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天色晦晦,云淡如烟,天际里泛着惨淡的青白。

    时有几滴细雨无序地洒落在路面,这个点儿早,往来行人多露匆色,少有撑伞慢步者。

    “这雨也忒讨嫌了,举伞又觉麻烦,不举吧,偏生又有那么几点子雨落下来,磨人的紧。”

    “要我说倒不如畅畅快快来阵大雨,索性把今年孟春的碎雨全下光才好。”

    宰相府门口,两个家丁拿着扫帚扫着台阶,因身上的布衫被清雨打湿几处,嘴里便时不时抱怨两句。

    扫完最后一层台阶,家丁收起扫帚,正抬手要擦脸上的雨滴,一顶璗金绣伞闯入眼帘。

    伞下二人风姿绰约,其中一位用面纱遮了面,依旧清致可窥。

    家丁立即恭敬道:“二位是?”

    苏长语递上文书:“我等奉吏部之命有要事求见李相,劳烦足下将这文书交于李相,多谢了。”

    家丁接过文书,见上头印有朱红章纹,他并不知此章乃是圣上御章,只隐约记得他们家老爷写公文时也爱印个这样的红章子,想来眼前二人亦是身份不凡,不敢怠慢,遂躬身道:“烦请二位稍等片刻,小的先去里头通报一声。”

    说罢,那家丁迈着碎步小跑进去,余下的另一位家丁还在悄悄低眸打量着苏长语与岁岁。

    那家丁将要开口阿谀之际,门里头传来一阵嘈杂。

    但见管家带着几个下人拎着棍棒,将一个着缁衣的少年从里头赶了出来。

    少年被推搡着踉跄退了几步,脚后跟子悬于阶上,险些踩空,苏长语忙不迭扶住少年。

    少年还未来得及道谢,管家扬着手里棒子不依不饶斥道:“赵无尘,相府是个什么地方,岂容你一个罪臣之子在此撒野,去去去,有多远滚多远,省的你那一身晦气污了咱们宰相府。”

    赵无尘攥紧双拳,咬着牙沉声问:“让李作嵘出来,我要问他,凭什么剥我军籍?”

    管家冷哼一声,不屑于言语,只上下乜了赵无尘两眼,嘴唇撇成尖削的形状,刻薄得像柄削刀。

    方才去送文书的家丁此刻从府内小跑着赶来,随后附在管家耳侧低声耳语。

    那管家一边听着一边审视起岁岁与苏长语来,待其说完,管家默默把手中棍棒递至家丁手中,又摆摆手,示意其余下人也散去。

    随后,他上前两步,对着岁岁与苏长语摆出请姿,做礼道:“二位,请随我来。”

    苏长语提步跟于管家身后,回过眸却见岁岁未迈步子。

    岁岁正将伞递至赵无尘手中,回头对苏长语说:“你先去吧。”

    苏长语点头,随管家进了相府。

    赵无尘举着伞无措于原地,似一只中了箭的惊雀。他别过脸看着紧闭的相府大门,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又忽而将伞心垂向岁岁,昂首望天,雨滴顺着发迹蜿蜒至下颌,眼底倒映着破碎的雨线。

    “小殿下,我不明白,为什么天下的雨总是落在没带伞的人头顶。”

    赵无尘继而定定看着岁岁,目光炯炯,睫边沾着雨,不似泪光,似明烛。

    “你明白吗?”他这般问,是知岁岁慧极,可他又不愿她真为自己费神,便刻意将每一个字音拉得极长,长到仿佛并不在意对面的答案。

    岁岁:“无尘,你且听我说,禁中已乱,李作嵘虽位群臣之首,也不可妄动兵将。”

    “但若是朝中将才一应遭褫,那便不是李作嵘一人敢为,而是他背后那人,要重整禁军。”

    赵无尘跟随于岁岁身侧,伞面在他眉目上投下阴影。

    宫里头的事他大约也听说了些,可朝野之术的弯弯绕绕他哪里弄得清明,便问:“重整禁军?培养一个士兵不是一朝一夕间的事,何况一时之间要调出这么多可信的军卫来,这究竟得谋划多少年才能做到?”

    “十年。”岁岁:“少说十年。”

    筑城砌池尚需三五年余,而一个家国的翻整又该以怎样的时间来衡量。

    “十年……”赵无尘生硬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试图理解这漫长年月背后的意味。

    “现梁归舟掌控大权,李作嵘背后的这个人,是他吗?”他又问。

    可这次岁岁没再回答了。

    她心里笃定这绝非梁归舟的手笔,这样周密且不留痕迹的谋划,凭梁归舟的心性尚且做不出来。但要细揣棋后之人,便再寻不到头绪了。

    天外的雨仿佛是浪陶一波一波接踵而来,而浪下推波助澜者,她竟连一层衣袂也不能窥见。

    宰相府。

    李作嵘端详着手中这封御笔文书,抬目看向苏长语,微作打量。

    “能得陛下青睐,阁下自然才华过人,只不过这任免勋封的事归由吏部执掌。”李作嵘把文书递给管家,拂了拂袖,道:“阁下来错地方了。”

    管家将文书再退还至苏长语手中,苏长语蹙了蹙眉,他被这般两头推来阻去自是心里有气,这股子气盘绕在胸腔间打了个旋儿,倒令他不怒反笑,于是他实在忍不住放声在厅中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酣畅淋漓。

    李作嵘怪异地看着他,尔后饮罢手边清茶,不愿多理会眼前的无理之徒,便转身道:“老昭,送客。”

    管家上前要请苏长语,苏长语止了笑声,道:“李大人贵为一朝之相,自然应知在下前些时日已上访过吏部,而今两方推诿,苏某明白这其中自有个中缘由。”

    他摇着手中折扇,不卑不亢,眼底华光溢彩:“只不过,今朝格局已经如此,不寒隙穴而劳力于赭垩,暴雨疾风必坏。”(译:不堵塞缝隙而致于粉饰外表,遇到暴风骤雨就一定会坏事。)

    “大人既不愿接这等子事,苏某不会强求,可叹天下百官在入仕前各怀大志,或造福黎民,或辅佐君王,待踏入官场却不得不周旋于诸般利往间,苏某不禁想问一句,大人如今所行的——仍是当年的‘志’吗?”

