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迟一震,猛然抬头。
入眼是一片漆黑,只有门前远处稀疏地亮着几盏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正渐渐向她逼近,暗处发亮的瞳孔里倒映着她此刻的惊慌失措。
那人皱眉时连带着脸上暗沉的雀斑也跟着移动,尤其是男人手上的那块圆形印迹让她有些难以抑制的慌乱。
她贴在檀桌上的手指微微颤动,略有些冰冷道:“陈巡抚,您……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
话毕,江迟又紧跟着吞了一下口水,方才发颤的嗓音已然被自己藏下,可那明显起伏的胸口已然暴露了她此刻的心境。
他越是沉默,她就越发慌乱。
那日,陈亭远遣人送来九瑶花本就是取她性命的。
……
江迟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眸子,藏于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浑身更是以一副不逊之姿强压下心中的惶恐,尝试令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心跳恢复常态,思绪却更加敏捷。
他既是要保牢狱中的廷夷,又要灭她的口,那真正的来意便只能是一举两得了,也不知他今日又找了什么由头来……
“陈大人自然是来恭贺我们夫妻新婚的!”门外远远传来几句清朗的嗓音,江迟知道是他。
再回头望去时,他正提灯向正厅走来。
他一身月白锦袍被身前的灯盏映得发黄,腰间的的君子佩巍巍晃动,一如往昔般地温文尔雅,只是眉宇间略多了几分英气,更像是话本里丰神俊朗,面如冠玉的少年判官。
……又像是来解救她的神明少年。
她心中忽的一动,“倒也不是光中看不中用的那种。”
他走到她跟前站定,微眯眼打量着她,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眼角却有稀疏泪痕闪现,他轻叹一声:“我家大人怎的羞红了眼?”
柔柔的指腹滑过她的眼角,似有似无地触碰让江迟心中一颤。
她抬头望他。
陈十年颔首浅笑,“是我来迟了。”
“看你们新婚夫妻这般恩爱,我这把老骨头在这倒显得多余了!” 陈亭远从暗处走来,带着几声咯咯的笑意。
陈十年点燃了屋中蜡烛,整个正厅忽地明亮了起来,等江迟再看那张脸时似乎也没有方才那般骇人了。
“早听闻巡抚大人与尊夫人也是琴瑟和鸣,恩爱不疑的一对佳人,那可莫再要笑我们夫妇二人了,我家大人可是出了名的胆小害羞呢……”
陈十年不动声色地握住江迟的手,又道:“陈巡抚方才那般摸黑地藏在正厅里,正吓到我家大人了。”
陈亭远闻言笑了笑,江迟也无奈跟着笑笑。
这话就算是说给鬼听,鬼都不会信!
真不愧是做夫子的嘴,花言巧语一句也不少。不过好在他来了,这样她都不必开口了,只静静地坐着看戏,岂不妙哉?
“哦,是吗?”
“我听闻江大人几次带人下矿山都没带一点犹豫,怎么还怕了黑,难不成是本官太吓人了?” 陈亭远靠在木椅上,神情淡漠却又略含笑意。
给人一种铺面而来的虚伪感和阴险感。
“怎么会?”
“我家大人既不怕黑,也未曾觉得巡抚大人吓人,只是这在暗处藏着一个人突然冒出来,任谁都会惊慌的吧?”
江迟老老实实地看着自家夫君舌战老匹夫,心中何止一个得意!
只是不知这老匹夫在这来回套话究竟有何目的,磨磨唧唧偏要在这浪费时间。
坏人死于话多,他不知道吗?
江迟看着那老匹夫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就恨得咬牙切齿,只狠狠地向他翻了个白眼,“快滚吧老匹夫!”
“听闻今日江大人又探矿山了,可是有何发现?”
一番东扯西扯,这老匹夫终于问道了点子上。这次江迟忍不住先一步开口,“确实有些小发现。”
“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值得浪费巡抚大人您的耳朵……”
陈亭远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追问道:“怎么无关紧要,这也是涉及到清河县的事情,我作为巡抚怎能置之不理?”
“那倒也是,那我且就同大人讲一讲吧。这矿洞里边儿其实压根什么东西都没有,也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非说我们这矿洞里有金子,我带着人仔细搜查了八遍,也没找着有什么金矿。”
“更何况那个矿洞里边儿都是死路,能有什么金子银子的呀!”
“一个个都是些听风是雨的看客,非要信什么谣言,我看就是要把他们下大狱他们才老实,你说是吧,陈巡抚?”
