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车

    面包车门拉上,男人们的说笑声被隔绝。

    我的第三次道谢也被挡在车外。

    我心里清楚,要不是晁晟的面子,即便再谢三百次,他们也未必会帮忙。

    面包车消失在路口,我抱着猫转向身旁的男人。

    他也在睨我,深邃的眼在鼻侧投下两扇影。

    遮蔽情绪。

    相对默然片刻,他的嗓音有点哑:“回去吧。”

    我没应,低垂的眼盯着他右手。

    ——男人本就粗糙的虎口上多了道抓痕。

    细细一条血红的线,在麦色皮肤上都很扎眼。

    “我不想回去。”

    我的声音很轻,底气不足的。

    如果他没有听到,我也会当没有说——

    “先把猫送回去。”

    男人的声音也很轻,但足够清晰。

    我睫毛颤了两下,飞快略他一眼,转身往小区里走。

    上楼后给七七开了一个罐头,正要走,我看到阳台上悬挂的衣影。

    是一条蓝白色的条纹衬衫裙。

    ——也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穿的那条。

    心头微动,我走过去摘下裙子,换掉身上汗涔涔的短袖牛仔裤。

    再次出门时,夜仿佛一下就深了。

    黑夜驱散了人流。穿过空无一人的小路快步往外走,毫无由来的,我居然有种脱离束缚的自由感。

    ——即便是错觉,也足够畅快。

    马路对面没有路灯,但有两盏车灯在等我。

    车边的男人搓弄着一只打火机,手间明明灭灭。

    倏地,他动作和目光都顿住。

    黑眸定定看着我走过去。

    “去哪儿?”

    我垂头不看他的眼,沉默地朝面前高大的身躯又迈进一步。

    伸出两条胳膊环上他的腰。

    男人一僵,两手垂在身侧没动。

    “我身上脏。”

    我还是没说话,唇线一点一点收紧。

    环抱他的胳膊也是。

    鼻尖抵上粗糙的面料,嗅到尘土和汗湿的味道。

    ——潮热,黏腻,暧昧不清。

    就好像,这座城市的夏夜全部汇聚到他的胸口……

    打火机在男人的掌中转过一圈,被扔进裤兜。

    大手又落在我后颈上。

    “想去哪儿?”

    我阖了下眼,胳膊往上游,攀住男人的肩背。

    宽到抱不满。

    脸继续往胸膛深处埋,我让又硬又凉的皮带扣硌我腰腹。

    也让这份强硬感受我的轮廓与柔软。

    “哪里都可以。”

    不论是舞池中央,还是地下室的床,我都会不会拒绝。

    在这个假装自由的夜晚,欲念也被允许放肆:

    想要他留在我的身边。

    亦或者我的身体里……

    后腰被扣住,男人一条胳膊就完全揽住我,让我身前柔软的圆廓完全与他完全贴合。

    后颈同时被捏了捏,指腹隔着发丝搓磨我的皮肤。

    “上车。”

    扶住他的腰站直,我从男人怀里出来,坐上副驾。

    他也从另一侧上车,抱我的手臂横亘我胸口,扯过安全带。

    皮卡起步,开过熟悉的路口再转过两个弯,就是我不认识的路了。

    流光溢彩的广告牌往后退,高楼大厦在减少,车子开上省道。

    我没有问要去哪里,只降下车窗,让疾速的风涌进车。

    真好啊。

    这种未知的,不考虑明天的感觉。

    仿佛这条路,这一夜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夜风转凉,钻进鼻腔,激得我打出个喷嚏。

    身旁的男人立即伸过手。

    “不要关。”我赶紧道。

    他瞟我一眼,关窗的手稍顿,摁开广播。

    胳膊落下后没有抓方向盘,转而抓过我的手。

    没有像之前一样严实裹挟我,男人粗长的指直接撑开我指缝,强势地与我十指相扣。

    掌心相对,他的体温完全坦诚。

    烫得我指尖微蜷。

    指甲的边缘划过虎口的茧,又触到新添的抓痕。

    男人手指动了动,扣我更紧。

    “钥匙在这插在车上我就看着办吧

    我家不远就在前面不远可是很偏……”

