声:“大姑母。”
“哎。”顾严松伸手抱起他,摸了摸他的头发,看着怀中的小孩,眼泪忽地掉下来。
她飞快仰头,抬手抹去泪水,复低头对孩子道:“小琪,一会儿姑母要去办件事,如果办好了,以后你就跟我一起生活,如果没办好,我就送你回你母亲那里。但无论去哪,今后你都不会再被囚禁了。别害怕,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风琪听完点点头,小心望了她一会儿,忽怯懦地伸出手,拉住她袖子:“大姑母要办好。”
顾严松点头:“嗯,姑母会拼尽全力。”
她用手使劲摸了摸他的头,红着眼圈看了他一会儿,后狠下心,将孩子抱递给心腹属下:“送郡君去西城门。”
风琪被军士抱上马,即策马欲离,将去时,风琪突然鼓起全部勇气回头喊:“大姑母,你要来!”
顾严松站在灰暗无光的缙王府门前,身形黯寞,许久未动。
身后的士兵暗将目光投向那名华服男子,祝侧君慌了,连忙上前对顾严松说:“顾将军!您、您也将我一同送去吧,如果您肯,缙王与我母亲必会重重答谢您!我也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德,我……”
顾严松默然不语,转过身一刀捅死了他。
-
南军衙官署前,一辆马车急停,文成章与李思悟自车中跳下,匆往官署内走。正门前徐雪棠已在等候,见二人到来,忙迎上前道:“少詹事已到许久了,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慢?”
文成章额前有汗:“动身前恰赶上交手,不得不绕道而行。好在赶上了,令文在此。”
徐雪棠忙接过,一旁李思悟脸色苍白,疾步间忽而脚步一虚,向下倒去,文成章飞快扶住她,关切道:“你没事吧?撑得住么?”
“无碍……”
李思悟抓着她手站起身,眼中隐现狠意:“今夜必成此事,攒功以戮奸贼!”
-
华京向西之官道上,顾严松正与士兵策马向前,前方西市口早站了一大队人马,粗望估有六七千,其众装扮皆与顾严松一行相同。
顾严松正往西市行去,自东又来一队亮甲士兵,约有二三百人,皆为虎贲军装扮,两军官在前,一众高府侍卫在旁,而在正中簇拥之人,正是谢元珩之长女谢凤翎。
谢凤翎一身盔甲全副武装,身旁跟着表妹谢鹏翎,远远地便冲顾严松抱拳:“顾将军!”
顾严松表情寡淡,待人近前问:“左仆射呢?”
谢凤翎道:“我等小辈前驱,家母与众臣已备高车华袍,以待迎驾。”
顾严松没说什么,牵着马调头:“走吧。”
谢凤翎与谢鹏翎暗对眼神,面色凝重地跟随,向皇城方向行进。
-
西市署,北高楼,慕归雨正凭栏而立,气定神闲地眺望西南方向的皇城。
她身侧站着下属及亲随,一旁有西市署署令、少府寺官员、京兆府新任府尹作陪。府尹年岁甚长,可在面对慕归雨时,却显得毕恭毕敬,甚至有些讨好。
慕归雨朝皇城方向看了会儿,笑道:“哦,回来了啊。”
“谁回来了?”少府寺官员小心接话,但她没应。
少顷有城门校尉悄然而来,对着慕归雨与府尹低语了几句。府尹听后看向她,慕归雨笑道:“既然走了,就送送,打灯给她们照一照。叫她们知道,这是殿下仁恩。”
“是,大人。”校尉行礼,“是否派人去禀告一声?”
“不必,她会来问我的。”
慕归雨说完,与人移步而坐。有侍女前来上茶,署令暗望上司一眼,随对下人示意,不多时进来两个抱琵伶人。她讨好地说:“慕大人,粗音鄙陋,略消闲时。”
慕归雨漠笑道:“署令随意。”
署令悄悄擦汗,暗点头,伶人得其意,款款而坐,探手拨弦。少府寺与西市署人都比较紧张,她们听到皇城响动,猜测今晚要出大事,此时慕归雨到访,焉知其目的?不敢不慎。
在诸人心绪忐忑之际,伶人歌声婉转传来:“……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1]
西南方,一大队人马沿官道朝皇城含元门行进,忽而琵琶弦急,远方箭矢雨下,甲胄铁盾连响。
“弹一曲十面埋伏。”
乐声里,慕归雨悠然抬手持杯,刚端起茶盏朝西南瞥去,忽望见什么,动作猛地停住,一双笑眼慢慢圆睁,带着丝不可置信,扭头正望过去确认。
此时含元门前大道,两方交手,人影杂乱,而在她目光方向,一个骑着骏马的锦甲少年正带着人与褚绥前冲。
府尹惊奇道:“皇子殿下?”
