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心

    花怀袖依惯例要在睡前进一些血食,以免大半夜功法自发催动,引起一些“吾梦中好吸血”的怪事。开始时只是很简单的鸭血汤,等到南入竹和阿灵得知此事来蹭饭后,这餐就加入了各式辅菜,成了完整的一顿宵夜。

    “我在想,你们先不要进安兴城,就留在城外等我们消息。”

    花怀袖筷子在空中停滞了一下,还没说话,南入竹先急了起来:“这怎么行?那群叫什么玩家的人,你和他们又不熟,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牢靠。我们不去,你若是出事了该怎么办?”

    听到“玩家”这个词,阿灵思绪停滞了一瞬。她不曾想过要告知他们二人关于玩家与游戏的事,一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二来她觉得知道此事并无益处,反而是一件沉重的负担——她该怎么告诉他们那些记忆里的往事都是虚假的,是被人为灌输的?

    只是她也不愿去刻意隐瞒,自然也从未与其他人强调要在他们面前注意谈论的内容。

    好在于南入竹而言,自从她离了南山,世上的一切都是新的,自然也不曾察觉这些莫名其妙被聚拢在一起的“玩家”言行有什么奇异的地方。阿灵顿了顿,往花怀袖脸上看去,他只垂眼看着桌子,神情毫无异色。

    于是她继续道:“不让你们进城正是考虑到可能的变故。万一出事,入竹可以用我的身份带花怀袖投诚,潜伏进来。而且马队目标太大,很难潜进去,不如守在城外,以作接应。”

    南入竹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点头应了。

    花怀袖一点意见都没有,反而还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你想得那么多,额头都要长皱纹了。你该学学我,我就不喜欢想事情,尤其是知道了就开心不起来的事。想的越多,烦恼就越多,何苦来哉。”

    “你还是那么想?”阿灵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在他眼下的青黑上停留了一会儿,“可我看你如今烦恼也不减。”

    花怀袖认真地点点头:“所以我要把掩耳盗铃这门功夫练到登峰造极。”他用筷子点了点盘子:“这门功夫的第一式,就叫做‘天塌下来也要吃饭’。”

    “嘶——”阿灵只吃了一口,就觉得辣味席卷过整个舌头,风风火火地顺着喉咙一路烧进了胃里。她吸着凉气,手在舌头前扇着风,东张西望地寻找能救她于苦海中的水:“今天这菜怎么这么辣?”

    南入竹小心翼翼地挑了筷浮在最表面、没有浸到汤汁的鸭杂,吹了几口气,放入口中,被辣到脸上一下子泛起了红,飞快地嚼了几下咽下去:“听厨下说,这批鸭子腥气重,多放些辣去腥气。”

    花怀袖的碗里红彤彤一片,一半是鸭血,一半是红油。他一勺勺舀着,脸色一点都没变,还能笑盈盈地调侃她们两个:“辣吗?我一点都没吃出来。”

    嘴里的辣味总算被水给冲淡了些,但舌头还是麻着的。阿灵又试探性地吃了块鸭血,脸皱成了一团:“除了辣,什么都吃不出来。”话虽这样说,她仍旧用水就着菜,筷子不停地吃着。

    花怀袖眼疾手快地从她筷下抢了片蘑菇出来:“那你还吃?”

    “不好吃也不难吃,我偏还不信我吃不了辣。”阿灵眼睛鼻子都红了,“你说那些喝酒的人是不是也那么想的?分明不好喝,但偏偏想试试自己能喝多少。”

    “不好喝吗?”南入竹茫然地抬起头,“我觉得还挺好喝的。尤其是西域来的葡萄酒,甜津津的。”

    “听见没,那是人家确实爱喝酒。和你偏要吃辣可不是一回事。”

    “我说的是沈拭尘!”阿灵撑着头,回忆今天桌上的场景,“他分明不爱喝酒,今天却喝了不少。”

    花怀袖搁下了筷子:“那叫借酒消愁。”

    “消什么愁?”阿灵惊异道,“他愁吗?”