    广播里响起歌声。

    老车的音响效果很一般,可抒情的女声散进晚风里,绕在交握的十指间,总是浪漫的,令人心安的:

    “……不用看了没人管我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去生活一个人也可以快活

    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你可能没听过

    失信,失望,失恋,失落

    车停了好几次,烟抽了好几根

    天都快亮了,我们还没到呢

    你睡得安稳吗,我必须清醒着

    这道路有点黑,你睡吧我负责……”①

    我真的睡着了。

    再睁开眼,静止的车内一片漆黑。

    驾驶座是空的,他的衬衫盖在我身上。

    摁亮手机瞟了眼时间——早过午夜。我推门下车。

    披散的长发瞬间被吹乱,咸湿的海味扑面而来。

    深夜的海水好似浓郁的墨,翻出层层叠叠的浪。

    男人的身影被夜与海湮没,只剩面前的红色亮点明明灭灭。

    望着我走近,烧亮的红点坠落,熄灭。

    “醒了?”

    他的声音被海水浸润,磁性的颗粒感。

    我轻“嗯”了声,将手里的衬衫还给他。

    他接过来,没往自己的坎肩上套,反手又披回我肩头。

    黑色的衣摆快跟我的裙摆一样长。

    我被男人的衣服包裹,又被他结实的胳膊揽进怀里。

    手搭上他腰身,指尖揪住紧贴腹肌的那块布料,学他之前勾我那样慢慢扯高,又啪地在肌肉上弹响。

    “怎么来这儿了啊?”

    男人捉住我的手,摁在壁垒分明的肌肉块上。

    “之前来过么?”

    我摇头。

    海城有海,但离市区很远。

    我来海城十次有九次半都只来找市中心的陈嘉奕,自然不会往这儿走。

    “这边的海好看吗?”我望着黑茫茫的大海。

    “日出好看。”男人声音和手掌同时贴上我耳朵,掌心抚摸我脑袋。

    低柔的声线也是。

    “看完心情会好很多。”

    浪声忽而扬起。

    望着浪花碎成水沫,我转开话头:“我有点饿了。”

    这里只有一座灯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但我知道他能够喂饱我。

    他似乎总有办法应对我的需求……

    男人没吭声,揽着我往车边走。

    拉开副驾的门,他又摸了把我脑袋顶:“车里坐会儿。”

    我坐进车,扭头看着他从后座拖出一个大袋子。

    变魔术一样取出卡片炉,小锅,以及一些不知名的瓶瓶罐罐。

    炉火隔着窗在后货箱燃起,男人的身形被勾勒成暖色。

    他穿着我第一次见他的黑色坎肩,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他跟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

    或许,我想打开的只是一副皮囊。

    却不小心,窥到他内心的色彩……

    驾驶座门开,食物连锅被端到我面前。

    熟悉的辛辣味扑鼻。

    ——是隔壁桌常点,我却没在韩料小店点过的一样主食,辛拉面。

    “没筷子。”男人说。

    食欲被挑动,我接过微锈的叉子和小锅。

    挑起面正要往嘴里送,男人又拉开方向盘下的储物格,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袋子。

    透明的塑料包装里,全是黑色的发圈。

    他捏出一个来,递给我。

    我没接,盯过两秒:“你从哪儿来的这个?”

    他撩起眼皮睇我一眼——不解我偏问废话的眼神。

    “买的。”

    为什么要买这个?

    为什么要买你用不到的东西?

