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找一只小木鱼
回到穿书局总部的穆瑜,被门口的凌霄花绕上来打招呼,趁机往穆瑜的外套口袋里塞了满当当一袋小零食。
数据没有过期一说,系统被五颜六色的零食袋子埋住,甚至发现了自己被打劫的小饼干,心痛到打结:“啊!!!”
穆瑜帮系统把结打得更漂亮,回赠给凌霄花最新款的染叶剂,大方地撕开包装:“吃吗?”
系统火速卷起三种不同口味小饼干,跑到一半又冲回来,扛走了一盒焦糖奶油酱。
他们刚去过槐中世界,探望了那支还在疗养中的守护者小队,系统跟其中一个年轻哨兵拜师学艺,参悟了不少对付拦路抢劫大花藤的办法。
机械小蜻蜓这次有备而来,吃饱了小饼干,雄赳赳气昂昂端起小机关枪,跟凌霄花鏖战去了。
负责来引领他的医疗部门AI接过穆瑜的识别码,导入确认:“您是要提取过去的记忆?”
穆瑜点了点头:“还想顺便看看朋友。”
“没问题,不过您得确认您的意识强度足够。”医疗部门AI说,“上一次的尝试不太成功,如果意识强度不够,记忆导入可能会造成崩解。”
并非他们不愿将记忆还给宿主,只是有些时候,记忆的重量可能远超想象,沉得足以将最坚固的意识容器也生生压碎。
时润声放轻了动作,透过舷窗努力向下看,无声睁大眼睛。
时润声被小黄人们领着打水仗、捞小鱼,在阴凉底下躺成一排吃冰棍。
遇到这种情况,穿书局只能代为保管,将记忆存储起来,等待风化。
“您需要……您需要杜仲叶吗?”小缄默者悄悄说,“我带了一点点,生嚼可能有些苦,这里不准带茶水。”
孤儿院的孩子们们对地势相当熟悉,拖着润声哥一起出门,沿着小溪一直跑,去看一眼望不到头的花田。因为跑得太远,玩得又太尽兴,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索性闻着香味去吃大排档。
在孤儿院的大院里,夏天还远没正式过完。
“好像不行,我之前也想用大灰石头机器人把大家驮过去,但片警伯伯来找我谈话了。”
小缄默者是回家给爸爸妈妈送新做的麦芽糖,顺便回家紧急取经,找爸爸学怎么做夏天的凉茶,找妈妈学怎么做绿豆饼和凉糕的。
穆瑜笑了笑:“多谢。”
这还是第一次,漂亮小骗子站在人家的家门口,没有装成别人家的小孩,而是作为小花猫的哥哥。
时润声已经乘坐过大灰石头机器人,但还是没想到,原来飞机能飞的这么高。
小缄默者:“!!!”
穆瑜做完这次检查就正准备回家,还准备带一些穿书局特产的冰淇淋回去,接过对方递回的检测结果,温声道谢。
大院的暑气还完全没褪——准确来说,在他们这儿,热浪的势头才刚开始。
反派大BOSS低下头,透过领域观测,发现自己的确有一道裂痕正在发光。
穆瑜也拿银线拽拽他,示意舷窗外:“看。”
即使是穿书局,也没办法通过跳跃时间节点,对这个进程造成任何影响和干涉。
小机械师拥有更多异世界生存的经验:“会有很多人围着看,路会更堵,还会上新闻。”
威风凛凛的大狼狗初来乍到,迅速沉迷在了三十几个小黄人的陪玩、陪揉、陪梳毛服务里,每天都要在水塘里沾一身泥回家,被小缄默者飞快扛起来跑去洗澡。
穆瑜带他们一起坐这趟航班,坐在舷窗旁观赏夜景时,被对面座位的小缄默者悄悄放出银线,扯了扯袖口。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抄不成近路的办法,记忆会在时间中逐渐变淡、模糊,这种“时间”的定义是绝对的。
最厉害的向导也不能让哨兵长出翅膀,不白塔就是长成机械树,也没办法跑、更没办法飞。
手机的另一头是刚参加完比赛,脸上还蹭了一点机油,拿着小扳手,工装都没来得及换的小机械师:“五弟,五弟,我们得快点去机场集合!”
