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窗外的雨滴
午后三点多,云层忽然变得厚重,气温也毫无征兆地下降了很多。
妍妍还在哭,周燮在一旁,陪她坐在面包车里。
一道惊雷劈下来。
妍妍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天空,然后弱弱地抓住周燮的衣角,喊了一声“哥哥。”
周燮将妹妹拥在怀中。
然后慢慢地比划手势,“别怕,我们回家。”
他打开车门,回到了驾驶座上。
刚进小院的门,冰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妍妍长到这岁数,还未见过冰雹,她捂着耳朵,想叫,但嗓子已经哑了,只能哆哆嗦嗦地被周燮几乎提进了屋里。
她的脸上还有泪痕,抬起头,问:“哥哥,我们要死了吗?”
周燮往窗外看了一眼,摇摇头。
他拿了条干毛巾,放在妍妍的手心,“换一套衣服。”
“哥哥,你要出去吗?你要去哪里?我害怕。”
“不走远,我去隔壁把姜斐接过来,她一个人,也会害怕,对不对?”
妍妍迟钝几秒,然后狠狠地点头,“对,姜斐姐姐比我还胆小呢。”
*
姜斐将木门敞开,坐在门槛上,撑着下巴看外面的冰雹砸落在地上。
上次见到冰雹,妈妈还活着。
她那时候还上幼儿园,和小珑一个班。
小珑家的保姆都站在门口半个小时了,他妈妈却依旧未见人影。
两人家住得近,保姆说可以把她直接送回去。
姜斐固执地摇头,“我妈妈说她今天一定会来接我的,她答应我了,要带我去买漂亮的小裙子。”
她不回家,小珑便也不肯回去。
那是姜斐第一次见到冰雹。
她奔奔跳跳地,想探出头去玩,却被幼儿园老师给扯了回来。
他们站在保安室的屋檐下,听着冰雹声。
小珑把伞倒过来,接了几十颗冰块,姜斐趁着大人们不注意,蹲下身子,在地上捡了一个圆滚滚的冰。
她捂在手心里。
祈祷着,冰化成水后,妈妈就能出现。
但妈妈没有出现,她进了医院。
抑郁症多年的女人,在想死的那一刻,谁也拦不住。
哪怕她还知道自己有个深爱的女儿。
姜斐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看见小珑伞里的冰成了一滩水。
那么多冰啊,说消失就消失了……
周燮是护着脑袋跑进来的。
有些狼狈,姜斐似乎都听到了冰雹砸在他的手腕关节上的声音。
她咯咯咯地笑。
“打着伞呀?”
周燮跑进屋檐下,撸了一把头上的冰水,然后把手心上的水在裤腿上蹭掉。
低着头,向她伸出手。
——去我那里。
他用目光无声地表达着。
那一年,姜斐始终没有等来妈妈。
但此刻,至少在十多年后,她等来了在冰雹里的另一双手。
姜斐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中,歪歪头,“你那里有晚饭吃吗?我快要饿死了。”
周燮点头。
她冲他粲然一笑,然后借力站起身。
她抬抬下巴,冲着外面的冰雹,问:“怎么走?”
周燮四处看看,“有没有伞?”
“没有。”
姜斐回答得干脆利索,毫无负担地像一侧挪动着脚步,遮挡住墙角。
周燮想去那院子拐角的硬纸板,姜斐扯住他的袖子,“哎”了一声。
他回头。
姜斐拧起眉毛,“你别把那东西放我头顶啊,赵姨拿它铲过鸡粪,我亲眼看见的。”她停顿了一下,双眼转到他身上,“你把衣服脱了。”
周燮迟疑着不动。
“啧,你快点儿呀。”
“我里面没穿衣服。”
姜斐掐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大夏天的嫌热,没事总把屋里那窗户开着,光着膀子瞎晃悠,我都看见好几次了,你现在害羞什么?”
她劲儿可不小,周燮疼得咧了一下嘴,才解释道:“那是在我自己的屋里。”
“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快把衣服贡献出来嘛,不然冰块砸到脑袋上多疼?”
周燮看着她。
她瞪他。
他很快败下阵来。
周燮把上衣脱了,捏在手里想了一下,顺着线又扯掉,大半盖在姜斐的头顶上。
两人对视一眼,姜斐忽然莫名地兴奋。
她捋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搓搓手,拽住周燮的胳膊,像是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和男朋友在一个倾盆大雨的日子里逃学出去。
她挑起眉毛,“我们跑着过去,行不行?”
周燮好像被感染了,他的皮肤泛着热,重重地点头。
*
妍妍正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到动静,扭头看见姜斐姐姐大笑着推开门。
哥哥大约也是在笑着的。
至少在她长到这个年纪,好像从未见过哥哥露出这样的表情。
妍妍傻乎乎地站起来。
姜斐嘻哈哈地跳进她的房间,揉揉她的脸,“你干什么呢?”
妍妍今天并不开心。镇上的超市给她留下了阴影,跟着哥哥离开的时候,她清楚地听见别人的议论,他们捂紧了鼻子,毫不顾忌地大声嘲弄,“臭死了。”
她以为不在会有哥哥之外的第三个人喜欢自己了。
但是……妍妍仰头看见姜斐的笑脸。
姐姐可比那些人漂亮多了,她依旧对自己很好。
妍妍高兴了些,她看着姜斐瘪平的小腹,扬起头问:“姐姐,你是不是饿了?我们吃饭吧?”
