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云笙带着青州军入主皇城。她有了明熙的禅位诏,皇城里便算有再多的人反对也无济于事,该她的位子,只能是她。
牧阳朔和邱良过来寻她了。
“这典礼定在什么时候?”
“什么典礼?”
“自然是登基大典。”
经了慕容业的事,云笙总感觉这登基大典不详。
拒绝道:“无须这个。”
“那如何使得,总好叫天下人知道,这上面的人换了主子。”
“百姓哪里会在意这皇城里真正坐镇的是谁,只要能让他们安居乐业,皇帝是谁的重要性尚不足他们手上一碗白粥。”云笙道。
这是事实。
牧阳朔直到此刻才终于觉得,他跟对了主家,面前龙椅上坐着的虽是个女子,但眼界和心性比许多男人都强出不少。
这几日他冷眼看着,新帝虽柔弱,可亲力亲为的一点不比别人少。她不停穿梭在朝中各处收拾烂摊子,把所有的账目和人员都查了个底朝天,好则续用,不好则直接把人踢掉换成其他贤才。
而且她这人做事有个准绳,不会一味只放自己人上去,之前该有的礼制也都继续遵着,众大臣见现在和之前也没什么太大变化,便都渐渐歇了为上皇请命的念头。
本来嘛!这上皇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大家都心照不宣。这大邺短短三四十年,换了不下六七位皇帝,若萧家人当真贤德,便不会接连遭此横祸了。
再者说,他们这些人中有一些也都上了年纪了,甚至根本就是前夏朝留下来的,说破天去,大家也都是汉人。想着不过是从一个国号换成另一个国号,该上朝上朝,该上差上差,自己和家人性命无碍,上面君主贤明,谁坐那个位置又有什么关系!
就这么忙忙叨叨的,新帝居然连着七八天没睡过一个整的囫囵觉,累了就在乾清殿偏殿后面的房间中眯一会,醒了继续查账。
邱良与她也算相识于微时,说话自是没什么顾忌,“我说皇上,这大典不举行,但朝总要上的吧?难不成是近乡情怯,您不敢?”
牧阳朔瞪了他一眼,邱良可不怕,继续道:“殿外可聚集了不少人,这都等着您示下呢!都在问这上皇父子三人怎么处置。”
上皇自然指的是明熙帝。
那日云笙催他写禅位诏时是说过,若他动笔,其他人能活,而他们父子三人必死。可那也不过是一时恫吓。她这皇位本就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若她刚入主宫中,这父子三人便突然暴毙,傻子也知道是个怎么回事。
当然,虽说他们父子三人现下还活着,天下人也都清楚这里面是个什么情况,只是眼下她大军在侧,没人敢说个不字,包括外面那些朝臣。
对云笙来说,人活着,至少她心中无愧。
搁置了笔抬起头,“这两日朝中还是有人跪在外面为他们请命吗?”
邱良道:“您大军强压,除了那些冥顽不灵的老古董,谁还肯出这个头?自然早没几个人了,只是有人建议,或可将这三人移送出京。”
“不可。”牧阳朔立刻反对道,“这是放虎归山。”
云笙也不想将人送走,之前她不理解,待她真坐到这个位置上后,这才明白为什么当时明熙上位后非要将姬后母子强行留在上京。
想到这个,“可查过姬后母子的行踪了?”
邱良道:“咱们入城第二日您便吩咐人去查了,姬后自然是早没了的,但好在她和前太子起兵前,已将南城王藏于一农户家中,人是找到了,就是....”
“如何了?”当日虽说不愿,但毕竟也算与南城王有了师徒的名分,云笙本着做老师的本分,一入城便遣了人去查。
“人为情势所恫,有些疯魔了,不吃也不喝。”
云笙叹口气,“着人好生照料着吧!”
又过了几日,她终于腾开了手,陈牧、霍一舟、安岱、陈丰四人过来了,四个人往下面一站,当真是气势如虹。
云笙伸了个懒腰,觉得累了一天,看到这些年轻的郎君们可真是养眼。
安岱不比其他三人,看到云笙时还有些羞涩,云笙只当看不到,“今日怎么一起过来了?”
