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大火席卷村庄,忻子本来不想跑的,她的父母都在床上起不了身,猫和鸡乱串着不知道跑哪去了。
大火极速蔓延,烧断的木条落在她的脚边,隔壁打铁匠推了一把,手劲大得她背疼。
“快走!”
吼完他就跑的不见人影了,村长家的大黄狗向来不栓,忻子在人群里看到它,有两个腰佩刀穿的一模一样的人捉住了它。
他们身后还有好些人,都生的高大,脸色吓人,刀指着人乱砍。
忻子身体发颤想跑回家,可那里没有家,只有通天的火,热的她头发打卷。
她脚丫一烫转了弯,心潮鼓动,她咬牙跟着人最多的方向跑。
后来有个与大妖战败的半妖,浑身发烫,炙热的温度让忻子想起了这场能把天空都照亮的大火。半妖指甲很长,紧紧的掐着她的手,她痛的面目扭曲。
她抓起地上的石头狠狠砸他的手,但半妖就是不松。
“母亲死了,哥哥杀了父亲,他被蜘蛛吃了...”
忻子听不进只是不断的砸,半妖的手上的血很快流到了地面,但他还是没有松手
忻子砸累了,她终于发现,痛苦反而让他清醒,只是他嘴里还是喃喃念着
忻子和半妖同路很久了,不知道多少日夜。初遇时,她抢了吃的被追着打,跑着也要把饼吞下去,即便她快要喘不过气。
那些人见饼没了揍了她一顿出气,骂着得亏是哪个哪个大人,要是流民直接刮了她肉吃。她痛的什么也听不进,脑海里只记得那个大人那有好多好多吃的。
半妖比她惨,他没了腿。他杀了牛,撕咬肉的时候被人发现了。那时候呼吸都是沉重的,忻子侧头发现蜷缩黑暗角落里的半妖。
也许是太痛苦,也许是她很久没同人说过话了,她爬过去累的趴在一动不动的他旁边。半妖掐住她脖颈手收紧,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明明眼睛里没有神采,嘴却不停地蠕动
“嘿,你看到那个大人有好多吃的了吗?”
“有一筐膜,一娄荞麦,一袋米...”
“还有鹿肉,你吃过鹿肉吗?我没吃过”
其实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听,她只是突然莫名有种想让人听听她说话的冲动。
她本就有气无力的,说完后脑袋昏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那一刻,她突然感觉到释然的轻松,该回家了吗?
再次醒来,她是被冷醒的,淋过雨被风一吹,冷得刺骨。那个半妖还在她旁边,他的腿又长了出来。她摸了摸那双腿,是真的。
她第一次这般打量一个人,是那种在看她认知外的生物的眼神。
手突然被攥住,忻子仰头被那双墨色的眼睛摄住。
日子太难熬了,他们组了伴
他们这种人,是无法融入正常人的,只能混入难民堆乞丐堆......