姜斐顺势点头,“对呀,我饿死了,让你哥哥给我们做饭吃,好不好?”
“好!”
周燮独自在厨房忙碌,请姜斐教他妹妹画画。
姜斐打量着妍妍的小房间。
四处墙壁上都已经被她几乎填满。
初看,像是一些近乎怪异的符号,细细打量后,姜斐扭头问:“这是等式吗?”
妍妍正在低头尝试哪只笔还有笔墨,甩了甩之后才问:“什么是等式?”
“就是这些算术,你已经学会三位数的加减法了?”
妍妍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墙面,扫地僧似的,“这不难,哥哥教的,姐姐你如果不会,哥哥也能教。”
姜斐看到桌上那本“有趣的数学”,忽然意识到或许妍妍的天赋并非在绘画上,她蹲下身问:“咱们比赛做数学题,看谁快,怎么样?”
*
姜斐输了两局,妍妍觉得跟她比赛十分无趣,抱着书津津有味。姜斐走进厨房,周燮回头,往她嘴里喂了一根胡萝卜条。
她低头看着他切菜的手,小声道:“阿燮,这个周五,太阳落山后,你带我去沙漠吧。”
周燮停下手,“你想看沙子?”
“不是这里最有特色的风景吗?”
“隔壁肃城有更大的,还能骑骆驼,滑沙……我带你……”
“不去。”姜斐摇头,“我就喜欢村子旁边的那个。”
周燮停顿几秒,“真的?”
“真的。”姜斐肯定道:“那天傍晚之后,你所有的时间都得属于我。”
周燮盯着案板上的鱼肉,好久才粗哑地“嗯”了一声。
——本来就都是属于你的,只是你不要了罢了。
他想。
姜斐看着锅里的汤,忽然又道:“你妹妹数学挺好的。”
周燮闻言抬起头,微微困惑。
“你不知道吗?她的加减法跟计算机似的,不是你教的吗?”
“我没有教过她数学,只教过认字。”
姜斐把妍妍拉来,随意问了几道题,又用手机求证,冲他摆摆手,“你看吧?”
周燮很是差异,弯腰问妹妹,“谁教你的?”
妍妍指着他的鼻头。
“我……什么时候?”
妍妍抓抓头发,她不理解哥哥为什么好像听不懂自己的话似的,她叉着腰,看上去不太高兴,“就是你买东西的时候!”
姜斐拍拍周燮的肩膀,“看见没?她就是很有天赋,能举一反三。”
周燮垂着脑袋,半晌没什么动静,妍妍站在他旁边哼着歌。
姜斐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大约一分钟后,他抬起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面无表情地拿了筷子和碗,冲两人比划,“准备吃饭了。”
姜斐看着他的后背,没有多问。
她也没有立场问,一个即将离开的人,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干涉他们的生活?
冰雹大约下了二十分钟便停了,此后天气一直是闷热的,直到晚饭结束,又下起了不小的雨。
姜斐和妍妍并排坐在小木凳上,周燮端了一盘西瓜过来。
姜斐看着窗外,雨滴落成线,线连成面,铺在窗户上,外面的场景在折射下变得虚幻。
原本简单的骞阳村好像也陌生起来。
她撑着下巴,想象着自己十年之后会不会全然将这里忘了。
周燮坐在她身边,埋着头啃西瓜。
姜斐扭头看着他的侧脸,看着淡红色的西瓜汁在他的指缝间流下。
——不会。
她怎么会忘了这里?
儿时鲜少体悟过的最简单的柴米油盐,都在这里尝过。
周燮过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晚上别回去了。”
姜斐吐出西瓜子,换了心情,点头,冲他眨眨眼睛,“好呀,我跟妍妍住。”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周燮最近总是沉闷的,今日的大雨落下来后,他的落寞似乎愈盛。姜斐原本是个从不在意旁人喜怒的人,但她想把周燮拽从哀伤中拽出来。
以后的日子,总不能一直这样过。
起码以后回想起来这段时光,也得是嬉笑的回忆。
周燮的情绪果然有了些起伏,他短促地拧了一下眉头,“妍妍那屋小,床也短。”
“我不娇气。”
周燮自然知道她故意的,但他不会反驳,只能伸出手,掌心一拢,包住了她的手心,然后一起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好像这样更安心似的。
瞧见妍妍弯腰给自己系鞋带,姜斐忽然凑过去在他的唇角亲了一口。
轻轻地“啵”了一声。
她咧着嘴,和周燮对视,“笑一个。”
周燮寄出一个别扭的笑容。
姜斐却依旧是满意。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哄一个男人。
*
蒋明洲躺在光华大酒店的标间里。
被子和枕头都像是洗不干净,泛着说不清来源的酸臭味,他平躺在床上,打完一局游戏,收到了舅舅秘书的文件。
是关于周燮的。
他和他妹妹今早在超市的事儿无意间被蒋明洲知道了,他托人找了资料,目光最后停留在“自闭症”三个大字上。
“傻逼。”
他盯着天花板,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眼前出现了姜斐那张漂亮的脸。
姜斐就是个傻逼,真以为自己来到母亲曾经生长的地方,能寻找到些什么。
这里能有什么?
不过是个哑巴,还带着个一辈子痴傻的拖油瓶。
蒋明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思索了一会儿,拨通秘书的电话,语气里带着笑,“徐哥,您给我找个蓟城有头有脸的记者派到骞阳村这儿呗?我可有大新闻要报道呢,挺有噱头的。咱们给这群可怜人来个深度专访,也算功德一件了,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