安岱和陈丰不必说了,自打她接手了这皇城,多少大臣明里暗里讥讽暗骂云笙,甚至有人拉了半个朝堂的人在乾清殿外跪拜,言之凿凿要她这个乱臣贼子退位。
多亏了这二人奔走周旋。
云笙心里对这二人是感激的,是以现在不但升了二人分别为工部、兵部尚书,还重新组建了内阁,赋予了二人无上的权利。
陈牧和霍一舟算是她的左膀右臂,是嫡系,分别受封大将军后,不日便要启程回到青州。云笙还吩咐了他们尽快为朝廷择选新才,毕竟大夏初复,也确实需要更多新生代的年轻将领们来带领更多的兵士去开疆破土。
只是二人在农庄被关了这么些时日,什么忙都没帮上云笙,甫一放出来就被委以重任,不免觉得羞愧难当。是以现下恨不得一个人劈成八个人用。
“想和您说说月州永安王和邓州总兵的事。”
这月州永安王便是之前的总兵夏侯顺,当初趁着朝廷内乱,和邓州指挥使邓邈合力谋反,一年以前已经在南面称王了。
“他倒是乖觉,没敢和慕容业那样直接称帝。”
反正朝廷乱了,趁乱封自己个王爷当当,既不会触发民怨,也不会引起朝廷最先的绞杀,还能借着王爷的旗号,一点点蚕食鲸吞周围小的军队势力,这二人倒是聪明!
云笙:“不是下了诏,请了附近的龙武军前去镇压?”
四人都没有说话。
云笙‘唔’了一声,“是说我的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使唤不动他们,对吧?”
邱良是急性子,当即道:“交给我,我这就去.....”
云笙摇摇头,看着霍一舟道:“你去,带上三万精兵。”
霍一舟一指自己,“我?”
“怎么不敢?你总不至于遇事只会躲到陈牧后面吧?”
“谁躲了?”一挺胸脯,“皇上敢下令,臣就敢去。”
“好!”云笙将面前的账册移开,命太监重新铺了黄绢,洋洋洒洒写好了一份新诏,命太监将诏书拿给霍一舟。
霍一舟接过来一看,眉头顿时拧成了麻花,“有监军?”
云笙点点头,“你去历练可以,映月要做此次出征的监军。”
霍一舟刚想反驳什么,被一旁的陈牧拽了一下袖子,突然想起来之前他们私下说起过,好似这丫头双亲都死在这夏侯顺手上,当即应了下来,“成,臣回去就准备,明日一早准时出发。”
上次攻进皇城之后,云笙便坐下来和宋辰安聊过,他的兵马撤出上京三十里外,但直到今日军队还没有回休门的迹象,这点在场几位比云笙还要着急。
“足足十余万人,就这么守在咱们大夏的家门口,这.....也委实不成体统。”是安岱说的。
他这位工部尚书如今也关心起了国事,云笙看了他一眼,安岱顿时心跳不已,忙低下了头。
云笙只当看不到他眼里的欲念,起身走到众人面前来回踱了几次道:“如果我开口,宋辰安自然会愿意带着这些兵离开上京,可.....”
她从心里根本不信他这个人,回去只怕比在这儿更麻烦。
“容我和他再谈一次,之后再定夺此事吧!”
“还有一事。”陈牧开了口,“一连多日这战场也清扫得差不多了,赵家母子二人如何处置,不知皇上是否能示下了?”
云笙顿了一下,她看出来自打搬进这皇宫,赵嫣一直郁郁寡欢,平心而论,她心里自然向着自己女儿,可赵雪毕竟也算她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如果就这么杀了她,只怕赵嫣也会难过好一阵子。
“慕容业想见您一面。”霍一舟试探道。
云笙想了想,“姨母继续关着,慕容业赐毒酒,临刑前记得来通知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又过了两日,送别了霍一舟的大军,贺文道也要走了。长亭外,云笙特意赶来相送。
“送师父。”她跪下老老实实磕了个头,“这次多谢您了。”
贺文道扶她起身,叹了口气,“这个位子就那么好,引得你们一个两个的不顾生死都来相争。”
“那师父为何帮我?”
贺文道想了一下,“古往今来,圣人尚有三分错,况且为师。”
“师父也有私心?”
这话问的,没有私心,贺文道又怎么会回京。
贺文道:“人活着哪里能没有一丁点私心呢!我又不是圣人。”抬起头回眺皇城方向,感慨,“为师算起来已有近二十余年没有回来了,上一次回来,还是为亲子扶棂,一路只觉肝肠寸断、万念俱灰。本十分不愿回来的,但此次为你。这一次回来,倒是要多谢你,让为师再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您与明熙之间.....”
贺文道喟叹,知道此事不点透,只怕云笙对他也生了疑心,“世上之事,世人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上皇尚是少年时曾带着皇妹来过一次西北边塞,当时吾儿少年心性,对这二人可谓推心置腹,只是后来不知竟惹下这般因果。斯人既逝,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你既选了这条路,便大着胆子去做,凡事只问过程,莫问归途,好好去活吧!”