不断折转中,他们隐隐抓住了群体内部的某种规律,日子也好过起来。但天花肆虐了,忻子这才听说原来自己的村子是有好些人得了天花,所以被官员一把火烧了。
天花在密集的人群里传的格外快,很快他们乞丐堆里便有人感染了天花。
慌乱把这个从天涯海角各地汇聚而来的、紧密又散乱的群体拆散了。
有人悄悄的走了,有人选择留下,忻子和半妖是要离开的那第一批,可这个群体里的大哥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他向他们保证,他会照顾好大家。
他的眼睛里有种她和半妖都没有的坚定,像簇温暖的光。忻子和半妖退却了,于是没有离开。
可感染的人一个接一个,忻子怕了,她想起被村医用被子裹的密不透风的父母。她怎么叫怎么哭他们都没有回应,只是房间里一直有股恶臭
有一天,她实再太饿了,屋里的谷米都吃完了,她踮起脚掀开被子的一角,眼前被脓疮烂肉占满。
那床上的两坨烂肉,名曰她的父母。
那个为了给她取名,捧着家里的梨和鸡乐呵呵远赴城里,请人提字“忻欢常宁,和乐顺兴”的父母。
夜里,听着周围人无穷无尽的哀泣,忻子实在是怕了。她摇了摇半妖的手臂把他弄醒,向来敏锐的半妖半响没出声,她以为他没睡醒,又捏了捏他的手心。
很快她的手就反被抓进半妖的手里。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出这个废弃已久的屋子,然后竭尽全力地跑、拼命地跑。没有人在身后追他们,可比起被人拿着刀追杀,他们更害怕那个一直说要庇佑他们的大哥。
他的目光总让他们觉得难耐,想要亲近又十分痛楚,如同让长年关押在寒潭里的人送上阳光普照的断头台。
他们逃离了那里,没再加入任何群体。他们又开始了流浪,比起人群,他们更喜欢山川、瀑布、森林、荒野。
但他们不敢久留,野外的很多危机是他们无法琢磨和应对的。
不知道是在哪座山的乱葬岗,只记得是个雪天,他们从那里经过的时候,她扫过尸体时注意到一只沾满污秽的手,它的小指与无名指连体。
她不由停了下来,半妖也注意到了,她清楚的看到他后退了半步,神色怔愣。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那个曾经笑容灿烂,扬言要保护他们的大哥的左手便是小指与无名指并连的
她不由又想到了离开那晚
她恍然意识到那晚他的沉默是在思考。他以前就跟大哥关系要好,半妖私下跟她说过大哥总让他想起他的哥哥。
他们兜兜转转这些年遇到了许多人与事,有些东西懵懵懂懂逐渐形成。
于是在埋葬了看不清容貌的大哥后,第一次她向他主动问起
“你想要我什么?”
他选择她,他想要她的什么她会给他的。
半妖没有回答,只是抿嘴牵着她,一直走着,见过泉水七分月,看遍青山浩渺,从晨雾散尽到黄昏升起,从比叡到不死之山。
她觉得半妖要死了,他以前从来不会说这么多话,而她当初遇到他时也是这样的情况。
这般想着,她丢开石块,暂时忽略了紧紧缠在臂上的手。半妖一直不告诉她要什么,但她没有钱、没有果腹的吃食、没有春暖夏凉的屋子、没有温暖的被子。
她学着他们曾在墙角看到的相互纠缠的人,细细吻上还在呢喃的半妖的唇瓣。
“活下去”
半妖睁着眼停住了呢喃,伸出舌头舔舐贴近自己有些干燥又柔软的唇,然后逐渐深入贪婪又急躁地汲取里面的温热
呼吸声加重,胸口起伏,似喘不过气来
他们看到过因为仇、利、权、欲、情爱...各种理由,不同年龄,不同场合或缠绵悱恻或纠缠半生的男男女女。
他们不懂这样做的意义,有人告诉他们,像他们这些人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一个人太难熬了。
城镇里时常能看到这样的地方,花红柳绿的女人们站在笼子似的栅栏后由客挑选,听人说,这种叫“小地方”
还有中地方、大地方
他们以前同行过的很多女人最终都进了这种地方,而另一部分的大多数都死了。但进了这里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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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站在栅栏前良久,半妖手指插/入我的指缝间,十指紧扣,语气认真道:
“我不会让你落入这个地步。”
我不太理解他说的这个地步,是哪个地步?我感觉他们其实和栅栏里的人一样,都是挣扎在烂泥里活着。反正他们绝大部分的归宿都是乱葬岗罢了。
想来,他应该怪可惜他没能如愿的,我终究还是踏进这里。
红梅热烈的绽放,露出玉蕊,暗香浮动,引得贵胄雅士们大兴笔墨赞扬。
年岁渐长,从那些男人和女人们的眼睛和若有若无的视线里,我读出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会成为一朵热烈的红梅。
乘着晚上没人的时候,我抓住剪刀对着脸划了一刀,又划了一刀
到了第二天,我被楼主抓住着头发鞭打,这在楼里是常有的事,所以周边站着许多人但没一人出声。
以前楼里很少有人打我,最初是因为深谙群体生活的隐藏规则,后来是因为这张脸。她本不应该划破这张让日子好过不少的脸的,直到...那个人出现了。
打骂时,楼主说要将我送去给平氏的公子,我们都知道是哪一位公子。那位公子昨天派人来嚷着要楼主找人送去他府上,裸/身供章鱼玩乐,以供他们欣赏媚态。
就在这时,那个人走近我们,阻止了楼主。她和周围人不一样,姿态挺拔,有种矜贵的气质。
我为她敷过粉,描过眉,看到她听到平氏那刻眼里的浓稠
她就是即将盛放的极艳的红梅,今夜是她全盛绽放的时日。
她身量高挑,不是世俗追寻的娇媚可人,但上妆后的她着实殊丽无双。
那夜她杀了平氏公子,也许是没想到我会突然从柜子里出来,刚打开窗户准备逃离的她又那把长刀紧紧的提起,回头眼神犀利的盯着我。
我蹲在她脚边,扯着她华丽的衣裳,仰头伸长脖颈。
“带我走吧。”
窗外的光刺的我眼睛迷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后来我才知道,卸妆后男装的他是后清神冷峻的刀客。
不过不管是哪样的他,都的确轰动了平安京一番。
“跟着我每天都在被追杀,你后悔吗?”
