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4

    (七)

    “一上班把我们召集起来,就是为了列队欢迎这位空降兵?”

    “老天,上次那位把我们整个组折腾了一轮才走人,这次可别又轮到我们组当倒霉蛋。”

    殡葬公司的早上难得热闹。去年从总部派遣来镀金的家伙脑袋不灵光,嘴更是妙得把同事和客户得罪了七七八八,最后他轻巧地拍拍屁股跑路,留下的麻烦事让带他的组长焦头烂额,PTSD至今,才会不顾上司还在介绍新人,偷偷和身边的同事抱怨起来。

    “白马君是其他分社临时派遣过来协助我们的,大家作为前辈请友好待人,有什么问题或困难及时帮助新人。”

    绪方礼音从面前同事的肩膀间望向那个笑容腼腆的男子,这次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模样。衬衫套装,半长的黑发,还有一副黑框眼镜,俨然就是普通大学应届生的样子。

    在旁边的PTSD同事不住的祈祷声里,上司宣布新人分到了她所在的小组。组长面色发绿,与另一边如蒙大赦的人相映成趣。

    白马……没准也是化名。她和笑称“绪方前辈”的男子短暂握手,心下暗忖道。

    身在职场总有不得不妥协的社交场合,比如迎新会。

    酒气和烟味弥漫的居酒屋吵闹不堪,绪方礼音默默盘算回到家后的一系列除味清洁程序,在组长酒精上头的“来来来,大家为热烈欢迎白马君这名得力干将的加入再次举杯!”里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虽说是社交场面话,但能在数小时内就将捏着鼻子接纳他的组长哄高兴,白马君的确厉害。

    推杯换盏一轮又一轮,组长总算热闹尽兴,松口让女生们先回家。

    “组长,绪方前辈和我家同方向,时间不早了,我送她回去吧。”

    路都走不稳的中年人大力地拍上白马肩膀:“我就知道,你小子!去吧,给我把人好好送到家。”

    月光很是亮堂,干道两旁的路灯将影子深浅不一地映在路面上。拐过路口,前后都没了他人,绪方礼音问道:“难道这次要办的事件和我有关吗,O先生?”

    “说什么呢,前辈。”他作出一副无辜的神态,“因为担心安全问题才顺路送你回去的,请不要擅自把我想成什么奇怪的人。”

    不等她接话,对方伸出巴掌摇晃:“事实比任何辩驳都有力,前辈今晚喝了不少吧,请告诉我loga(a^b)=?”

    “……”她的知识水平受到了藐视。

    “3、2、1,很遗憾未能回答问题。”作出判定后,他发出了到自己那里稍作歇息的邀请。“究竟是怎么样,看了就知道。”

    脚下的路确实通往公寓方向,抵达他的事务所门口,绪方礼音甚至能直接看见百米开外自己那栋公寓楼。

    不过,该怎么说呢?所谓的事务所,和侦探先生本人一样,是不能从外表判断的类型。

    一间半藏于屋外路面的民宅。半旧的陈设和家具,老款电视机,看上去应该是办公桌的东西胡乱堆放着资料书籍,连旁边挨着的三人座旧沙发也未能从纸堆里幸免。

    “至少也该是像样些的公寓楼吧,比如一楼有咖啡馆,二楼玻璃窗上贴了事务所名称的那样。”

    “那种地方,还是直接到《周刊少年Sunday》找更有效率。”O先生随意拨开沙发坐垫上散落的纸张,“请随意就座。”

    绪方礼音略过无谓的客气,利索落座,然后从坐垫缝隙中摸出了硌着腿下的物品。

    金属飞镖,和墙上挂着的标靶应该是配套的。落在这种地方,该不会是躺在沙发上玩的吧?

    倒是与他很相称的玩法。

    抹去变装的侦探先生变出了一杯热牛奶,“抱歉,暂时只有这个。”

    “……谢谢”袅袅热气氤氲了镜片,眼前尽是白雾,温热的牛奶抚慰了躁动的胃袋。人作为恒温动物,果然是依存于热量的。“白马君打算协助我们到什么时候呢?”

    “噢呀,前辈不像是会好奇这些小事的人。”他反向跨坐,搭在椅背上的手臂显现出流畅的肌肉轮廓,有长期运动或健身的习惯吗?

