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廿廿平静地问。
月桂忙笑着道,“没事儿,主子别担心。”
廿廿便也点点头,“那就好。”廿廿说罢便也当真没追问,翻个身回去,面向内歇着去了。
而如嫔那边厢,却是脸色煞白,一双眼幽黑无神。
月桐和星溪都吓坏了,在旁扎撒着手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如嫔强自镇定一会子,抬眸凝住星溪,“……你听来的话,当真?”
星溪用力点头,“李贵人跟前伺候的女子,原是与奴才当年一起进宫的,故此她回家,特地先来跟奴才告个别。她说的话,又哪里有假的?”
月桐心口也起伏得厉害,轻声问星溪,“……李贵人她当真是,自己想不开,寻了短见的?”
星溪叹口气,“不然还能是什么呢?内务府大臣不信她,皇上也不信她,都认准了就是她借着伤害皇后娘娘宫里养的八哥儿,目的就是为了报复咱们主子的……这一石二鸟不说,她不仅仅同时得罪了咱们主子和皇后娘娘,还担了惊动两位皇嗣胎气的罪去了。”
“数罪并罚的话,别说她自己完了,她母家人为她做着保呢,这便也得跟着倒了霉去。至少,她父兄的差事都完了……”
月桐小声道,“可是李贵人就这么寻了短见,她难道不知道这样也同样会连累了家人去?”
星溪左右看看,低声道,“外人不知道她是寻了短见,只道是病故的。总归她原本也闹了好几回病,宫里谁不知道她都最爱吃药呢?”
“再说,办她案子的又是谁呢……那可是办刑讼最严的广兴啊——连和珅都是人家同兴首告的,那广兴大人连和珅都不怕,又哪里会将一个小小的李贵人放在眼里?”
月桐都跟着脸色一变,“难不成……广兴大人还敢给李贵人用刑了?”
星溪耸耸肩,“我觉着他敢啊。毕竟当初李贵人吃错药了那事儿,就是广兴大人查的;后来查到华妃娘娘身上去……华妃娘娘都薨逝了不是?跟华妃娘娘比,李贵人又算什么呢?”
“再说了,当初就是由她吃药装病的事儿牵扯出华妃娘娘来的。那么高高在上的华妃娘娘都死在这事儿上了,广兴大人当初必定有些事儿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她这回就又落在广兴大人手里了,广兴大人还不得将前面儿没算清楚的再细细算算?”
“这般一问起来,她自己的母家人也一样要受牵连去,而且……华妃娘娘的性命,还有什么欺君之罪的,如若当真深问下去,那她母家人所获罪愆怕是要比眼前都重十倍去吧……”
两人越说,如嫔越是心惊胆战。
她原本强撑着,终是不支,手捂着肚子,忽然一声惨叫,“啊——”
如嫔那边出了动静,给如嫔那边当值的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都出动了。
虽说廿廿这边儿的守月姥姥是专门儿给中宫配的,不必忙活那边去,可是那边的白姥姥还是来请这边儿的岳姥姥过去给掌掌眼去。
这便是月桂等人再小心瞒着廿廿,但是岳姥姥还是没藏住。
廿廿一问,岳姥姥就“招了”,“……是如嫔娘娘那边儿早发动了,白姥姥她们都觉着有些不妥当,这才叫奴才去瞧瞧。”
廿廿也是一怔,“怎么说?如嫔的月份还不到啊。她可是抻着了,或者是让我这边儿的气氛给吓着了?”
岳姥姥都赶紧摇头,悄然道,“……听白姥姥那边儿的意思,好像是如嫔娘娘被惊吓着了。”
廿廿扬了扬眉,却也并未有太大的惊讶,只点点头,“我知道了。辛苦姥姥了,两头儿顾着些儿吧。”
如嫔因是受惊吓的早产,偏还是她的头一胎,这便格外的凶险和漫长。
二月初八日,几度在鬼门关前走过的如嫔,终于诞下了一位公主。
按着序齿,便是八公主。
得了信儿,廿廿自己虽说也在疼痛中煎熬着呢,却终究是经产妇,这便没疼得那么厉害,故此廿廿还是坚持着亲自到如嫔那边儿去看了看八公主。
如嫔脸如金纸,躺在厚厚被褥里的她,仿佛就剩下小小一把骨头。
廿廿看着八公主欢喜之余,也不由得轻叹一声,“瞧你,竟是何事将你给惊吓着了?你的身子金贵,便是什么事儿能比咱们八公主更要紧去呢?”