医疗专精的小缄默者对伤口的变化相当敏[gǎn],声音压得很轻,没有惊动其他的乘客,拿出一小把悄悄带来的杜仲树叶。
有些雪团小朋友,看起来正在睡觉,其实还在领域里专心致志地用冰晶捏小火柴人,比较两种步法哪个看起来更炫酷。
——得快点集合,二哥要去录节目,这回听说是个家庭类综艺节目,他们都得去。
小缄默者被二哥捂着耳朵,睁圆了干净清澈的眼睛,震撼地看着飞机结束滑行起飞,轻易就穿过云层。
飞机是比S级哨兵更厉害、比S级向导更厉害、比不白塔更厉害的东西。
小缄默者从从没这么玩过,也从没见过钢筋水泥浇筑的现代世界,没见过打开就能吃冰棍的神秘柜子,没见过“叮铃铃”一响就能听见声音、看见人影的神秘方块。
“没关系。”见多识广的反派大BOSS给他讲解,“这不是伤势加重的表现,是因为透光。”
这是趟红眼航班,小树苗们一路紧赶慢赶,现在都累得够呛,一个个盖着小毯子睡得正香。
医疗部门的AI仔细核对,有些惊喜:“您的伤势好了很多!这是个很好的预兆。”
穆瑜已经提前去做过检查,取出检测数据:“这样足够吗?”
但小缄默者抱着小猫花,单枪匹马找被改造成机械树的不白塔决斗,棍子剪刀布大战三百回合,最后还是赢回来了一大把杜仲叶和一大袋杜仲果。
“祝您痊愈。”医疗部门的AI致意,“希望您能早一点回家。”
银线在这个世界不会被观察到,但缄默者的领域相连,悄悄撑起一片小空间,就可以让无声的“言语”继续生效。
在槐中世界,系统沉迷于参悟干架一百式,没来得及记录小信使抓着小软毡帽,难得地既局促又紧张,被小花猫拉着回家做客的珍贵画面。
时润声还不懂什么是新闻,但依然立刻把手机端端正正放好,跑去迅速准备。
小缄默者已经牢记了这里的“车”是马路上四个轮子跑的、像是他们坐的那辆五菱宏光一样的大方块,但还没见过堵车,相当紧张:“我可以扛着大家跑过去吗?”
——这件事不白塔原本也是不乐意的,毕竟这是S43号世界的特有树种,非常珍贵,不能弄得满穿书局每个世界都是。
原本时间是完全够的,但霜天新做的小程序显示,如果再不立刻出门,可能就会被大堵车结结实实堵在路上了。
那是他从没见过的景色——光连成线,编织成网,由深沉的夜幕向外延伸,像是躺在麦田里看星星那样,一眼就能看见地面的万家灯火。
穆瑜的确不大喜欢坐飞机,可他们家小槐树现在都不光敢给大狼狗洗澡、还敢帮小黄人们烧火做饭了,他当然也得有些进步:“飞机也很有趣。”
大开眼界的小缄默者觉得一切都奇妙有趣,立刻认真点头,他已经攒了一肚子的故事,想要去给守护者小队讲了。
时润声看着窗外,又攥了攥拳:“我得快点学会怎么做凉茶和绿豆糕……夏天还没过,我很想做给大家吃。”
刚才飞机上发放水和食物,小缄默者喝到了可乐,也惊艳到立刻就想研究配方,还想带回去一箱给爸爸妈妈、给队里的大家喝。
时润声从没这么高兴过,他每天的安排都塞得满满当当,要不是二哥说不睡足觉长不高,他甚至还想再少睡一点。
反派大BOSS笑了笑,摸了摸小缄默者的头发:“不急,还会有很多个夏天。”
时润声被银线按回座位上,调整好座椅角度和安全带,盖上小毯子,又摸了摸额头。
小花猫一摸额头就乖乖闭眼睛,攥着毯子边,还是忍不住小声问:“请问……是不是很多个,我们所有人都一直在一起的夏天?”