贺文道骑马远去许久,云笙望着他的背影都久久没有动弹,还是一旁的未央喊了她一声,“主子。”她还是习惯喊云笙作‘主子’,仿佛这样,两人的关系便不会随着云笙御极而有改变。
“贺家师父这话好有禅意,他是说您师兄的死与上皇有关吗?那为何当时两王争位时他要站出来帮助上皇?”
云笙摇摇头,“此事我也不知,只听说当年师兄棺椁被送回故乡时,经过青州,明熙曾设路祭送别。”
“这事咱们倒是可以写信再问一下薛密薛将军。”
云笙之所以能等到贺文道亲自带兵回京,自然没有和北面断了联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些日子送往边塞的书信都是通过薛密转交的。
“是可以问,但.......还是算了吧!”贺文道既不愿意让人知道,想来此事应是难以启齿至极,何必为难!
等云笙送别贺文道回到皇城,大监洪四喜正带着人在宫门处迎她。
那夜便是洪四喜为她开启的北门,早先她在上京为官时还曾想过贿赂此人笼为心腹,只是当时她并不知道这人是宋辰安的人。
这人于她有恩,她不好做得太绝,但平心而论,她对此人很是不喜。面上强忍着,将手搭到他伸出来的手臂上道:“怎么在这等着?这几日天气转凉,也没添件衣服。”
洪四喜立刻受宠若惊一般低垂着眉眼,“得皇上怜惜,小人真是三生有幸。”
云笙撇了撇嘴,“说事。”
“主人想见一下皇上,不知.....”
云笙眉心本能一蹙,洪四喜忙跪倒在了地上,“是小人僭越了。”
云笙抬手捏了一下自己衣袖道:“你去内务府看一下,朕的龙袍这几日做得如何了?”她是女子,又御极匆忙,宫里怎么可能有适合她的龙袍,所以这些日子她一直都是穿的自己的素衣,但这却丝毫无损帝王的威严。
她本来对此并不在意,但在此刻说起此事,不过是想让这人认清楚,在这宫里究竟谁才是正主,谁又是能决定他生死之人。
洪四喜是个聪明人,自然听明白了帝王的弦外之音,捋了一把额头的汗道:“小人这就去。”
她走之后,一旁的未央才道:“真真好大一棵随风草。”
云笙叹口气,“人蛊的事查的怎么样了?”虽然现在她住在皇宫,皇宫固若金汤,但这件事始终在她心上笼着,阴霾一般,不将这些人除干净,她始终觉得寝食难安。
说起这个未央很是得意,“本来毫无线索,夫人亲自去见了一遍赵雪,位置全摸清了。”
云笙怔了一下,“你是说这些人赵雪都交代了?”
未央点点头,“交代了个一干二净呢!”
说完这句突然卡了一下壳。
“怎么?”云笙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竟然是蒋桓。
待人近了,蒋桓先是行礼,而后朝未央看了一眼,未央识趣往后面走了几步,也将后面跟着的人调得远一些,确保二人谈话不被旁人听去。
“听说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宫外寻人?”云笙先开口问他。
蒋桓‘嗯’了一声,“虞家师妹迄今下落不明。”
云笙:“当日皇城事变,许多宫人都携了赃银外逃,前天我还听说连梁英都不知去向了,这偌大的宫城,找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说,你手上锦衣卫也大多留在东海了,这上京中本就没有多少你的人。”
想了想,“这样吧!从明日开始我让未央带着御林军同你一起去找,宫城被攻下来后我便命人锁了城门,进出都有严格记录,说不得人仍在上京城中呢!挨家挨户搜,总会有所收获的。”
蒋桓跪下来致谢,“多谢皇上。”
别人跪她便罢了,蒋桓跪她,总觉得别扭,招手唤他起身,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往乾清殿的方向去。
“六娘。”蒋桓吭哧了半天,突然又唤了她以前的称谓。
几乎是下意识的,云笙猜到了他想说的话,刚想拒绝,蒋桓快走几步挡在了她的面前,郑重地将双手搭在她双肩上道,“我知道昔日种种,很难让你再完全信任于我,但我只想再要个机会,我一定会做得比以前好百倍、千倍、万倍。”
云笙懵了片刻,突然改了主意,拨开他的手,上前一步站在了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笑眯眯说:“好啊!那就先入我后宫,做几年金丝雀再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