    “他今天明显有心事,你竟然没看出来?”花怀袖听起来比她还惊讶百倍,又闷笑道,“我开始同情他了。”

    阿灵本对花怀袖的话将信将疑,然而她在回自己帐篷的路上看到沈拭尘的那一刻,又开始相信沈拭尘确实有些不对劲。

    他坐在帐前的泥地上,身旁随意摆了一盏油灯,飞刀摆了一地。他将飞刀一把把拿起来将其磨利,又细细地在上面涂上药水。

    他的神情很奇怪。多数的武林中人都很珍视自己的兵器,方试锋看自己的剑甚至像是在看亲密的爱人,可沈拭尘看自己的飞刀,却像是在看一个死敌,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但他却逼迫着自己一遍遍抚摸过飞刀的形状、轮廓,逼着自己习惯它的重量,知道用什么样的力道能让它以什么样的速度破风而去。

    随着天气回暖,夜间逐渐有了蚊蝇。他不堪其扰,摆了摆手,衣袖带倒了油灯。

    阿灵看到他将油灯扶了起来,过程中手稍稍抖了一下,“嘶”了一声,像是被灯油烫到了。可他只是随便甩了甩,又投入到了准备飞刀的过程中。

    她的心突然极轻微地痛了一下,像是无意间被松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稍纵即逝。阿灵伸手茫然地摸向胸腔,却不知道这个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不过她觉得有些气闷,是因为这山太高了吗?

    “伸手,”她快步走上去,语气有些不好,“给我看看你是不是烫伤了。”

    沈拭尘这才发现她,下意识把手藏到了身后。等反应过来,才将手重新伸了出来,讷讷道:“没什么事。”

    光线太黑,阿灵只能隐隐看出那片皮肤颜色比旁边都要深,似乎是烫红了。

    阿灵的语气闷闷的:“我记得穆念侠说过,烫伤要用流动的凉水冲洗的。”

    “是吗?”沈拭尘将手收了回来,“我一会儿就去冲,你先去睡吧。”

    阿灵没有走,反而坐在了沈拭尘身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侧头看他:“你有心事。”

    沈拭尘笑了笑:“谁告诉你的?”

    “花怀袖。”阿灵反应过来,推了他一把,“就不能是我自己发现的吗?”

    沈拭尘笑出声来,见阿灵仍是不依不饶地看着他,他才收敛了笑。

    自从来到了这个世界,由于缺少夜生活,玩家们的作息变得健康了许多。只是如今因为帐篷不足,来得晚的玩家都三三两两一起住着,又找回了夜聊的习惯。此时望过去,营地里还有不少星星点点的灯火。

    “我只是在想,他们那些入了六大派的玩家,与我们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沈拭尘无意识地拿起一把飞刀,让它在指间回旋:“嬴映雪说过,她曾告知过一个玩家有关雍王的事,结果......”

    他没有讲下去,但阿灵清楚地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不过是运气不好,正巧碰见了这样一人。现在营地中这么多人,张玉皇不是都试探过吗?个个都愿意为铲除雍王出一份力。”

    “我正是担心这个。”沈拭尘捏紧了飞刀柄,“他们一直都身在六大门派,身边都是师长、同门。他们没有见过......他们没有见过那夜的清水镇。”

    那夜的清水镇?

    阿灵怔了怔,突然明白了沈拭尘说的是什么,轻声接道:“他们没有见过死亡。”

    “所以他们不知畏惧,才会那样轻易地将性命交托出来。这让我觉得......”沈拭尘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小,像是随时都要消散在风里,“让我觉得我好像诓骗了他们。”

    “他们知道有人死在了雍王手上。”

    “他们听过有人死在了雍王手上。”沈拭尘更正道,“听过与知道是不一样的。”

    阿灵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她的声音近乎是严厉的:“沈拭尘,你要知道,这不是一局游戏。”

    “我知道。”

    “所以没有人会在你面前给你展示一遍这游戏是怎么玩的,不会有人问你,愿不愿意加入进来,扮演一个角色。更不会有人会容许你,玩到一半从容退出。你们被雍王追杀的时候,没有人问过你们想不想;我被雍王指派了任务的时候,也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她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这里的所有玩家,都已经在这个局里了,哪怕他们不愿,也出不去。与其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的追杀,不如我们带他们换个玩法。”

    沈拭尘的声音近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知道。”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肩膀,逼着他挺起腰,转过身,正视阿灵的眼睛。

    “沈拭尘,”阿灵一字一顿地说道,“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

    手一僵,飞刀从他的指间滑落。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肺里的氧气一瞬间被抽干,只能感觉到飞刀脱手而去时留下的触感,和手上难以承受的轻盈。

    飞刀呢?飞刀去了哪里?

    三把飞刀,都插在班尧的身上。

    “我怕我会害死他们。”沈拭尘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话,“因为我确实害死了班尧啊!”

    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了。他只能看到阿灵面色焦急,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阿灵是被他的话吓到了吗?

    沈拭尘混沌地想,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头撞到地的一瞬间,他看见阿灵扑到了他的身上,从他的腿上取下了什么东西,眼前出现了一片血色。

    “沈拭尘,你的飞刀!你流血了!”阿灵急得大喊,“你这飞刀上是不是猝了毒?解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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