“当然。”穆瑜回答他,“一直在一起。”
“大家会有要做的事,会有要去的地方,会有必须自己一个人走的路。”
什么都懂的反派大BOSS告诉小BOSS:“所以可能会有短暂的分别。”
但那只是暂时的,只要互相牵挂,迟早都会团聚。
小缄默者立刻听懂了:“就像游历,游历是有必要的,因为要学本领……但回家也很有必要。”
这原本就是时润声的愿望——他一直想当一个有家可回的游历者,在小缄默者看来,这大概是最快乐的事。
在游历的路上,他一定会到处学本领、不停攒想要带给大伙的礼物,每天都算着自己离家多远,什么时候回家。
如果只是不知目的也不知归期的独自流浪,当然也很新奇有趣,但就难免有些寂寞,有些太过孤单了。
反派大BOSS给小花猫盖好毯子:“是啊。”
“回家很有必要。”穆瑜说,“为了不孤单。”
小缄默者用银线和大BOSS轻轻打结:“为了不孤单。”
雪团很喜欢这句话,立刻从沉迷的火柴人里抬头,加入小复读机阵营,飞过去一架冰晶做的小飞机:“不孤单。”
小缄默者的耳朵立刻红起来,眼睛亮晶晶,捧着晶莹剔透的小飞机珍惜收好,又悄悄送给雪团大哥一只银线编的小鹰。
穆瑜摸了摸神气的小银鹰,又碰了下冰做的小飞机。
他是在综艺录制间隙,陪小树苗们赶回槐中世界请教绿豆糕和凉糕的做法,顺道来的穿书局总部。
听说反派大BOSS要去完成一件有点艰巨的任务,两个小缄默者立刻全力支援,通过相连的领域,远程送来了守护的银线和冰晶。
“我们在您的记忆中检索到了相同关键词。”
医疗系统的AI读取记录:“您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类综艺,是这样吗?”
提取记忆是件既重要、又有一定危险性的项目,必须经过反复确认,以免在记忆导入中出现冲突。
尤其像是已经走过许多个世界的任务者,他们走了太多的路,遇见了太多的人和事,有些人已经离家太远。
“不是。”穆瑜接住以一招惜败凌霄花、大哭着跑回来的系统,想了想,“如果是家庭类型的综艺,我参加过四次。”
——这是第四次,第三次在S03世界,他们把雪团从那个世界抱回家。
系统接过宿主颁发的“虽败犹荣小饼干”,一边哭得满地都是小句号,一边偷偷寻找巧克力酱:“宿主以前还参加过这种综艺吗?”
穆瑜点了点头:“有过两次,其中一次我还叫‘穆·苏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
系统:“……”
穆瑜笑出来,不再打趣,好好回答:“其中一次我还很小,是在三岁之前。”
第二次参加这种综艺,并没留下什么值得记住的回忆——那是穆瑜十岁的时候,林家以家庭为背景录制综艺,把他拉去展示所谓的“父子情深”。
穆瑜不适应镜头,也不想录制综艺,这是件很让那个独-裁者丢脸面的事。
林飞捷本人对亲情并不在意,只是这样的表现在镜头前,就会变成供人指摘的话柄。
于是,很顺理成章的,录制综艺的第二天,穆瑜开始高烧不退。
节目组拿到了很完美的镜头,林飞捷为体弱多病的养子操心劳神、亲自照顾不假人手,呵护得关怀备至。
没人知道,这场突兀的高烧,其实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火患。
那场火烧了三天,是一片满布荆棘的荒原,数不清的幻象丛生,饮鸩止渴似的给火海里挣扎的意识续命。
十岁的穆瑜得以在这场火里寻找父母,林飞捷把不想要的记忆碎片抛弃在这里,任由谎言之藤吞噬,那里面有许多画面是穆寒春。
穆瑜的父亲叫穆寒春,母亲叫宁鹤,是“晴空一鹤排云上”的鹤。
宁鹤喜欢飞,这点穆瑜没能随母亲。
在那片火海里,十岁的穆瑜认真地分辨那些记忆,把它们慢慢拼起来。
他看到父亲驾驶着风驰电掣的赛车,驰骋在戈壁和荒原。看到一身飞行员装束的母亲摘下护目镜,从旋翼机上利落跃下,抹去机身覆着的薄霜。
那是他完全陌生的自由,被林家带回去的孩子叫“穆瑾初”,穆瑜这个名字其实是他自己起的,小穆瑜很喜欢小木鱼。
关于这件事,穆寒春夫妇其实还有点犯愁,试图哄儿子选一个稍微酷炫一点的名字。
但小穆瑜坚定地选了这个,并认为木鱼很好听。
如果不能叫这个的话,可能就要难过到背起小书包离家出走三秒钟,并改名叫穆·苏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
“……好好,就叫木鱼,木鱼怎么了?好听,特别好听。”
穆寒春非常害怕儿子离家出走,一听说居然要走整整三秒,立刻妥协,把小木鱼抱起来:“我们挑个好看一点的鱼——‘瑜’怎么样?”