    李作嵘低眸摩挲着指腹上的扳指,他精针般的锐眼里少有地露出了些许空茫,不过少顷又恢复如常。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以及管家送客的声音,李作嵘回过身来:“留步。”

    苏长语滞下脚步,却未转身,听见背后李作嵘续道:“本官手下确有一职空缺,若你……”

    “不必了。”苏长语迈步向前,手里的折扇扬了扬,“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青衣没入碎乱的春雨之中,如腾飞的燕一般自由随性。

    李作嵘使了个眼神,示意管家跟上去。

    春雨很快停了,管家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捧撕碎的文书。

    李作嵘闷头看着碎纸,半晌,只道了句:“过刚易折。”

    岁岁与赵无尘两相作别,赵无尘回了宅院潜心练武,他以为只要自己武功练得足够好,有朝一日定有机会恢复军籍。

    岁岁回到青山书院时,苏长语正巧也在此时赶回。

    “情况如何?”她问道。

    苏长语步子轻扬,漫不经心地戏谑道:“圣上那封文书有如上了油的蹴鞠,滑手得很,相府、吏部竟无一人能接得住。”

    岁岁了然,这个结果本就在她预料之中。吏部被架空,本意就是为了避免官员调动,便于掌控。这时候有人捧着一封圣上亲笔文书求官,必然惹疑,加之时下局势茫然,当朝诸官谁又敢、谁又能真正接下这封文书?

    “无妨,若长语当真心存济世之志,我可再想些法子。”

    岁岁在宫中时虽未涉及过前朝之事,可人只要陷于深潭中,这些腌臜的弄权之术难免习染,是以助其入仕倒也不在话下。

    苏长语轻轻摇了摇头,笑言:“我已将那封文书撕碎。”

    他看见岁岁面上微露疑色,便又抚慰道:“岁岁你不必为我忧心,我既赴京,自然是为心中鸿鹄,走这样的捷径本就非我所愿,只是迫于朝中动荡,时不我与,才想到借此文书一试,如今这般也好,那我便偏要凭这身文骨去闯那仕途。”

    他忽而加快了脚下步子,三两步走到岁岁前头,接着转过身来,倒退着往后走,悠哉如天间闲云:“我已决定,去参加今春的会试。”

    世间书生胸中的文墨最后大多化为宣纸上的几道试题,尔后再聚形为功名利禄,曾经的礼贤德志也在官场里浸淫为泡影。

    苏长语一年前拒下那封文书,是不解圣贤之道何以在金榜题名后尽成权宦之术,他自认诵的是贤文,修的是大道,此非其所求也;而今再赴京都,书文上朦胧的大道具象成国祸民难,他方才明了自己十余年来苦读诗书究竟求的是什么了。

    亭苑里的翠植历经整夜风雨,反倒长出了新芽。

    岁岁透过枝桠的缝隙望向苍穹,看见春雨过后藏在云层里的日光隐隐乍现,她一时笑得清浅:“无论哪场雨,总是要停的。那我便祝你——”,她话里有一瞬的停顿,原是想说“金榜题名”之类的字眼,可这样的祝愿对于苏长语来说,实在太浅。

    有些云朵太过明净,净得发亮,无论怎样都会飘往更广更阔的天际。

    于是岁岁改口道:“我便祝你——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苏长语手里摇摆的折扇在这一刻定住,于长廊中,他同岁岁隔着十余步路,隔着雨后氤氲的水雾,甚至隔了仅几面之缘的生分,却在听见她说到“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时,将她眼底炽热的光亮看得真真切切,像焰火,又像白雪,都是夺目不可忽视之物。

    两人对望而笑,笑里尽是默契与惬意,如同恨晚之交。

    正此际,沈夫子从长廊转角匆匆行来,面色里携了几分平日罕见的焦急。

    岁岁上前问:“夫子,怎这样急,出何事了?”

    “靖国边关犯境,屡次挑衅我军。”沈夫子解释道:“一炷香前,金吾卫带兵来书院,请休言入宫,现在的情况尚还不明。”

    虽说是“请”,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与“扣押”没什么区别。江休言身为靖国储君,如今出使来鄢,靖军却偏选在此刻犯境,俨然是置其安危于不顾,倘若两国真交战起来,大鄢第一个就要拿江休言开刀,左右他现下身居京都,要取其性命如探囊取物。

    何况此前江休言为质时频繁遇刺,便知靖国朝堂并不比大鄢安宁到哪里去,他这储君的位子坐得实在不安宁。

    岁岁觉得胸膛里的心脏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往下坠了半寸,失重般的坠落感叫人不由自主地心慌。

    她面上依旧冷静不失分寸,淡然得仿佛远山上冷冽的薄雪,而自其双唇中说出来的言语,在旁人听来却实在热烈。

    “我且进宫去查探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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