如嫔难过得掉泪,“……是嫔妾不该。”
廿廿的目光冷冷扫过月桐和星溪两个去,“你们两个是贴身伺候的,又是怎么伺候的?竟是什么事儿将如嫔给吓着了?我这会子没工夫罚你们两个,等忙完这阵子的,我定要好好儿听你们说说。”
月桐和星溪都惊得赶忙跪倒,连连口称“奴才不敢”。
廿廿高高扬头,“敢与不敢的,到时候自有分晓。你们两个这会子伺候好你们如嫔主子去才是正经,或许还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忙了这一番,廿廿当晚便也“发动”了。只是廿廿是月份已足,时候儿也早到了,属于顺势而发。故此整个临盆的过程倒也顺利,二月初九日子时,一位小皇子呱呱坠地。
当晚皇上就等在门外,未曾回自己寝殿。
因皇后顺利诞育皇嗣,且是皇子,故此整个后宫之中登时一片“大喜”之声,所有能赶来的,全都到皇上面前跪倒道喜。
皇帝自是欢喜不禁,也顾不得什么血光,等内间稍微稳当下来,便急忙以热水净手,又换了干净的衣裳,这便急忙入内去看望廿廿,并亲手抱起了小小的皇子来。
廿廿看见皇上的眼角有泪。
皇帝极力克制着,欣慰地望着廿廿,“爷啊总是十年才得一个阿哥……今儿,爷终于又盼到了。”
皇帝抱着孩子坐过来,挨着廿廿的肩膀儿,两人并肩挨在一起。
皇帝侧首轻吻廿廿额头,“……辛苦你了。”
廿廿便笑,“不辛苦。皇上可不知道,怀胎十月,一朝临盆了,这感觉才痛快呢!可轻省多了……”
皇帝听了也不由得忍俊不禁,“怪不得旁人刚临盆都是一副恨不得立即睡过去的模样儿,而你却反倒精神头儿十足!”
廿廿急忙冲皇帝挤眼睛,“皇上……嘘,轻声些。”
皇帝会意,忙压低声音,“是,咱们的四阿哥也辛苦了……拼了那么大的劲儿才能来到这人间,是该叫他好好儿地睡一会子了。”
廿廿却是含笑摇头,“倒不心疼他辛苦,只是啊——可别叫他听见‘精神头十足’这话去了,要不然他还不得又是一个绵恺呀……”
皇帝这才听懂了,不由得轻声大笑。
这样的子夜,这天地之间原本是万籁俱寂的,可是因为皇后产子,这便叫整个储秀宫上下都是一片忙碌,仿佛隔着墙壁都能听得见喜气涌动之声。
刚产下八公主的如嫔这会子正是疲惫不堪,那宛若被绞碎一般的疼痛现在依旧还烙印在她身子上,故此她想睡,急切地希望能躲进一场深沉的黑甜的梦里去。
可是……外头不安静,她压根儿就没办法睡着。
尽管她不愿意,可是还是控制不住地侧耳倾听过去。有人在笑,那般压抑不住。
她轻轻地阖上眼。
在这样的子夜时分,在这宫中敢如此大笑,不怕惊动守夜的殿神的,便也唯有一人了。
她不想听皇上这样开怀的笑声,她便侧耳极力去寻找自己女儿的动静。
“……星溪,你听听,是不是八公主在哭啊?”
星溪在门外守夜,听见如嫔呼唤,一个激灵赶忙起来。
“主子别担心,不会的。姥姥和嬷嬷看顾着公主呢,公主也累了,这会子怕正睡得香甜呢。”
如嫔陡然抬眸,本疲惫的眼中倏地射出两道精芒来。
“掌嘴。”
星溪没听清如嫔说什么,更绝不敢相信如嫔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故此只怔怔地望向如嫔,半天没有动作。
如嫔缓缓闭上眼睛,转身向内,“……我说,掌嘴。”
星溪这才呆住,眼中登时涌起泪雾来,双膝跪倒在地哽咽道,“主子这是怎么了?奴才可说错什么话了,叫主子如此动怒?”