宁鹤也非常害怕儿子改名叫“穆·苏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立刻倒戈支持新名字,过来一起出主意:“余不好,愚不行。榆其实也不错,榆钱可好吃了……”
本来一家人开会讨论的结果,是穆瑜一年叫“穆瑜”、一年叫“穆榆”,这么轮换到长大,或者轮换到小木鱼自己想叫新名字的。
小木鱼也是他们家的一个游戏。
小穆瑜很乖,家里几乎用不着怎么打扫,他们家的扫地机器人每天都很闲。
清闲过头的扫地机器人,主要工作是陪小主人搭积木,给小主人热牛奶,和小主人玩石头剪子布。
扫地机器人把小主人抱到阳台,再搬来两个小板凳,一个抱着奶瓶一个抱着充电器,一起看那条回家的路。
穆寒春那时候尚未退役,被俱乐部的天价赞助推着,四处奔波比赛,几乎没什么休息的时间。宁鹤当时就担任医疗救援组组长,在赛事间辗转,也根本闲不下来。
夫妻两个知道儿子一个人在家,虽然有俱乐部再三保证,他们会把小穆瑜照顾得很好,但依然放不下心。
小木鱼是家里智能门铃的名字,因为小穆瑜最喜欢这个声音,清脆又柔和,像是纪录片里寺庙才有的咚咚声。
一家人约好了,爸爸妈妈回家的时候,就会敲三声小木头鱼。
一听见小木头鱼响三声,就说明爸爸妈妈回来了,小穆瑜就要立刻拽着扫地机器人一起藏起来,让爸爸妈妈找。
这个游戏通常都持续不了多久。
小穆瑜根本藏不住,看到爸爸妈妈满屋子找自己,说什么都要跑出去,跑得急了还会摔跤。
扫地机器人穿着小花围裙,非常操心,举着海绵垫在后面狂追,一边一起摔跤一边躺在地上拉警报:“小木鱼摔倒了!小木鱼摔倒了!”
穆寒春和爱人的身手都非常好,尤其是宁鹤,能从数不清的赛车事故里把伤员拖出来,捞住从衣柜后面掉出来的儿子也不在话下。
小穆瑜这时候是敢闭着眼睛摔跤的,因为即使摔下来,也一定会被爸爸妈妈接住。
有一点可惜的,是这个游戏只到他三岁。
穆瑜在两岁的时候叫穆榆,在三岁的时候轮到叫“瑜”了,但因为爸爸妈妈太忙,还没来得及过三岁生日。
三岁的小穆瑜满心期待地等着爸爸妈妈回家,等着生日礼物,等四岁的时候再把名字改回来。
因为榆钱真的很好吃,如果不是妈妈实在太忙,榆树上长榆钱的时间又很短,小穆榆其实想吃好多顿。
这个愿望没能实现,小木头鱼门铃再响起来的时候,只响了一声,有穿着黑西装的人来找他。
穆瑜在孤儿院待了两年。
他对那段时间的记忆不深——在他那个世界,幸运的是资源统一分配,能保证每个孤儿的基础待遇,甚至能住独立的单间,还能带着扫地机器人一起住进去。
稍微不那么幸运的,是他在那里不太受欢迎。
他在很多地方都不太受欢迎。
其实在父母离开以前,小穆瑜就知道这件事。
他似乎犯了什么很严重的错误,又或者他的降生就是个错误。穆寒春的比赛成绩每次下滑,都会有人这么说。
——为什么非得生孩子?生个孩子干什么?为什么不能对俱乐部更负责一点?