    没有,也不敢继续追问,我沉默地接过发圈,将脑后的头发胡乱捆住。

    再次端起锅开吃,叉子挑过两口,小锅里便空了一半。

    ——跟上次他给我做拌饭的分量大相径庭。

    瞟了眼身旁低头划手机的男人,我后知后觉——这次这么少,是因为,他只有这么多了。

    胳膊肘捅了捅他,男人的眼从屏幕上扫过来。

    看见送到面前的锅,他摇摇头。

    我没作罢,又挑起一叉子面,送到他嘴边。

    男人眼皮动了动,黑眸很深地看我,随后接过餐具,将拉面大口吞下。

    叉子挑起一口面,送到我嘴前。

    我睫毛颤了下,唇凑近,就着他的手吃下。

    他叉起面条继续喂我。

    而我也像没有动手能力的小朋友一样,就这样一口一口地被饲哺。

    直到胃被填满。

    满到空落落的心好像都开始充盈。

    身体都暖和起来……

    吃干净的锅被扔到后座,男人拿出一瓶水来,拧开递给我。

    我一口气喝了半瓶。

    “什么时候日出啊?”

    “还好一阵。”他拿过我喝完的水瓶,“先睡会儿吧。”

    我看着男人翻滚不息的喉结,看着水滴从胡茬上滴落,在胸前晕开深色。

    “我不想睡。”

    做些什么,不好么?

    他放下水,偏头对上我直白的眼。

    四目相对,我知道他了然我的心思。

    ——可他又很快转开眼,断开暗示的信号。

    “给你看个东西。”

    心思落空,我垂眸抿抿唇,还是往男人肩头凑了凑,看他打开微信点击最上面的头像。

    聊天记录全是短小的语音,只有垫底的是一张图片。

    他放大照片将屏幕给我。

    我一眼怔然。

    这是一幅画,一副童画——他妹妹上次在酒吧画的那副。

    现在已经画完了:巨大的白猫趴满半个画面,一个女孩坐在地上靠着它毛茸茸的肚子。

    女孩看起来很眼熟:黑裙,红唇,发梢微卷,手腕上戴着平安扣——正是我那天的打扮。

    一轮皎皎明月悬于夜幕,深蓝色的天空中除了月亮星星,还有一只小白猫。

    看着在月亮上撒欢的白猫,我的眼睛湿了。

    “画得真好。”

    男人侧眸注视我没说话——从我看画时,他就一直这样看着我。

    揩了下眼角,我的视线落在画面右下方。

    小姑娘的字迹幼稚,歪歪扭扭地写成勉强能辨认的三个字:李宝婵。

    我反应片刻:“你妹妹跟你不一个姓啊?”

    男人“嗯”了声:“她跟我妈姓。”

    我点头:“哦。”

    本没打算展开这个话题,身旁人安静半晌,忽而继续:“她妈不是我亲妈。我亲妈生我难产,没了。”

    我愣了下:“那你妹的妈妈……”

    男人抬头看挡风玻璃:“她家里穷,又不会说话,为了点彩礼钱从东北嫁过来的。”

    “啊,怪不得。”我恍然,“我就说,海城这边少数很少的。”

    打火机又出现在男人手里,擦出一声轻响。

    “她挺苦的。”

    他盯着跳动的火光:“小时候我爹打我她挡我前面,我就把她当亲妈了。”

    可以了,我对自己说。

    你不需要,也不应该了解更多。

    可是,对他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从第一眼开始就是旺盛的。

    我张张嘴,还是没忍住:“那……你爸现在呢?”

    男人拇指一松,火苗灭了。

    “前几年他喝醉打我妈,给我碰上了。我打坏他一只眼,他跑了。”

    “把我妈攒的钱都卷走了。”

    他偏头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只看到男人和我对视的眼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柔。

    “后来他趁我不在又回家要钱。那次没多久,他就在外地打架被人捅死了。”

    我听得头脑轰隆。

    男人却始终淡然,像在讲与己无关的一个故事:“当时我妈也发现有我妹了,她想生。”

    “我说那就跟你姓吧,那人不配。”

    他的故事讲完了,我却不知可以说什么。

    良久的安静过后,火机又细微响出一声,火苗舔上男人指间的烟。

    白雾缓慢腾起,他朝手机屏示意,转开话题:“我妹说要把这画送你。”

    “好啊。”我欣然,嘴角跟着扬起,“我很喜欢。”

    男人看着我,唇边也缓慢勾出细弧。

    “高兴点了?”

