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陨落后,她旧时的友人在不周山上专门为她修建了一处规模还算可观的陵墓。
可照千年的南华明珠衬得阴冷的陵墓亮如白昼,陪着她在寒冰棺中无知无觉地度过了三百年。
而一朝醒来,入眼之处,尽是为她殉葬的奇珍异宝。
她拿着那些东西出了不周山,换成了银票。在舒运城里买了落脚的宅院,开了全修界仅此一家,名唤玲珑境的秘境体验店。
而观越,是她招来的帮手。
他来时,身上只背了把剑。茶香袅袅,他在那些烟雾里平静地将来历娓娓道来。
无父无母无宗派,孑然一身独行客。是个剑修,但是野路子。人际关系简单,爱好赚钱养剑。
他在外面看见裴照贴的招人单子,觉着自己挺符合要求,就来店里了。
今儿个是发工钱的日子。每逢月初,他便积极得很,会特意来她府上。
裴照认识他有段时间了,还真没发现他对赚钱之外的事感兴趣。现在忽然提起残光剑,不禁警惕了两分。
“你也信那些空穴来风的传言?”
观越白了她一眼,像是在谴责她多没见识般。
“你难道就不好奇裴照前辈的佩剑长什么样,不想摸两把?”
修界剑修千千万,却只有一个裴照。天纵奇才,旷古绝今。不过三百余岁,便到了近神期修为,离飞升仅一步之遥。
若非魔祸降临,她被逼无奈,只能以身祭阵;恐怕裴照现在真就勘破红尘,飞升而去了。
而自裴照陨落后,此间天才辈出,却无人能出其右。
这样的人,她留下来的佩剑能是什么普通的名剑吗?
“明老板,我是剑修。”
没有哪个剑修不想达到裴照的高度,不想瞻仰她的佩剑锋芒。
裴照不自然地咳了两声。还真是看不出来,观越这眼里除了钱就没其它存在的人,竟然还能知道她过去的事。
但残光早生出了剑灵,且在魔祸降世时公然叛逃,投入魔尊江少楼的怀抱,弃她而去。
“那把剑颇有灵性,极爱干净,不可能在此。”
裴照看了下院子里的坑坑洼洼,小心翼翼地找了个平地站着。
观越眯了眯眼,“你怎么知道?”
“听八卦听来的。”
裴照随便寻了个借口,糊弄了过去。
两人进了屋,裴照按照约定,将他这个月的工钱,还有刚才答应的十两银子,尽数给了他。
观越瞥了眼她紧紧拽住银两、死活不放的手,提醒她,“明老板,松手。”
裴照心都快痛麻了,“你就不能为了我,不要这个月的工钱吗?”
“少做梦,多干实事。”
观越毫不留情地抽走了她不肯放手的银两,利索地收入荷包里。
“以奉宴睚眦必报的性情,他回头必然还会找你麻烦。明老板,你可得好好护着你这条命,我暂时还没换差事的想法。”
得罪了本地的地头蛇,她这店,十有八九是开不下去了。
“没关系,我准备把玲珑境搬到沧澜剑宗附近。”
对于此事,裴照早有对策。她生前便是沧澜剑宗的弟子,她迟早是要回去的。
“不巧得很,我过来的路上听了些风闻。”
观越抽了张椅子坐下,宛若在自家般,熟练地从桌上拿过水壶,倒了杯水。
“奉宴此次归家,非是一个人回来的,陪同的还有他在沧澜的师尊。”
沧澜剑宗,祖传护短。他们俩现在得罪了奉家,说不定人家师尊还会亲自上门来找麻烦呢!
裴照后背发凉,别太离谱了。
“就算他不来,也会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事发生。”
奉宴的师尊,哪怕他什么也没做,在旁人眼里,他仅是存在便是在为奉宴背书,迫使那些被欺压的人有苦不能言。
裴照清楚观越在顾虑什么,但比起他愁的这些,她更担心另一件事。
若是奉宴的师尊与她是旧识,那她该如何解释自己死而复生的缘由?
于世间而言,她是格格不入的亡者,早成历史的尘烟。况且,她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玲珑境的坍塌而再次死去。
又何必为了那份自我的眷恋,去打扰那些在许久之前便放下她,走出悲伤的人现在的安宁生活呢?
裴照心里闷着一口气,“收拾东西,我们早些离开吧。”
“去哪儿?”
“泗水城。”
观越握住杯子的手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醒她,“沧澜剑宗不是刚好在泗水城吗?”
按照常理,裴照应该避开它。
“泗水城那么大,未必就能碰得上奉宴师徒俩。”
况且,裴照有自己的算盘。
她的身份不宜让太多人知道,但她可以找个靠谱的抱大腿!