要是没有那个小拖油瓶该多好。
极限运动的圈子是不该有牵挂的,因为得拿命去拼。在同等技术水平下,谁更敢把油门焊死、谁更敢撑到最后一刻再减速,谁就能赢。
要是没那个小拖油瓶,当年的车王,就不会沦落到连拿名次都费劲。
事实上,在穆寒春夫妻过世后,这些声音的激烈程度,其实还要远胜过穆瑾初那个世界。
因为穆瑜所在的世界,将包含拉力赛在内的极限运动赛事全面调整,转为在虚拟空间举办的节点,就是穆寒春这次事故。
总有人会对此不满,认为这样就让极限运动失了“挑战自我、追逐极限”的本质,认为虚拟空间永远带不来足够真实的体验,不能面临真实的危险,也就少了真正的刺激。
争执很多,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孩子,连出门上幼儿园也会被几辆炸响的摩托车戏弄,被尾气烟尘呛得咳个不停。
扫地机器人穿着围裙,拎着笤帚拉着警报出来,急得往那些人身上泼水。
警报声尖锐,那些不良少年拧着油门,轰鸣着跑得不见踪影。
“是坏人!”机器人按照输入的程序,大声告诉小主人,“找爸爸妈妈,告状!”
小穆瑜被弄得一身泥水,收拾好小书包爬起来,抱住机器人哄:“好,明天就告状。”
机器人大声喊:“今天!今天就要告状!”
小穆瑜摸摸机器人,把笤帚接过来,卸下来半旧的合金笤帚杆当拐杖,一瘸一拐往自己的住处走。
他领着扫地机器人往回走,轻声说:“对不起……”
十岁的穆瑜倒在那片火里,轻声对他的朋友说“对不起”。
火烧得很旺,很烈,火要烧毁些东西,这是火的天性。
所以他把自己交出去烧,藏起那些拼好的记忆碎片。
他藏起碎片里的扫地机器人,他的机器人陪着他去了孤儿院,又陪他一起被林家收养,是在一个深夜被丢弃的。
原因是林飞捷被烧伤后遗症折磨得痛苦失眠、暴躁不堪,把穆瑜溺进睡眠舱里泄愤,被机器人发现了。
那不是一台战斗型机器人,只能扫地、拖地、烧开水,只能陪小主人搭积木和玩石头剪子布,还动不动就没电。
扫地机器人举着笤帚,把开水壶泼过去:“告状!告状!”
林飞捷被烫得痛呼出声,扔下穆瑜,抬腿就踹倒了那台碍眼的老式机器人。
“找爸爸!找妈妈!”
扫地机器人没有更新过程序,还在一边拉警报一边大喊:“小木鱼摔倒了!小木鱼摔倒了!”
“爸爸!妈妈!回家!”扫地机器人拼命喊,“小木鱼想爸爸!小木鱼想妈妈!”
