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金尧赶回衙门时,师爷和几个小衙役正候着,见他下车,赶忙迎上来。
“梁姑娘呢?”顾金尧问。
师爷面露难色,出门前梁昭音特意嘱咐他,若顾金尧来,就骗他自己睡下了。但实际是没睡。
师爷只想快点把这摊事解决,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便道:“若按梁姑娘的话说,是睡下了,可这……”师爷侧身指了指灯火通明的公堂。
里头,县太爷强打着精神听梁昭音说昨晚落水的事,左右两边有人记录着。
顾金尧好奇这个时辰她能同县太爷说什么,难不成又在编排他白日的那句玩笑话?问师爷,师爷就装傻说不知,害得顾金尧不得不自己进来,躲在廊下,悄悄地听。
梁昭音正巧将昨晚的事说完了,问县太爷道:“这人能寻到么?”
县太爷接过两边的记录,憋着哈欠瞧了几眼,“能与不能,带我明日好好想想,梁姑娘先歇息吧。”
梁昭音朝窗外看了眼天,确是不早了,于是便告辞回了书房。
暗处的顾金尧见她走远,才进来找县太爷。
县太爷本以为自己能睡了,谁知刚送走了一尊佛,又来了一尊。没法子,只得将梁昭音刚同自己讲的一五一十又同顾金尧讲了一遍,顺便还将两份记录递给了他。
顾金尧边看边回忆,梁昭音口中的这个梁霄,不就是当年梁家二老爷么?当年梁家犯事,举家入狱,独独少了此人。刑部抓不到人,皇上便把这事丢给了北镇抚司。后来若非赶上大赦,此人怕是现在还在北镇抚司的通缉令上。
算来已过去五年之久。
怎会这么巧,能在这儿碰上。
师爷见顾金尧看得饶有兴致,赶忙凑近问:“世子爷可有高见?”
顾金尧将看完的记录还回去,低头皱眉,“这事既是在江上出的,就从江上查起好了。常去海城的船有几只,船家分别叫什么名字?除去女子,剩下的带回衙门,叫梁姑娘自己认。”
“青壮也带来?”县太爷问。
“嗯。事儿出在晚上,怕梁姑娘看不清楚。万一认错了呢?”
县太爷和师爷连连点头,这就去安排了。
县太爷回来问:“世子爷,您看天色不早了,要不嫌弃,不妨在附近将就一晚?我怕这明儿事情办砸了,梁姑娘怪罪。”
顾金尧正要说“不必”,却听跟来的毕慈道:“不想走,我困了。”
顾金尧心里想打人,但表面还是尽量维持平和,“那就这么办吧。”
县太爷高兴坏了,正想差人去周围人家借宿,却被顾金尧拦下。
顾金尧心想反正都留这儿了,睡哪儿不是睡,何必出去麻烦别人。于是便叫师爷在衙门随便找了间屋子,师爷脑子机灵,就将这屋子安排在梁昭音的书房旁边。
顾金尧从公堂出来,路过书房,瞧里头还亮着灯,忍不住停下了。
窗边,梁昭音正低头做着绣工,一袭倩影伴着烛光,袅袅娜娜。
“爷,睡觉。”毕慈唤他快走。
顾金尧叫毕慈先回屋,自己却站着没动。待院里没人了,才走到近处,举起手,犹豫了好一阵,极轻地敲了一下窗。
窗后的倩影窸窸窣窣地靠近过来,手按上窗棂,纤长的手指在昏暗的烛影上点了几下。窗子吱扭扭地开了一角。
顾金尧朝窗下递了两张银票,银票下是一只荷包,“你要的银子。”
梁昭音微微侧头,伸手想抽那两张银票进来,谁知顾金尧将那银票按得死死的,硬是拉不动,除非将他手上的荷包一起接过来才行。
梁昭音死心了,干脆将手收回来,“世子爷什么意思?”
顾金尧有些疑惑,按那话本上说,送她荷包能是几个意思?她自己都有脸说非他不嫁了,还会不知道这个?看来又是试探。他得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
“就是,心悦你的意思。”
顾金尧话一说完,脑中有那么一瞬空白,转瞬之后,又有些后悔了。可想想京城顾侯府那一大家子,顾金尧哪里还顾得上后悔,只能继续道:“昭娘,当年退婚是我不好。我与你认错。”顾金尧清清嗓子,将声音压到最低,“只要眼下,你肯嫁我。”
梁昭音于窗后冷冷一笑,“世子爷若娶了我,林阳公主那边可怎么交代呢?”