沧澜剑宗现任掌门江遇清,是她师姐。裴照生前,最是信任她。
三百年了,裴照心有唏嘘。她真的很想回去看看,看看她昔时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还有那些旧时的故人。
“而且,你不觉得,若是沧澜的弟子来店里体验秘境,我们能赚得更多吗?”
观越满意地笑了笑,说得在理。沧澜那些年轻弟子多是天之骄子,少有历练。如此,定是风云气少。
没有经过千锤百炼的剑修,纵是再天纵奇才,也走不了多远。
秘境历练,非常有必要。
若能和沧澜的掌门商量着长期合作,他的工钱也会随着生意越来越好而升薪。
看观越的神情,裴照就猜到他定是心动了。
“好好干,等以后我们混得好了,我送你进沧澜剑宗拜师,想挑谁当师尊,就挑谁。”
优秀的老板,总是要给员工上进的动力。裴照拍了拍他的肩,一副我很看重你的姿态。
幸好沧澜剑宗是天下剑修梦中情宗。这还拿捏不了你?
观越嗤了声,“明老板,少画饼,多讲点实际的事。”
他想尊称为师的人,早已作古。而她在世时唯一留名的弟子,谢扶玉,如今也不再收徒。
这条件对他根本没用。
裴照心道,就你话多,非要拆我台。想她生时四境美名,如今却是处处风评被害,还被人嫌弃。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和自己的过去相比,这待遇天差地别,更气人。
*
观越心黑,把奉宴扔出去时,还顺势将对方定住了。守着他的下人有些无奈,凡人之躯,怎敌得过修仙之人。
故此,他们只能灰溜溜地把自家少主抬回府。
彼时,奉家庭院。
奉老头同妻子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双手隐在袖中,掌心频频渗出冷汗。两人不自然地看着不远处坐在石桌旁品茶的男人,畏畏缩缩。
“谢……仙长,宴儿今日定然能把残光剑带回来。仙长……”
话还没说完,他已忍不住拿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仙长再多等一会儿便可以了。”
棋盘之上,黑子白子乱成一团,不见章法。那人放下茶盏,站了起来。颀长的身形在奉老头面前,瞬间将他比得矮小。
迫人的压力有如阴影,覆在他们身前,带着说不出的危险。
“他失败了。”
话刚落地,护卫就抬着人回来了。奉家老两口心疼得连忙上前查看,可想到仙长还在此处,又默默地把脚收了回去。
“奉宴办事不力,求前辈责罚!”
解开了他身上的术法,被唤作仙长的男人半蹲了下来,平视着自觉跪在他身前的奉宴。
奉宴心思灵活,明白谢扶玉这是要他将事情原委道来,立刻上道解释。
“我们客客气气地到那女人的府上商谈借她院子寻残光剑一事。她倒好,看我奉府家大业大,竟生出了敲诈之心,索取天价赔偿。”
“我们不应,她便恼羞成怒,说是要给我一些教训。”
说到这里,奉宴的语气明显多了些气愤。
“那女人实在难缠。明明是半点修为都没的人,身法却诡异得很。后来还找了个来路不明的帮手,反过来对付徒儿。”
“师尊,你要为徒儿做主啊!”
奉宴言辞恳切,好一副被贪心又霸道的恶人迫害的受害者嘴脸。
谢扶玉低声笑了笑,没说话。
一个没有修为的人都能伤他,那奉宴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一根。
“说了许多遍了,不要叫我师尊。”
他说这话时,嗓音温柔。可奉宴还是听出几分阴沉的不悦,还有掩盖不了的戾气。
自他阴差阳错拜在谢扶玉门下开始,奉宴便清楚,师尊同外界的传闻不同。
旁人眼中的谢扶玉,光风霁月、君子之风。
他师承裴照,也继承了对方的遗志,同魔族不死不休。并在沧澜因魔祸而被重创,又先后遭逢先掌门与裴照陨落的境地里,配合现任掌门江遇清突破了魔族的封锁线。
于宗门生死存亡之际,挽救了剩下为数不多的弟子,得以让沧澜保留了些许实力,没有经历战后因核心弟子损失过重,进而衰败势微的命运。
光明、伟大,亦可敬,不愧是裴照的徒儿。
可那都不是他所认识的谢扶玉。
身为谢扶玉座下弟子,除了小师妹,他从不让自己其他弟子唤他师尊,而是以更加生疏的前辈代替称呼;也不让他们用谢扶玉的徒弟这种身份来标榜自我。
若有违者,悬心崖思过。
谢扶玉性情乖张,喜怒阴晴不定。与他同门的师兄,都有种本能畏惧师尊的心理。
他奉宴,亦是如此。师尊是悬在他头顶上的剑,让人不敢怠慢。
谢扶玉不是谁的救世主,更像是索命的阎罗。而现在,阎君发话了。
“将那女人的画像画出来,我亲自去会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