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那艘载着灵朝使臣的小船下了水,在夜幕里缓缓向纯白舰群驶去,为了不被误伤,小船上还插着高高的白旗。
钮宏儒立在主舰船头,不知是何原因,他没亲自前往。
夜风凉如水,卷起几人的宽大袖袍,像雨水在冲刷固执的无法改变姿势的雕塑。
他们的提议没有经过同意,可他们还是固执己见地做了。
如同输掉所有筹码还固执己见的赌徒,等来的除了惨败还是惨败。
魏丽深吸一口气,排出另一艘小船,载着那纸降书。
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都盼着尽快结束。
【经验教训是惨痛的,灵朝掌权者该醒了。】
【不要再自大了,今日如若不是神州将我们打醒,明日就会是强大起来的诸国反扑,将我们分食殆尽。】
诸如此类的弹幕一行行飘过,百姓怕极了战争,也最容易在战争中醒悟,只是无人知道那些所谓掌权者又听进去多少。
“钮宏儒,别在那船舷边站着,掉下去还得捞你。”
副将话里带刺,毫不避讳地叫着这位昔日统帅的大名。
他已被革了职,钮氏宗族也在这场战争中,在全灵朝百姓前丢尽了脸面,想必出去后也将不复荣光。
钮宏儒哈哈大笑着,他朝天张开双臂,忽然道:“当年,圣女便是如此羽化飞升回到灵朝的,若是我计成,未必不会受天恩而跟随圣女而去。”
副将愣住,差点没呕出来,他恶狠狠瞪着他。
心道你这白眼狼还想飞升,也不怕被天雷给劈死。
在副将转过身去与身边几人大呕特呕时,遥远的海边却突生异变。
只见一只小舟乘着水浪摇摇而来,而甲板上的人都看清了,那一幕令他们瞳孔骤缩。
那不是魏丽派出去的船,而是钮宏儒他们派出去的诈降船!那抹白旗被风吹得几乎要飘到天上去。
魏丽猛地扑到船舷边,钮宏儒的声嘶力竭的笑贯穿耳膜,然而她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眼中耳中心中,只剩下那面白旗。
怎么可能……他们成功了?
圣女……圣女真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了?
她狠狠一拍,牙齿将下唇磨出了血。
圣女不该答应的!好不容易将这群人打怕了,打醒了,这下可能要前功尽弃了。
“魏总督,你我都是投降,没道理圣女只受你降却不受我降,哼——”
他的话在看到小船靠近后戛然而止。
船上的人面无血色,抖若筛糠,似乎看到了平生最恐惧的事物。
他苍白的脸一度比白旗还要白,还要透明。
“发生了什么?”钮宏儒也收起了狂傲,显出几分慌乱来。
派出的人是他的得力左右手,为人稳重,有三军之中临危不乱之才,否则他也不可能将他派去。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变成了这幅样子,简直像个被吓尿了裤子的婴孩。
那人跌坐在舟中,褂子湿乎乎一片,他却浑然未觉。
他始终瞪大着眼睛,眼球红肿出血也不敢眨一下,他怕回想起方才所看到的一切。
刚才……
他独立船头,端着才气与孤傲去往神州的战舰。
一开始很顺利,那纯白色的一团云逐渐近了,每一艘都在眼前放大,他的小舟被衬托得愈发渺小。
他以为会受到阻碍,最起码也会受到问询。
你是何人,你的目的……
可什么都没有,一道蓝色光芒将他笼罩后,他便觉得脑中似乎空了一块。
随后,他便被请入了舰内。
掌心出了大量的汗水,他以为会遭到一排排黝黑的洞口瞄准,那强大的压迫感想想都令他窒息。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舰内空无一物,没有人,没有枪,甚至没有一个房间。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墙壁上的面板闪烁着光,上面的东西令他登时浑身战栗。
面板上全方位地展示了灵朝的战舰布局图,它们的坐标,舰上的人数,甚至每一个人的生命体征都被完完全全地展示出来。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被一只无形巨手笼罩住了,整个灵朝如同□□的人,曝露在它漫不经心地扫视下。
而灵朝却对它一无所知。
从始至终,他们面对的都不是圣女,也不是神州的军队,而是神州的科技。
敌人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有实质般的恐怖。
使臣捂着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朝着钮宏儒笑道:“没有人,没有人!阴谋阳谋,有什么用呢,我们的对面没有人!”