顾金尧对这话毫无准备。在他看来,南宁这样的小地方,不该对公主选亲这事如此关心,更何况是梁昭音一个小绣娘。但她竟知道。
顾金尧上前一步,将东西从窗递进去,“昭娘,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公主选亲之事并非我所愿,此生我绝不会娶公主。你听我慢慢与你解释。”
梁昭音哪里有心思听他的鬼话,冷不防地松了手,正将顾金尧一只手按在窗缝里。
那窗棂砸得还挺疼的。
顾金尧咬着牙,没敢喊疼。
梁昭音离远些,瞧着那只挣扎的手,心里觉得一阵奇怪。眼前的顾金尧,怎么跟她上辈子认识的顾金尧不太一样呢?好在想了片刻,梁昭音想明白了。
“世子爷该不会为了推掉同公主的婚事,才突然想娶我的吧。你若娶了我,皇上便不会再选你为驸马。而世子爷自己也能落一个不负初心的好名声,是不是?”
顾金尧听得一怔。她怎的,都猜对了?
但这节骨眼,他打死也不能认。
“不是的。”顾金尧道。
梁昭音没理他,继续猜道:“所以世子爷为何突然不想娶公主了呢?难道是因为公主的母家近来也犯了什么大罪,触怒圣上,被罚入狱了?”
“不是。”顾金尧嘴上虽还这样答,但话里的底气明显弱了下来。
梁昭音撇了撇嘴,趁他不备,一把将银票抢到了手。
顾金尧想抓没抓住,反将那只荷包掉了下去。
梁昭音拾起荷包瞧了瞧,忍不住咂舌,“这么差的做工,街边一吊钱买的吧?”
顾金尧沉默了,其实是半吊钱,不到。他那会子着急过来,都快闭市了,哪里还顾得上挑挑捡捡呢?
梁昭音把那只荷包砸在顾金尧手心,松开窗,由着那只手自己退了出去。
顾金尧瞧了眼夹得青紫的手腕,再看看那只荷包,心道她若不满意这东西,再换就是了,为何对他动粗呢?
再回头,梁昭音的窗子关得死死的,灯也吹灭了。
顾金尧在院中吹风冷静了片刻,这才回了自己屋。
毕慈已经睡得打呼了,顾金尧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后悔,非常后悔。
他印象里的梁昭音不该这么聪明的。如今怎么什么都知道。若早知她知晓林阳公主一事,来时该多做些准备的。眼下,骗是骗不走她了。
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这丫头变了,他也得换个法子才行。
顾金尧仔细想想,现在的梁昭音不需要荷包,但需要人查案。
梁霄的事,她必定很着急,若能帮她解决这个,是不是比一只荷包来得管用。
想清了这一点,顾金尧才终于安稳睡了小半夜。
第二天蒙蒙亮,师爷刚将符合条件的船家带回衙门,顾金尧就穿戴整齐到公堂了,趁梁昭音还没醒,先审一遍。
县太爷和师爷就在旁边站着,谁也不敢插言。
这些船家都是附近渔民,闲时出来打零工罢了,一个个风吹日晒的,面色黝黑,皮肤粗糙,胡子拉碴,但凭梁昭音描述的外貌看,根本区别不出来。
“前天夜里,你们都在做什么?”顾金尧问。
见这群没见过世面的瞧着顾金尧发抖,就是一个字不说,县太爷也着急了,赶紧道:“没听见大人问话,一个一个说。”
“不,上来说。”顾金尧朝其中一人招招手,叫他到自己跟前,悄悄说,以防其他人听到。
第一人说:“睡觉。”
第二人说:“抱着俺媳妇,睡觉。”
第三人说:“抱着俺媳妇,没睡。干别的来着。”
顾金尧清清嗓子,叫他快点下去了。
这种往人伤口上撒盐的话,真是半句都叫他听不下去。
转眼十几人说完了,除去杂七杂八的事情,前天在江边的总共就三个人。
这时候梁昭音起床梳洗好,款款出屋了。
师爷将梁昭音请来公堂,对那三人指认了一番。
梁昭音神色失落地摇摇头,“都不是。”
顾金尧倒觉得情理之中,要是梁霄这么容易被发现,怎可能那么多锦衣卫寻了跑遍全国都抓不到人呢?
顾金尧又细问那三人:“你们在江边,可见到梁姑娘?”
三人中只有一人怯怯地点了点头。
“带上他,去江边看看。”顾金尧起身叫师爷去备车。
“我要不要去啊?”梁昭音问师爷。师爷不知,追过去问顾金尧。
顾金尧边走边道:“不用。江边风大,叫她在屋里好生歇着吧。”
师爷正要回去传话,就瞧见梁昭音自己追出来,都到院里了,听到顾金尧的话,才停下来。
不去便不去。梁昭音乐得清闲,没什么不好。
瞧着顾金尧走远后,梁昭音折返回书房,重新拾起手头的绣活儿,想着今儿胡涂就能将给林阳公主绣的台屏绣面送来了。
只是顾金尧若铁了心不娶公主,叫郡主送这台屏过去,不是给公主难堪么?
眼下这台屏,还要不要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