茶杯哐地落在桌上,慕归雨起身便走。
“大人?!”其下属与亲随忙跟过去,慕归雨声音冰冷道:“西市署有多少人手,全部予我。”
少府寺与西市署不敢不从,连忙跟上。府尹也赶忙起身,犹豫跟不跟上去时,她已然匆匆无影了。
-
一道烟弹匆匆射出,彩烟上腾,皇城正西处魏冲云骁望见,急喝人马赶去。
含元门下,风依云执剑指向对面道:“谢凤翎、顾严松,汝等既为朝臣,安得兴乱!”
顾严松默然不语,谢凤翎则勒马高声以答:“我等忠者陛下也,今为拨乱反正!殿下男子身,才是何必从乱,弃剑而降,我等仍以帝子尊之!”
风依云冷喝道:“汝等忠者,权也,非君,吾等忠者,公义也,非名。上有青天,其心自鉴。汝亦免狂言。男子如何,此剑亦可斩汝首级!”
谢凤翎注视他奇美面容,虽被喝骂,但也莫名露出丝微笑,道:“我等岂能与男君出手?殿下还是——”
风依云打断:“那汝便死罢!”便勇敢带凤仪卫士兵上前,与守备军交手。褚绥前锋冲杀,几个得力属下护在皇子身旁。
对方有士兵策马而来,一把长槊照头击来,风依云反手抬剑挡住,只觉震得手发麻,正要转剑刺其手腕时,一支白羽长箭突然自西飞来,正刺其臂,那兵痛呼一声,不待声落,又是一箭直飞咽喉,一箭将她射落马下。
风依云忙收剑瞥去一眼,顿时惊讶愣住。
二百步刀光剑影外,慕归雨手持大弓,骑在一匹劣马上,正额有薄汗望向他。
风依云心脏微酸,只是没容他打声招呼,便又有敌近前,他亟转身还击。慕归雨脸色微差,肃目凝望前方,握弓拿箭,身后玄棋策马死命追来拦她:“您不该出现在这!”
“再差还能差到哪去。”慕归雨抽出一箭搭上,“来都来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此时西方魏冲等人携兵赶至,与风依云、褚骁一前一侧与守备军交战。顾严松与谢凤翎都在后方观势,眼见守备军气势渐盛之时,含元门忽地大启,有重骑策马而出,直冲守备军,而在城门楼上方,一道声音噙笑响起,犹如寒春清凉风,瞬息刮过每个人的耳朵——
“圣驾至!”
顾严松和谢凤翎几乎瞬间抬头,望向含元门上方,只见一个穿龙袍却未戴冠的人踉跄而来,被一玄甲赤抹额之人拎到城楼上,堂堂帝王在她手中狼狈如囚。那位少年将军风姿英卓,一现身便如炬火引去大半目光。她右侧站着一排沐血士兵,左侧却立着一位身姿俊逸的美人,两相并立,玄甲逸袍,血刀美人,于这黑天金鸣之地显出割裂异美。
她一现身,整个含元门前都静了一瞬。
后方谢凤翎的声音微微颤了:“太女……?”
其左右人皆色变,守备军众人动作皆有一息滞。
风依云执剑喜道:“姐姐!”其卫众猛然振奋。听得呼喊声,慕归雨原放弓欲避,可望见风临模样后,神情忽而逐渐凝住,竟未动。
四周传来己方士兵的声音:“那是殿下!”“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呼喊声里,谢凤翎仿佛意识到什么,与谢鹏翎的脸色逐渐发青。
在众人目光中,风临单手扼住武皇后颈,将她压摁在楼墙上,笑道:“陛下快看,那都是来救驾的人,圣心悦否?”
武皇觉遭奇耻大辱,却不得不被逼着向下望,她何时在众人面前如此狼狈,愤与恨登至极点,极耻之下也顾不得许多,趁机猛喊:“城下凡救朕脱身者,万户侯!异姓王!”
忽然她瞥见一人,心中燃起一丝火苗,大声道:“顾卿!朕在此!”
千万人之后,骑坐马上的顾严松挪动双眼,一寸寸上望,稀疏的火灯光摇动于其眼瞳,她的脸浸在暗夜中,仿佛一块石。
“顾卿!”
顾严松沉默片刻,抬起手,突然抬弓搭箭,朝着武皇就射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