如嫔并不转身,只背对着星溪冷冷道,“我说听见公主哭了,你偏说没有……你这般顶撞,难道还不知罪么?”
星溪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垂下泪来,抬手左一个、右一下,打着自己的面颊。
天大亮,皇后诞下皇子的喜信儿,便连前朝和宫外都知道了。
大臣们纷纷向皇上呈递如意。
原本皇上已经多年不准大臣们呈递如意,以免靡费。大臣们之中也有传说,皇上不接如意,也有因为当年皇上尚未被明示为皇太子之时,和珅就已经抢先向皇上呈递过如意,用以向当时的十五阿哥透露立储之意,为的就是要抢下“拥立”的首功去。
皇上对和珅深恶痛绝,自是对和珅此举亲自下旨痛斥,故此大臣们遇到喜事就算还照常尝试向皇上呈递如意,却也都做好了被掷还回来的准备。
然则这一次,皇上却全都收了!非但没有掷还,反倒还给呈递如意的大臣们回赏如意!
这便可见皇上欢喜之盛,这是皇上登基十年以来破天荒的头一次!
皇上所有的欢喜都来自于皇后所出的四阿哥,所有的快乐也全都给了廿廿母子去。这叫如嫔与廿廿一个宫里住着,却仿佛被遗忘在了世界的边缘。
皇上直到初九日晚上,忙完了之后这才过来看望如嫔和八公主来。
如嫔努力地微笑,只道,“……嫔妾多谢皇上。嫔妾一切都好,八公主更是一切无恙。皇上也忙了一整日了,便去看望皇后娘娘和四阿哥就是。”
皇帝听着笑笑,拍拍如嫔的手背,“难为你年轻,却这样懂事。”
“昨儿八公主下生,朕不是不来看望你们母女,是因为昨儿恰好是华妃奉移的日子。朕啊亲自到殡宫临奠,这便不便当日就来看望你们不是?”
皇帝说着叹了口气,“朕也怎么都没想到,你竟然早产了,还就赶在华妃奉移的这个节骨眼儿上。”
皇帝说着摸摸八公主的额头,“小孩子眼睛净,朕也怕孩子惊吓。原本守月姥姥和大夫们就说,你早产是因惊吓而致,朕就怕这一来就更叫你们惊吓了。”
如嫔心下便又是一串惊雷滚过。
——她诞下八公主的前一日,原来正是华妃奉移么?
这么巧。
皇帝又摸摸八公主的头心儿,结果八公主“哇”地就哭起来了。如嫔一时心乱如麻,赶紧吩咐,“还愣着干什么,快抱着公主哄哄啊!”
皇帝也轻叹一声儿,“终究是早产了些儿,这便身子骨儿有些弱。你也别急,好好养着就是,几个月后就能养过来了。只是一宗,别惊吓着。”
如嫔忙道,“皇上千万别误会……八公主她,她怎么会被皇上您给吓着呢?她只是肚子饿了吧?”
皇帝点点头,“无妨。终究是小孩子,这会子喜怒哀乐便也都只会哭不是?”
他说着话,却有些走神,笑了笑。
——四阿哥却不哭,从下生就不大哭,尤其他去的时候儿,几乎就没哭过。
皇帝想着,这便站起身来,“朕还有事,先走了。你们娘儿俩也都好好歇着。”
皇帝转身而去,如嫔死死攥紧了被角。
今儿皇上准满朝文武进献如意,皇上自己也从内库里回赏大臣们如意,这一来一回便几百柄都不够用,可是皇上却连一柄都没有赏给她和八公主……
也是,如意至贵,便只能是诞育阿哥才能得的,更何况是皇后所产之子呢?
廿廿与如嫔都大满月之时,京中也已是阳春三月了。
京师虽在北地,比不得江南的春暖花开,然则也已然是暖意渐融了。
过完了大满月,六宫重又按例早晚前来请安。廿廿便也将后宫事务开始重新一点点接掌回来。
这日六宫人齐整,廿廿才道,“……有件事因我与如嫔诞育皇嗣,这便一直都没说开,今儿便也该叫姐妹们都知晓了。”
廿廿抬眸挨个看过众人,“李贵人,病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