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矮小的身影拖着步子在星港里晃荡。
头上套着兜帽,下颚蒙着面罩,全身被不合尺寸的破旧衣物包裹,只露出一双乌色的瞳。
星港里熙来攘往,观者如市。商人永远是最无忌的群体,他们开赴在探索的一线,维系着区域联系的底线。
晦冥的阴翳处,几双充满贪欲的眼神尾随着那道身影。
待他穿入狭长的窄巷,危险杂沓而至。
一个狰狞的面孔兀然出现,一步、两步,疾速地逼近。歹意盈满眼眶,顺着扭曲的颊面流涎,他迫不及待地掏出武器,对准他的后颈,扣动扳机。
X316的星港,动荡政权下的灰色地带,在这里,无序便是秩序。
那个矮小的身影似有所觉,只稍稍侧首,针尖便没入了巷壁。他转过身,乌色的瞳中似乎嵌着不耐与厌烦,瞥向那位“不知趣”的人。
恍若错觉,“嗞......嗞”的细小声响间断地钻入耳蜗。牙子不愿多想,紧绷着脸,再次扣动了扳机。
身前的空气猝然扭曲,仿若被一股不知名的外力挤压,一颗雨滴大小的光点徐徐凝现。麻醉弹突兀地在空中滞留,如同镶进了蛛网。他的瞳孔转瞬放大,对危险的警觉驱使他后撤几步拔腿就跑,然而,那从空气中凝出的光点悠悠地飞了起来,飘移到子弹的位置。几秒的时间足以令他认出光点的由来,那是伏,这个孩子能掌控伏,他还未来得及追悔今日的冲动之举,便听见了一道极其尖锐的破空声,随即,后颈刺痛,意识全无。
躲在阴影里的眼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在了原地。
那孩子施施然地走了,余下几个同行们面面相觑。
“……”
“真晦气!一连碰上俩狠角色!”
X316星,一颗没有名字,只有编号的星球。
该星地表环境优越,风光旖旎、气候宜人,是个不错的颐养天年之地。
然而,其地理位置偏远,交通运输不便,周边星球环境恶劣,所在星系发展程度低,因而它几乎不会出现在联邦旅行网站的搜索栏上。
被遗忘在遥远星系的月白色星球,如何能在几年间化为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人们的头顶,成为每一位联邦人所心照不宣的禁忌?
天河纪元1785年,普罗战役爆发。
和平的面纱遽然幻灭,鬼怪显形于科学的世界,被冠以异种的头衔。
联邦各地的异种相继觉醒,他们汇拢、集聚,掀起了轰动一时的普罗战役。
从星港起发,他步行了三天,越往里走,将热闹与混乱一同抛去。边境泥泞湿冷的森林,蕴生了幻紫色的雾霭,为这颗奇丽的星球渲染上空幻的色彩,却也湮灭了残存的幽微人烟。他终于看见了边境线,那里每隔50米就有一名士兵把守,可只有穿越那儿,才能抵达真正的X316星。
森林的尽头的是荒原,荒原的彼端是终点。
他不疾不徐地行进着,泱泱的朔风啸鸣而来,吹落了他的兜帽,显露出额上的兽耳。
士兵登时举起了武器,在陌生身影攀上视野的瞬息。瘦小的人渐渐走近,轮廓愈发得明晰,一对黑色的兽耳挺立于额间,柔软的绒毛在风中飘拂,呈露出一种另类的天真。
瞧见那对异状的耳朵,士兵们锐利的眼角下意识地松动。他是异种,是蛰藏在人类中的异兽,是现身于科学世界的“妖魔”,也是他们的同类。
X316星上住着的就是这样一群“人”。普罗战役爆发其后一年,异种首领阿斯特丽德被捕,其部下被全数歼灭。残存的势力逃往X316星,与当地异种联合,脱离了联邦掌控。
禀报长官的士兵回来了,一番严格的搜查后,这孩子被带了进去。
盘问室中并非只有X316星的异种军人。
角落处坐着一位少年,身量颀长,穿着极具流浪风的装束,两腿直啦啦地岔开,一抖一抖的。
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
少年摸了摸额间的兽耳,面上讪讪,莫非,黑绒毛狸耳是今年的烂大街单品?
“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这句话用在耳朵上,想必也是同样的道理。
那孩子摘下了面罩,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少年仔细端详了一番,认为还是不如自己顺眼。
“您好,我是41区戍边军科里亚,X316星欢迎每一位遗民的归来。”
“但在此之前,我们需要确认您的身份信息。”异种军官坐在房间中央,面色严正,声音凛然。
“好。”那孩子低声应了。
科里亚:“年龄?”
“十四。”应该是这个年纪。
“嗤,你这身高十四?骗鬼呢?”少年翘着唇,嘴角的弧度显得有些嚣张。
“性别?”长官专注地凝视终端。
“这还用问?”少年对着两人的位置斜斜地睇了一眼。
“女。”那孩子半垂着眼皮,吐字清晰。
少年:“你这……看起来不像啊!”