他光着上身蹲坐着垂眸,为他撒好伤药后,我静静为他缠好布
“未曾”
那些追杀他的武士叫他源氏,只有贵族才有姓。以前那些衣着华丽的人喝茶时说过,平氏和源氏是曾经涿鹿权利漩流的中心,后以源氏落败告终。
平氏在势力不断扩张的过程中日渐骄奢跋扈,统治也越来越腐败残暴。
她跟着他四处折转,后来寺庙、神社为中心的反平势力也如火焰般蔓延。
有一天,他带我来到一座府邸,侍女恭敬地为我沐浴换上十二单衣
侍女推开一层一层门后,我见到站在门外穿着勝色狩服的他抬头望了过来
寂静是细细密密流转的时光
“下雪了”,他开口道,有什么填充在心间
院里种了很多红梅,他折了支极艳的放在我的手心。
我看着院中的红梅,发现原来它们不只如手上的这只艳丽夺目,还傲雪凌霜。
“我要做姬武士。”
这是她跟他这久以来唯一提起想要的东西,或者说终于等到这一天。自天皇失权,幕府鼎盛后,天下大乱,百姓民不聊生,各族为打造军队便有姬武士。
但女子想要入武士,需出自武士家族,以前她不行,但现在的源氏可以让她符合这一点。
以前她就羡慕半妖粗糙宽厚的手掌,羡慕他高大强健的体魄,可以做许多她不能做到的事,可以活的更容易。
红梅香气缭绕,他听后沉吟不语,只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后来府里来了位已经退下战场的女武士。
她用平淡的语气给我讲诉了她们的生活。
身穿铠甲、手持长刀、背着弓箭,在战场上丝毫不逊色于男武士,极尽光荣。
她们在战场上和男人一起作战,但打完仗就会回到军营武将身旁,铺床叠被,夜晚伺候男武士侍寝,成为他们的玩物。很多大名护卫队都是清一色女武士。
有人在背地里说他们是便利之女,后来便女成了姬武士的另一个称呼
长期接受忠君事主武士道精神洗脑,在她们的眼里,能用身体为统帅服务是无上光荣的,一点也不比沙场杀敌逊色。
她们的升职空间很小几乎靠背后家族的支持程度。真正的话语权不是杀多少敌人,而是身后家族的掌权人。
而被俘之后,即使不死,姬武士也会因被认为不洁而被武士家族嫌弃。之后,她们的命运只剩下了两条路,自尽而死,或出嫁为尼
但就算是自尽,她们也不可以剖腹,因为那是男武士的特权。
我知道她的到来是他的意思,他想让我知道这些,但有些话他不想直白的跟我说。
岁月鹜过,山林浸远
我曾趴在他的背上望过那座肃穆恢宏的宫殿,那是平安京时代权利的中心。
到底是她见识短浅,妄图蜉蝣撼树,她以为只要一步一步攀上去就好,结果发现天宫根本没有梯子。
源氏这一仗又败了,因为缺乏水军,我们又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日子。但他的眼里还有野心,勃勃地指向平安京。
离开那晚
围住我的武士身高马大,里面也有女武士,她们的身后是各个家族,而我是浮萍
我有些倦了
源氏穿着盔甲出来时揉着额,最近的事扰得他十分头疼,即便如此他看上去也清贵非凡
他上前紧紧抱住我,说可以把我安排在没有战争的地方,安安静静的生活。他身上的硝烟味很重,我拒绝了他。
他控制不了战争,就像他现在没法腾出时间睡觉,没有战争的世外桃源是个美丽的圈套。
他让我不要走,他也不会让我走
但他又一次败了,我和不远处的半妖对视
他已经是出名的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妖了,我羡慕他血脉里的机遇。