那个世界的“言语”,可以修改和遮掩记忆,可以植入谎言。
十岁的穆瑜用尽一切办法努力记住,他有一个扫地机器人,是他的朋友。
即使他知道,等他醒来的时候,就会忘记这件事。
等他醒来以后,就会忘记很多事,忘记许多噩梦是怎么来的,忘记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过往。
有很多半真半假的记忆,写着他在林家生活得多幸福、多愉快,写着林飞捷视他如亲子,他必须还他父亲欠下的债。
人很难怀疑自己的记忆——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就像是由记忆堆积起的积木。
动摇其中某块积木、冒险向外抽取积木的后果,可能是整体摇摇欲坠但仍勉强支撑,也可能是轰然倒塌。
碎裂在榕树的树荫下的那场梦,并不是穆瑜第一次做风。
如果不是已经变成过一缕风,就不会知道,这是个求而不得的美梦。
穆瑜亲手处置林飞捷,是在他二十二岁那年。
那年他演了一部父亲的电影,拿到了自己的第二个影帝,在颁奖典礼的现场因为地面实在好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只是摔碎了半月板,对穆瑜来说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但他被送到医院后,还是昏迷了不短的时间。
昏迷的时候,他其实并没闲着。
在这段难得的休息时间里,穆瑜把自己全身都砸碎了一遍,检查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察觉到那个表面上温和轻快、埋头工作的年轻影帝,正用一种玉石俱焚的态度拆解自己,挣脱那些记忆的控制,林飞捷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这种不安让林飞捷再次躺进了睡眠舱,可他没想到,他没能捉到穆瑜——那里只有风。
明明是很温柔的风,连树叶也不会拂落,却叫林飞捷察觉到了近乎窒息的畏惧。他被没顶的恐惧击垮,挣扎着呼救,要打开睡眠舱醒过来。
林飞捷做过太多亏心事,他怕敲门,怕得要命。
曾经有些年,十几岁的穆瑜被林飞捷送给有特殊嗜好的人,扔进斗兽场里取乐。
在某一次据说是“睡眠舱集体故障”的意外后,那些人就仿佛叫什么魇住了,见了鬼一样不停挣扎、拼命求饶忏悔,那噩梦仿佛不止不休。
那些人早喊破了嗓子,自己却不知道,打了镇静剂也无法睡去,瞪着充血的眼睛整日哀嚎咕哝。
这些人唯一能说清楚的话,就是“风在敲门”。
那次“集体故障”的另一头,十几岁的穆瑜也受创不轻,昏迷了几个月才醒,忘记了进入睡眠舱后发生的所有事。
林飞捷实在因为这场变故担惊受怕,想强行用药逼还是少年的穆瑜想起来,却被医生拒绝了。
这种遗忘是极限状态下,意识被迫采取的自救方式。
有些记忆的重量,不是正常状态下的意识所能容纳、所能承受的。
再坚固的堤坝也无法阻挡汹涌的洪水,强行导入记忆,只会让意识发生崩解。
但这应该也不至于有多遗憾——毕竟在穆瑜二十二岁这年,林飞捷也终于知道了,那场“睡眠舱集体故障”的意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穆瑜的那个世界,林飞捷并没活那么长。
在那个世界里,穆瑜在二十二岁和林家正式切割,二十七岁因为疑似酒驾的“车祸肇事”被拘留调查,只是林家垂死挣扎的报复之一。
没了林飞捷的林家,其实早已日薄西山。更何况,对面是曾经被养出来支撑峰景传媒,能让偌大一个影视公司吸着血续命的影帝。
穆瑜知道怎么自证、知道怎么处理明枪暗箭,知道怎么引导和修正舆论。
他在这些年里学会了很多事,学会了怎么处理伤口,学会了怎么让善恶有报,天道轮回。
他学会了这些事,已经可以很好地保护自己,也知道该怎么保护当初被林家当摇钱树压榨的父母,怎么保护自己的机器人朋友了。
因为他已经学完了所有要学的东西,所以选择了退圈——那些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故事,说到底也就是这样简单。
没什么更多的阴谋,也没什么内幕了。
他只是有些想爸爸妈妈,有些想朋友,有些想做回当初那缕风。
这样想到最后,穆瑜决定找个安静的地方,做一做饭,种一种树,栽一棵榆树来结榆钱。
穆瑜单手遮住系统的摄像头,和医疗部门的AI进行对接确认,看着当初的记忆被重新改写。
改写的记忆里,有骑着自行车的漂亮小信使,闭着眼睛,铆足了劲踩着脚蹬飞进去。
有小缄默者让雨落下来,雨把火扑灭,浇得不剩半颗火星。
有血红大野狼按着兽灵一拳一颗牙,有扛着电锯的小机械师,也有大展神威的炫酷小冰鹰。
穆瑜给系统买了一个冰淇淋,把满地的小句号都用方框收集起来,一个一个耐心地拼回去。
他抬起头,在看清医疗部门AI的操作后有些惊讶:“还没有改写完吗?”