此话一出,无论是钮宏儒还是魏丽,现场一片死寂。
这消息令他们止不住地发颤。
没有人……那将他们逼到如此绝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不管是幸存的战场中的人还是未参加战斗或在战斗中死亡被传送出去观看直播的人,脑中骤然一痛。
旋即,他们同时听到了一道声音。
[诸位生活愉快,我是神州智脑,编号2765,您可以称呼我为2765。]
[对于此场战斗中,灵朝的两次投降行为,我的分析决定是:拒不受降。]
轰隆隆——
人们还没来得及将智脑的话语消化完毕,便听到了巨大的震颤声,一时间星河摇曳,天地变色。
他们跑到甲板上,拼命张望,想找出那声音来源,然而除了震耳欲聋的声响,根本没有武器装备的影子。
四周皆是茫茫大海,远处有高山像巨人般俯望他们,遮蔽了午夜的月亮。
轰隆隆——
巨响还在不断,正当所有人心惊胆战之时,高处的瞭望士兵尖锐地叫出声。
“山!——”他喊着,“山在朝我们过来!。”
众人眼睛瞪大了,只见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正缓慢地朝他们逼迫,它的速度越来越快,它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仿佛巍峨的巨人踏出了巨脚。
那是一艘比高山还要雄壮的军舰,宽大的平台比皇宫占地还要广阔,上面停泊着数不清的战机和战舰。
[航母]
在看清这两个字的同时,巨舰发射了一个尾部冒着白烟与火光的巨型子弹,紧接着,他们就失去了一切感知。
激荡的海面许久才平静下来,紧接着有风吹过,其余什么都不剩。
魏丽猛地惊醒。
迎接她的是温暖的床铺,军帐中央有一小簇微弱的碳火,昨天夜里转凉,她的下属特地燃起来取暖的。
这一切都太过温馨熟悉,仿佛那场激战从不曾发生过。
但任谁都很清楚,他们的的确确经历了那场战争,输得一败涂地,瑟瑟发抖。
魏丽抖着腿下榻,还未及时抽缓过来,许久后,她起身出账。
对着尚处于恐惧余韵中的大军众人道:“进宫。”
一千八百骁骑连夜从驻扎在大永河旁的军营中离开,奔赴京城内。
然而等魏丽一行人到了后,她从满眼红血丝,胡茬青苍,俨然一副几日未睡的模样。
他沙哑地说:
“神州要朕割地。”
魏丽瞪大眼睛,手脚冰凉,简直不敢相信。
下一句,更让她如临深渊。
“她要二十座城,和全部的港口城市。”
惊天霹雳,魏丽失去了任何语言,僵直在原地。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圣女能提出的要求。
二十座城,相当于灵朝的半壁江山了,而全部的港口城市更是死死扼住了他们的命脉。
不是说是虚拟作战吗?的确,参与作战的人没有任何伤亡,但虚拟作战也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是怕没有任何惩罚,不长记性吗?
可这惩罚,是否太重了?
不自觉间,她在颤抖。
“有什么办法吗?”
公西祐摇头,他一瞬间消瘦得不像样,撑不起那宽大的龙袍来,大袖子下是捏着纸的长长的骨节。
他的语气悲哀又无奈,夹杂着些许敬畏,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慕强之心。
“不割,等着神州真的打过来吗?别忘了,她还有第四个愿望呢……”
“可若真签了那割地书,陛下和臣便都是千古罪人,史书留耻。”
公西祐缓慢地摇了摇头,他道:“你又怎知那被割和之地的百姓不会在她的带领下过得很好呢?