见江迟在正厅里插腰讲得火热,陈亭远只好应声点了点头。
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可陈亭远早有了心思,他来时明明见着衙役们搬了好几个大箱子进院,怎么可能会没有收获,只是一直在提防他罢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陈十年,随即微微蹙眉。
陈十年是个外人,一张嘴讲得牛都能上天。若是这府衙平白起火,烧死了所有人,他定然会将这案子讲得离奇古怪,引人怀疑。更何况,他就听闻着陈十年是个失忆走丢的富家公子,若是沾了什么大人物的边,恐怕……
陈亭远看出今日不宜办事,便摇了摇手上的铃铛手串,故作不知道:“那我看今日衙役们搬回了数十个箱子回府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陈十年主动为其倒了一杯茶主动解释道:“我这有个力气大些的小舅子,偏习惯练铁头功,说什子普通石头不行,要我们啊去山上找些矿石来练练……”
“铁头功?!”
在场的江迟与陈亭远同时一惊。
这编得也太离谱了!
她现在去认一个练铁头功的弟弟,恐怕是来不及了——
“这铁头功本官还真是只有耳闻未尝亲见,倒很是好奇呢!不知本官可否见见那位兄弟?”陈亭远早已忍不住站起身来,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戳破这个谎言了。
运矿石练铁头功?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江迟:……
陈十年:既然不信,那就请吧!
等三人来到后院里时,陈八年正从箱子里搬出一块约摸比头大三倍的矿石。
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铁头撞了过去。
……
最后,陈巡抚带着他满脸的不可思议离开了府衙。
看着陈巡抚一个人没落孤单的身影,府衙众人选择击掌恭送陈大人离开。
“原来那会儿你们迟迟不来,是因为在想法子赶走陈亭远?” 江迟不可置信地抚摸着地上被击碎的矿石,反问道。
“他来,我们可准备万全之策了……”
陈六年从身后挤了过来,一脸自信道:“二年哥去牢狱提了廷夷,我负责上锁押运,大年哥也提前将矿洞里的那些金银藏了起来,留下八年在这演戏,最后派遣十年去解救你,怎么样,完美吗?感动吗?”
江迟抿唇轻笑,没出声。
“那,我们该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吧?” 霜荌和罄竹齐身从院外走近,手中还提着半截火绳,“这家伙可是要火烧府衙的人呢,真是半点良心都没有!”
听着这话,江迟自嘲地笑了起来。
方才还真是踩在生死边缘啊!
“你们说这般大肆敛财,铸造弓箭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这一句话算是彻底点醒了不明所以的众人。
“是造反!”
府衙众人不谋而合。
“仅凭陈亭远一人,恐怕不会设计得如此周密,他的背后必定另有其人。” 陈二年若有所思地望向了院中那只巨大的木箱。
“他背后……”
“是丞相!”
有两人异口同声道。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周棠一袭玄衣靠在院内的月洞门前。
“怎么穿着一身夜行衣跑府衙耍帅来了?这可不是唱戏的地方,要唱就出门右转去百戏堂!” 江迟摇了摇头,很是玩味地调侃道。
“滚!”
“我可是来谈合作的!”
周棠径自走向人群,脚步停留在陈十年跟前,但他似乎依旧对她抱有一丝敌意,“十年夫子可莫要计较上次的事咯,毒不是我下的,解药我也给了,何必如此斤斤计较呢?”
“更何况,我们永安楼的栗子糕味道也是蛮不错的,对吧,江大人?”
江迟主动挽起陈十年的手,饶声道:“那滋味确实不错……”
看小姑娘这般模样,陈十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垂眼道:“我计较什么,中毒受苦的人又不是我。”
江迟:……
月色悄移,风随星动。
这次商讨事情江迟没有选择正厅而是带着众人去膳堂,倒不是因为膳堂里的饭味有多香,而是自正厅里被陈亭远吓了一遭后,她忽然有点惊惧了。
“你是说,当时在永安楼里刺杀十年的人是丞相派去的?” 江迟手按在餐桌上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
周棠坦然点头,“是!”
“当时是一个黑衣人找上门来,要与我合作,他甚至拿出了丞相令牌!当时我便发觉事情不简单,只是假意与他合作,所以那晚才刻意带你们进了那间房……”
周棠话声愈来愈笑,只带着些羞愧悄悄望向了陈十年。
陈十年神情依旧,一边用手帕帮江迟擦拭手上的油渍,一边淡淡开口:“你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所以安排了那间房,但是你也没有想到我们会开窗户。”
“若是那刺客隔窗射去,只有三成机会,更何况我们在场之人多数都会武功,所以你才放心地将我们带进了那间屋子。”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