“姓名。”黑皮的异种军人目不旁视,对多余的声音充耳不闻。
“不是吧,你还真信?他哪里像......”少年纳闷地撇了撇嘴。
她念了一串字音,这是她前世的名字。
“听这个发音,我们几千年前是同族。”少年的神情莫名热切了起来:“我叫詹如奕,不是那个称心如意,是神采奕奕。”
军官未作反应,身后粗壮的尾巴却在稍稍摆动,似乎在等着她的下文。
老实说,名字究竟是什么,她有些记不清了。
“这头发,这眼睛,黢黑黢黑的,肯定姓乌。”詹如奕拍了拍座椅扶手。
额角的青筋按捺不住地直跳,科里亚不耐地捏着鼻梁。
营养不良的孩子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向角落扫了一眼,语速极慢地开了口。
“嗯嗯,对。”
科里亚 :“......”
“第二个字,按照古地球华夏族取名的偏好,我猜是‘琢’?”少年期盼地看着她。
似是忍耐到了极限,科里亚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正要给这毛头一个教训,却又见女孩慢吞吞的点着头。
“嗯嗯,对。”
......
不会真给这臭小子蒙中了吧......
“家里人呢?”
“没有家人。”
“一个人来的?”
“有一起的。”
“在哪?”
“都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孩子低下头,抿着唇默不作声。
该编个什么时间呢?
异种军官端视着对面的孩子,她的衣物破旧单薄,宽大的袖口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巴掌大小的脸上一双黝黑的瞳,青灰的下眼睑与苍白的皮肤构成一种强烈的对比,为周身涂抹一层杳冥的病态色彩。
“路上没的?”
试图通过非法手段入境的遗民不在少数,或者说,对X316星而言,这才是主要的入境手段。联邦对异种的辖制与监视使其活动范围受到限制,出行需递交复杂的申请手续,只有极少数异种才能合法入境。而在偷渡的过程中,困厄与不测却是难以预料。
正因如此,X316星对异种非法入境呈默许态度。
而在此基础上,能历经艰险抵达终点的,绝非是普通人。
“嗯。”她敛下眸子,轻轻地应了一声。
所以,最后一个问题——
“拥有天......”
“喂!没想到你......”角落处的那人突兀地插了话。
“其实你也没有特别矮,也还是挺像女的的……”詹如奕支支吾吾地出声。
营养不良所以个子矮,太过枯瘦所以看不出性别。一起入境,同伴却在路上相继去世。詹如奕在内心将这几条信息串联,勾勒出了一个顽强又可怜的孤女形象。因为身份,从小便被抛弃,颠沛流离,被世人歧视,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吃不饱穿不暖,十几岁的年龄看上去像是几岁的小孩,想来X316星寻求庇护,却在路上遭遇种种凶险,同伴们都死了,到最后,只留下她孤身一人地活着。同情的心理使詹如奕开始懊悔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虽然不合时宜。
科里亚闭了闭眼,思考着他为什么没有先下令让人将这小子带下去。他关闭终端,站起身,抚平衣服的褶皱,甚至觉得内心有种别样的平静。例行问话必要但并非重要,入境需要经过多道严密的检测程序,而个人的主要信息都会在检测结果中窥见。
现在他只想安排一些能让他闭嘴的活动。
“你们两个,跟我来。”
似是注意到了乌琢眼神里的提防,科里亚多加补述:“他的身份和你一样。我先带你们去做一些必要的检查。”
詹如奕坦然地紧随其后,却发觉有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悠悠地从自己的头上掠过。
他们被带进了一间泛着金属冷光的屋子,异种军官等候在了门外。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士从侧门中走出,向里间示意。
乌琢从容地走了进去,房间中央安放着一具医疗检测舱,她跟随电子音的指示,打开了舱门。
待她做完检测踏出房间,詹如奕也恰巧出现在另一处里间门口。
前厅中空空荡荡的,医士已不知所踪。整间屋子呈封闭状态,没有多开一扇窗。
空气静谧得诡异,角角落落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乌琢走至门边,并未迟疑。银白色的波纹在门框周围徐缓地流淌,这是未被锁定的状态。她轻轻巧巧地从中穿过,再抬起眼来,已抵达屋外。
恒光不知何时灿亮得刺眼,她的视野有一瞬的模糊。等感受性重新抵达稳定水平时,身旁发出了一声轻笑。
千瞑星遥遥地坠在藕色的天穹上,像是沉潜于静水深处的海月水母,散逸着澄莹的恒光。她忽地觉得,X316便好比是一只水母,瑰异、美丽却又蕴藏着致命的毒素,在觉察到异族的瞬息,伸展纤长的触手。
黑压压的枪口如可怖的口器一般,顷刻便将两个少年人吞灭。异种军官神色冷厉,与他们遥遥相对。乌琢突然感到口渴,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她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在某处一晃而过,旋即,与科里亚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