“她是谭轻歌,她不是屠夫,她是圣女,被灵朝所有百姓尊敬的圣女。”
魏丽哑口无言,但不得不承认,圣女确确实实不似庸国那帮穷兵黩武的嗜血之人,她对灵朝百姓近乎偏爱。
她沉默许久,又鼓起勇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谁去签呢?”
公西祐眼梢瞥过来,苍白的唇吐出一个名字:“钮宏儒。”
钮宏儒,这是令所有人都没想过的可能,可又如此的合乎情理。
毕竟这场战争,算是他一手推动的。
如果没有他的左右逢源,上下统筹,灵朝可能不会上下一心地迅速发展。但同样,如果没有他的积极推行,灵朝就不会高傲自大地施行封关锁国,那么战争也就无从谈起了。
钮宏儒站在高楼上,这里是京城中的制高点,站在这里能俯瞰全部房屋街道。
底下有随从在窃窃私语,可他不想听也听不见。
一张纸摊在他面前,那是具象化的割地书。
这一刻,他懂得了谭轻歌为何这样做。
那张兼顾着暮气沉沉与意气风发的脸,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他看着弹幕中飘过的各种各样的言语依然不为所动。
“大人,您……签了吧。”身后他的侍从说道。
钮宏儒没回头看他,他始终低着头,俯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人群中偶尔有人抬头望向这边,他也毫不避讳地直视回去。
面对侍从的话语,他没有正面回答,转而道:
“你从前是我叔父的门生,如今,又是谁呢?”
侍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谁也不是,大人,一切都变了,自您卸任后,圣女院院首分为了四位,他们和所有其他流派的掌权者都是从地方考上来的。大人,不久后我就要到别处去了,京城容不下氏族了。”
短短几句话,钮宏儒从他口中听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过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他还是摇头:“她想逼死我这领头鸟,她怕一切都卷土重来……但她的算盘打错了,她要是真想让我们死心,就不该用模拟作战。”
说到后来,语气带上几丝轻蔑。
“这……”
随从似乎也有所动摇。
可就在此时,两人同时身子一晃,险些站不住脚。
随后便是烟尘四起,浓厚的灰尘呛得人口鼻生痛,街上的百姓尖叫着躲开,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上都是惊恐。
一对铁骑风尘仆仆,盔甲上都是厚厚的一层灰,他们胯.下的马已经筋疲力尽,口吐白沫,可他们丝毫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
铁骑中甚至有人已经死在了马上,可这依然没能阻止住那轰隆隆的步伐。
出大事了,这是所有人心中的想法。
可是能出什么大事呢?
连钮宏儒也不知所措,略有些慌张地看向街道。
铁骑消失很久后,街上还是一派乱象。
随从上前,伸出一只手请钮宏儒下阁楼:“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钮宏儒点点头,两人正要下去,却听街尾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比他声音还让人心惊的是他话里的内容。
“庸国,庸国打过来了!”
两人齐齐回头,扑到栏杆上,向下望去,街道上被这一声惊呼吓得行人乱窜,到处都是狼藉一片。
在这时,噔噔噔的脚踏楼梯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是随从的门生兼好友,他素来与圣女院中的人交好。
满头大汗地,断断续续道:“真的打过来了,而且这次是走陆路!他们……他们竟造出了射程更远的火铳!”
“……”
良久的沉默后,钮宏儒突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直喘不过气来。
随从和那人震惊地看他弯腰近乎趴在地上。
最后,钮宏儒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他抬起手,用咬破的手指,用血签下了名字。
“去求她吧,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封关锁国,我是真的错了。”
说完后,他抬头看向天,第一次没有任何情绪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骤然间举起双手,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高呼一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随即,他从高楼一跃而下。
背后的侍从站着,没有上前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