    他的语气好像在哄小孩子啊。

    ——不,他和她妹说话时也没有这样。

    心口有点热,我吁出一口气,没接话,垂眸继续看手机里的画。

    看着画里的平安扣,我下意识摸了下手腕。

    身边的男人吐出一口薄烟。

    “你上次断的那手绳呢?”

    我稍作回忆,打开包扣,手伸进去摸了摸。

    “在呢。”

    他把烟斜叼进嘴里,拿过我坏掉的手绳,一手又扯开车里的储物屉,拿出一只小盒。

    红色首饰盒上印着某珠宝品牌的logo,打开来,里面是一条红绳,带金色扣头。

    他又从后座的袋子里摸出一把小钳子。很快,平安扣便从崩坏的手链上卸下。

    又被接到新的红绳上。

    拉过我的手腕绕上绳结,男人为我扣好金扣。

    长度正好。

    我怔怔收回手,指尖轻轻拨了下修好的手绳。

    埋在心底的一些久远的,不为人知的东西,也被偷偷修好了。

    抬头看男人,我没有道谢,也没有说话。

    胳膊抬起来,脱掉他披在我身上的衣服,又扯掉扎得乱七八糟的发圈。

    指尖插-进微潮的发丝拨了拨,又慢慢将长发都捋到一边。

    露出白嫩的耳肉和伶仃锁骨,纤长且脆弱。

    身旁的视线定定注视我的一举一动,两腮的咬肌微微绷紧,又缓慢陷下去,用力地嘬了口烟。

    摘掉唇间烧亮的红点,男人看着我,慢长地吐出烟雾

    白烟缭绕,模糊他的面。

    但我看到了。

    那双黑眸沉沉郁郁,翻滚出欲-色。

    我将手里的发圈还给他。

    男人接过来,很自然地套到自己手腕上。

    我盯着他的手。

    “给我抽一口。”

    他粗长的指动了动,指间落下细细的烟灰:“抽过?”

    我摇头:“我想试一下。”

    犹豫两秒,他将手里的烟递给我。

    “慢点儿。”

    我有些笨拙地捏在手里,最后挑起眼尾瞥他一眼,衔上烟轻吸——

    尼古丁的味道直冲面门,我连连咳嗽。

    指间的烟被夺走,我抬手抹被呛出来的眼泪:“你的烟好烈……”

    男人没作声,垂眸看着回到自己手里的烟。

    烟嘴的末端多了一点水渍。

    完全吻合我的唇印。

    黑眸很慢地阖了一下,男人抬手,印着我的唇痕,用力嘬了一口烟。

    下一秒,烟被投到窗外,坠入夜色中。

    还没反应过来,我的后脑勺被扣住。

    浓郁的烟雾混合炙热的雄性荷尔蒙一起渡进我口中。

    这是一个不含欲望,却又满载情潮的吻。

    浅尝辄止。

    他放开我。

    我们在烟雾与吐息的交缠间相视。

    ——神色都是平静的,眼神都是用力的。

    白烟散尽之际,我抓上男人领口。

    将身体和唇都送到他面前。

    他照单全收。

    又索取更多。

    唇被擒获,随后是后颈,最后是裙摆下的腿弯。

    我好像一只自投罗网的愚蠢猎物,被诱捕上驾驶座。

    关押在男人腿上,囚于他身前。

    只来得及无助地“呜”了一下,他的唇舌便攻陷我。

    取而代之的是啧啧水声。

    又响又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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