    无端联想到危急情况下他得全速跑路的景象,绪方礼音稍稍前移杯子,让水汽遮挡她的表情。

    “如果担心我专门来添乱的话,请放心,弊社有一套严谨的管理机制。”回归O先生的身份,对方仍旧以白马的语气敷衍她的疑虑。

    也对,侦探怎么可能对委托人以外的无关人士透露实情,是她酒喝多了。

    “看在帮过前辈的份上,接下来还请您多多关照~”瞳仁满载着狡黠的光,令真诚的表情效果大打折扣。他补充道:“为表诚意,需要帮忙联系你的亲友接人吗?”

    侦探先生没能得到回应,前委托人思维早已滑向黑沉的梦海,捧着空掉的玻璃杯睡着了。

    “绪方前辈?绪方小姐?”

    他拨了拨发尾,这可有些麻烦了,对方在这方面反而没有防备心。

    “半醉的情况下在单身男性的住处入睡,真是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了。”

    依旧没有回应,他只好认输,打算到衣橱里寻找记忆中的客用被铺,虽然他很怀疑这玩意究竟还在不在。

    “信任什么的,侦探先生的话,只要有心,无论是怎样的人都可以拿下吧,根本没必要对我出手,在这种情况下。况且,你来的目的不是调查吗,才没有那个闲心节外生枝。”隔着薄被扶她躺下时,耳朵意外地接收到一串长句。

    “信号延迟得过分了吧。”

    ……

    “礼音快看,这是朋友送我的万花筒!”

    色彩斑斓的图案随着柄身转动不断打碎重组,那些带给她惊讶和愉悦的明亮色彩渐渐淡化模糊,和邻居家姐姐一起远去,只留下微渺的光芒。

    费劲地睁开眼皮,电视屏幕的荧光勾勒出房屋主人的背,绪方礼音凭借经验,发现O先生在观看的是一档深夜节目,那么现在应该是凌晨吧。

    其它的另说,只有“loga(a^b)=?”这点,她必须一雪前耻。

    听见身后被褥悉悉窣窣的声响,侦探打着哈欠回头。

    “b,loga(a^b)=b。”

    半个哈欠卡在脸上,他打算说些什么,接着便有数条对数公式被她连珠炮似地甩出——

    “loga(1)=0”

    “loga(a)=1”

    “logab*logba=1”

    “-logc(a/b)=logc(b/a)”

    爽了。

    “晚安,O先生。”躺下的标准睡姿颇有心安理得的意味。

    电视的声音刻意调低后,和睡眠中的呼吸声构成了深夜的节奏。

    这位绪方前辈,怎么说,“倒是挺爱计较的。”仁王雅治托腮想到。

    酒精随夜色挥发殆尽,次日仍是工作日,绪方礼音受生物钟的感召,勉强在上班前的数十分钟里完成了冲回家洗漱换衣和路上通勤,踩点抵达工位。

    隔壁的新人闻声探出脑袋:“早上好,前辈。”

    预见到之后的一段时间大概没办法再和现在这样风平浪静,她直视对方的笑脸,调动面部肌肉牵引唇角:“早安。”

    (八)

    坦白说,白马君工作上的表现可圈可点,很快就摘掉了众人对空降新人的有色眼镜,并成功治愈隔壁组长的PTSD。原本存有顾虑的组长不再把人放置在办公室里处理杂务,几乎每次现场工作都安排他跟着见习。或许是考虑到绪方礼音和他住址相近,遇到外勤工作持续到入夜的情形,两人搭档还能顺便保障她回家的安全,于是她和新人的组合就此固定下来。

    好几次礼音看着对方熟练的化妆手法,一边腹诽侦探的吃饭本事过硬,也油然而生了一点本领恐慌的意识,何况这还是他非惯用手的能力。

    O先生是个右手灵活的左撇子,这比他的真实身份掩饰得更好。所以一直以来不协调的感觉并非误判,也正因此白马君第一天就向组长暗示了彼此相熟,便于后续两人捆绑,将在其他同事面前露出蛛丝马迹的可能性最小化。

    和聪明人相处很省力,和非常聪明的人相处得在「省力」后加个「费心」。

    绪方礼音确信对方正在被人尾随,此时的他又是另一副打扮,浮夸的银发高高翘起,从头到脚尽是叮咚作响的装饰品,让她想起学生时代街头最常跑来搭讪的男生类型——果然,连耳上的一排耳钉也还原了。这家伙就算接不到私家侦探的活计,光凭一手出神入化的变装本事也完全不愁找不到饭吃。

    尾随他的人一看就不好惹,块头大且不提,肌肉虬结的身躯配上眉目间满满的煞气,极像白天催债晚上水泥包人的那类职业,一拳能放倒两个人。

    这是接了什么大单惹到不该沾染的人了吗?