“没有呢,还有很多。”医疗部门来了好几个AI,扛着电钻,忙得火星四溅,“您家的小朋友都很有任务者的潜质,等他们长大以后,您可以问一问,他们想不想当任务者……”
被改写的记忆可不止这些。
小树苗们的逻辑都相当清晰——救人就得救到底,救要消散的影子少年也一样,不能只是救了这十七次,就放心地拍拍手不管了。
因为他们的老师救他们的时候,也不是把他们从深渊绝境里拉出来,全须全尾地放在那,就拍拍手不管的。
最近跟着大国槐深造的小信使,用槐花蜜贿赂了一个蚁窝,拜托了工蚁们去找新的南柯一梦。
小缄默者也没闲着,有时间就去找谎言之藤讲道理,把谎言之藤讲得满地打滚,掉出来一大堆碎片。
——所以记忆被改了很多,比如那个敢踹扫地机器人的混蛋,被雪团一个头槌就撞飞了。
比如那些敢欺负小穆瑜、用摩托车戏弄他的不良少年,被大灰石头机器人全抓起来,被小槐树找来的马蜂追着跑,每台摩托车都被仔细拆解成了满地的碎零件。
比如穆寒春和宁鹤夫妇。
血红大野狼的年纪不够开车,老师不准他开,闻枫燃很听话,也从没说过自己过去已经学过怎么跟人飚黑车。
他不准弟弟们跟过来,自己进这场梦,翻来覆去找能把人救下来的时机。
梦都是碎片,能找到就不容易,很难再向前调整到更合适的节点,只能想办法把那辆导致车祸的媒体车拖住。
闻枫燃试了十来次,终于用那辆战损版的五菱宏光咬住两车缝隙,硬插进去,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别开了那两辆车。
他也不管骂“不要命了”、“捣什么乱”的安保人员,直奔穆寒春的那辆赛车,把林飞捷从车里揪着领子拖下来,一拳接一拳往死里揍。
穆寒春从车上下来,和赶过来救援的宁鹤面面相觑,两个人都错愕困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却莫名的半点也不想拦。
改写的记忆里,三岁的小穆瑜等来了自己的生日礼物,等来了门铃响三声,等来了爸爸妈妈。
扫地机器人扔下充电器,举起小主人,兴高采烈往外跑:“找爸爸!找妈妈!小木鱼长大啦!”
穆寒春拎着大包小裹快步从门外进来,宁鹤抱住儿子,仔细从头看到脚,拉着小手不肯放。
系统又哭得满地都是句号,连冰淇淋都吃不下:“宿主,宿主,我们能不能去找扫地机器人的AI?”
如果穆寒春夫妇的意识已经消散,无法找回,至少AI是没那么容易消散的。
AI可以复制,可以备份,只要还有存档,就还能“复活”。
穆瑜应该有陪着自己长大的朋友,他不该一个人长大,学会了保护所有人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一切。
系统愿意把自己的小饼干和冰淇淋全分扫地机器人一半。
穆瑜拿着小笤帚和小簸箕,帮它把句号再扫起来,一个一个安回去。
做完了这件事,穆瑜又把小笤帚交给系统。
系统抱紧小笤帚:“宿,宿主?”
“我是不是还没说,我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加入的穿书局?”穆瑜问。
系统迟疑了下,赶快搜索记录:“宿主在比十三岁大一点的时候,被一棵榕树的板状根绊倒,捡到了穿书局的宣传单……”
“对。”穆瑜说,“这是起因。”
这是起因,至于真正加入穿书局,是穆瑜二十二岁的时候。
他把自己全砸碎拆开,一块一块检查,发现了藏在缝隙里的很多东西——比如穿书局的传单,比如一块早已报废的芯片。
芯片已经无法读写了,当初那个扫地机器人被暴怒的恶人毁得严重,那又不是穿书局下属的世界,没办法通过跳时间线回去找数据。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穿书局说能修,就是得一点一点修复,可能得费点力气。
——但小木头鱼可非常仗义,记得小时候陪着自己的扫地机器人,其实不光想做机器人,还想做棉花糖、做机械蜻蜓、做会飞的绷带、做校长。
做电视上那种最酷最威风的监考AI,叉着腰管小同学,不许往旁边看,不许打小抄。
“我答应他们,做任务者。”
穆瑜蹲下来:“他们答应我,让我的机器人做最酷的系统,监考最终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