半妖是被人族和妖都歧视的存在,曾经他们吃过很多这一点的苦头,上秒还慈眉善目的人转眼就变得狰狞,厌恶鄙夷的目光和唾沫打在他们身上
“杂种!贱×”
我跟着源氏的那段日子里,就曾在废弃的神社和半妖重逢。三个受伤的人便在这神社烤着火。
半妖说这一次不会让我与他分离,可是这个些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们是沧海中的没有相连的浮萍。
我虽羡慕他的天生优势,但不得不说这些优势的同时又让他太苦了。
半妖一个人颠沛的日子怕是更难过,特别是有回忆的人,活着时,一边遗忘一边拼凑。
当时抱着当女武士的心思,我知道我注定与他分开的,也许是出于内疚,我安慰他道:
“你看过话本吗?好多话本里的主角都和你一样前面被欺负,后来逆袭没人再能欺压他。”
他嘴角勾起抹嘲弄的弧度,“如果我是主角,那一定是最废的主角吧”
他伤的本来就重,此时晕眩地快要倒下,我抱着他枕在我的腿上,很久以前我也这样枕在他化为原型的皮毛上。一句意味莫名的话不知不觉间脱口而出。
“你不废,你只是一个不断被诟病的主角。”
“赤诚之心在虚构的世界里显得太过平凡,可你予我是真实的”
不知道为什么越说越困,有什么要让我睡去。
重伤无法动弹的源氏坐在他们旁边,靠在石像台听着他们的对话,火光照着他的身形明明灭灭
“她又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话”
可莫名,明明是对其他人说的话,为什么他的心鼓动的这么快。
黑压压的一片武士围住我和半妖。
源氏虽想困住我,但他不会以牺牲大半军队为代价。他还未复兴源氏,还未报仇雪恨,还未登上权利之峰。
他身后还有举家追随他的各个势力,他们的子女死伤无数,用尸体打开那条路,他会踏上那条路领着源氏和追随者迎接荣耀
到了半妖的领地,我才真正见识到他现在的强大,不论是人是妖还是是鬼,都惧怕他。
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依存。
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
我们只是太缺个伴了
可他已经那么强大了,只要他想,可以有成千上万人陪着他。
他摸着我脸上的十字伤疤,只说我们是家人,和旁人不一样,我们是要白头到老的。
他又说谎话了,他有妖的血脉,能活上千年,怎么会和我一起变老。
以前花楼的姐妹们给忻子说过,总有自诩雅士墨客的人想要救赎她们,也有人卖弄获取她们同情,想让她们去救赎他。
教训都是从苦痛里来的
“所谓救赎,就是将自己献祭给他人”
正要翻窗的源氏被抓住裙裾,少女脸上伤疤处的肉外翻,她仰着头献上脆弱的致命之处,求他带她走。
源氏很早之前就知道在这个时代,他救不了她。
这个世界有很多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他们想让神武的女武士们做娼/妓,他们要女人永远在他们的□□永不得翻身!
哪怕后来,他也只能拿着刀,杀掉所有欺辱她的人。可杀掉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人。
流年暗中换,史册记载——坛之浦之战结束,平氏覆亡。源平合战史称“治承·寿永之乱”
幻境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