    她不具备乐于助人的优秀品质,此情此景也不适合贸然出手干扰……如果,假设,万一自己的视若无睹成为某些难以挽回的结果诱因呢?

    侦探快步穿过人潮,她转过身,看着与对方的距离逐渐拉大,理智与底线的拉锯战一眼望不到头。脚尖似乎就要往前迈进了,下一步还僵在原地,影子滑稽地颤抖着。

    “我说这位小姐,赏光一起去唱K怎么样?”举止轻浮的男子凑近她,声线全然陌生,指向了旁边的BIG ECHO。

    听他三两句说明原委,绪方礼音坐在包间沙发上,总算放下无谓的担忧。假装被尾随只是调查的一环,她犹豫的片刻里行动恰好收尾,趁轻浮男人设还派得上用场,对方便顺势把她带离是非之地。

    “前辈刚才的表情比仪式现场还凝重,看来也会担心被卷进什么不得了的事件嘛。”

    “职业病而已,稍微联想到一些不好的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

    就是因为看见了那样的神情,他才没办法完全放下不管啊!听着她说做好了手机一键报警和便携报警器的两手准备,还有那句“再不济,解剖刀的用法我多少也了解”,侦探深感绪方礼音的防备心达到了半专业水准。

    棘手的情况虽已解决,不过做戏做全套,看样子还得在这里多呆上些时间。

    “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可不能便宜卡拉OK,”他递过麦克风,“女士优先,选一首前辈喜欢的吧。”

    形容得还像那么回事,又是变装又是角色扮演的,偶尔还有肢体危险,倒真是血汗换来的报酬。

    “我没什么特别想唱的,为了不辜负O先生的劳动成果,交给你的飞镖好了。”

    “一如既往地信赖我,感谢感谢。”话说回来如果扔到演歌,那可不能怪他,侦探坏心眼地想着,接连掷出三支飞镖,按照数字代表类别、歌手、歌曲的排序——

    是中島みゆき的《二隻の舟》。

    “挺会投的。”成千上万的曲库里,她能唱的歌寥寥无几,其中之一就这样随机抽了出来。礼音接过麦克风,等待标志着前奏的圆点消失。

    对方显然没听过这首歌,前面还能饶有兴致地欣赏,到第二段副歌后只怪自己的准头太差,偏偏选中了这样一首表达伴侣之间情深意切的歌曲,比飞镖更准地往她痛处上踩。

    整曲唱完用了近八分钟,绪方礼音微微气喘,回头却看见一个尴尬之色还没散去的人。

    看来引起误会了。

    她喜欢这首歌和其他人没关系,也不觉得「わたしたちは/二隻の舟/ひとつずつの/そしてひとつの」这句歌词就代表与伴侣风雨同舟的期许。

    死亡是生理意义上生命的终点,前往终点的道路千条万条,既有父母和姐姐那样选择以婚育的形式和别人相伴走下去的,也有更愿意独自欣赏风景走完全程的,无非都是个人选择,而选择前者的人相对更多而已。

    暴风雨中的两只船,是于巨浪中合二为一还是踽踽独行,怎样理解都可以。

    不过,误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该你出场了。”据她观察,对方恐怕并不擅长唱歌,能花他的钱看他出糗,光这点就能下三碗饭。

    于是,今天成为了近期最快乐的日子,她撑着额头,勉强靠在茶几上才没有笑到绝倒。

    “总觉得听到了一连串奇怪的声调……侦探先生不仅谋财,用歌声害命的能力也不差。”

    “喂喂,不至于笑得这么过分吧。”男子坐回绪方礼音身边,打算把人扶起,见对方还没有停止的趋势,只得放弃:“等你笑完再说。”

    失去待播歌单,屏幕回到初始界面,匀速切换时下流行的歌曲封面,各色光线缠绕着静默的人们,她从那个支起下巴无所事事的人眸中找到了自己的轮廓。

    “现在,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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