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准备去拜访一位老人,一个特别的老人。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喜城市喧嚣,故她来到了乡野生活。乡间的小院,简单质朴,清新自然。木制的围栏上爬满了夕颜,一朵两朵舒展身姿,朝开夕落,露水为它伴舞。院内的宽阔地,一侧蔬菜紧密,郁郁葱葱,另一侧玫瑰火红,盛开绽放笑颜。我见她时,她就在庭院里读故事,周围三五个小孩子坐一圈捧着脸听得认真。她鹤发童颜,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花镜,岁月的沉淀为她增添外貌上的沧桑,但我依然觉得她漂亮。孩子见到我便跑开了,各自回家。我尊敬地唤她一声童老,她摘下眼镜,叫我坐。我看向她,她有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明亮有神,不见疲惫和老态,看我时和蔼可亲,又透出几分稚子般的天真烂漫。
我是一名记者,来自中华日报社,我之所以能来到这里采访童老,这依赖于一位前辈,中华日报社首席记者江淮瑾女士,她的外公是刘成,与中华日报社颇有渊源,据说和童老早年关系匪浅,后来断了联系,原因则不便明说。
她得知我是中华日报社的记者,明显有了异样的情绪。她心里猜到了几分,便好奇地问我是否和与刘成相识,我只答并未有幸认识刘老,她又问我的名字和来这里的目的,我均一一作答。
她眉眼流露出笑意,邀请我到室内,让人沏茶。然后慷慨地聊起往事,那些逝去的云烟。
童老,本名童玲玲,1916年出生于湖北汉口,是军人家庭,父亲是军长,反过清政府,参与过北伐,但与当时号称东北虎的陈作甫交好。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家里突然出事,被自己带的兵抄家,具体不清楚。她的父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焦急地让管家带自己孩子远走,逃脱危险,从此未再相见。命运无常,曾经的将门女一夜之间流落街头。
所幸,在她经历人生翻天覆地变化时,并不是孤身一人,她还有顾叔,这个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的忠诚管家。在流浪的途中,她和顾叔相依为命,先是为了逃跑能够有路费,当了自己身上的首饰,中途遇到的逃难的灾民比比皆是,那时候兵荒马乱又总是天灾频发,人饿死是常事。顾叔也是苦难出身,纵使自己也常食不果腹,也不忍见到孩童在他的面前饿死,大人饿昏头手捧观音土填肚子。于是他们有了善心,将银元换成食物发给一些即将断气的孩子或老人。顾叔总愤愤地说本不应该这样,又总哀伤太苦了,何时是个头。他们想过安稳日子。他们睡过城外的破庙,城市里避风的街头,也为了一口吃的去偷店家的热包子,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有了转机。他们遇上了一家戏班在招人,顾叔便拉着她去试试并谎称是山东逃难来的,班主是个好人,见她年龄小身段又不错就收留二人,于是他们开始了戏班生涯。
她说这些时平缓的语气中藏着巨大遗憾,父母也好,顾叔也罢,他们在尽所能护着她,却又不得已弃她,我说她是不幸的,她却说自己无比幸运。她说自己的一生都在宠溺中成长,幼时有父母,少时有顾叔和戏班师傅,后来有薛敏,让她经历种种仍感幸福。她喝了一口茶,吞下了几十年的红尘滚滚。
我问,后来呢?
她说,莫急。
她接着往下讲,班主收了她做徒弟,教她练功,如何唱戏。她和顾叔随着戏班走走停停。她是个乖巧孩子,懂事吃苦,也不抱怨什么。班主的宠爱,师兄师姐的爱护,让她的生活充满爱意。她把戏班当成了家。在这里她学到了一些技能,比如缩骨功,又比如口技,这些在她日后参军时发挥了巨大作用。
参军是生活的偶然,又是命运的必然。因为战争不断,顾叔和戏班走散了,也和她走散了。没多久,班主病重去世,没了主心骨的戏班越发低迷,最终曲终人散。她是军长的女儿,一出生便于军装有着奇妙的缘分,那时她的父亲更希望她拿着笔,成为知书达礼的姑娘,可是后来谁能预料到呢,一切事与愿违。
她去参军,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似乎是血液里流淌的天赋,她的进步很快,在同一队伍里脱颖而出,进了特种部队,然后遇到了黄处长,当时第四军军令处处长黄玉池。
谈到黄玉池,她说他是我们的父亲。
我们?我疑惑地问。
对,我们。她和我讲了关于女子炸弹部队的故事,故事里有五个女孩,用热血铺垫了一段激情澎湃又悲伤哀凉的燃烧岁月。
那是1937年,鬼子侵犯了东北后,又将贪婪的舌头伸向整个中国,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在此背景下,黄玉池处长遵循上级命令组建一支用于敌后作战的女子特种部队,女子炸弹部队。全部队员有薛敏、冷月、欧阳兰、柳如烟,还有她童玲玲。
五人组成一队,从此荣辱与共,同生共死。
她们呀!太有个性,一个比一个难搞。童老吐槽,欢喜却从眼角、皱纹里蹦出,就连头发丝都在随她的笑容微微发颤。
你能想有人是天生冤家,见一眼就能打架吗?她如此开心地问我。我被她的笑感染,呵呵地摇头。
欧阳兰和柳如烟就是那对冤家。
女子小队成员五人,最大的是欧阳兰二十五岁,最小的是她不过十九岁,经历不同,性格差异大,建队之初摩擦不断。
欧阳兰是天资聪颖、高傲倔强。她是天才,天生的炸弹专家,炸弹似乎融入了她的生命,她为自己的生命如痴如醉,无论是拆弹还是研发炸弹,她都是首屈一指。正因有着这样的实力,所以她做事时总是有十二分的骄傲,不喜约束,不服管教。
而柳如烟心直口快,素来独来独往,对于拆弹偶有通窍的时候,最喜欢胭脂水粉,长得像画报女郎,搞情报一把好手,当然这种常需要出卖色相,人情世故拿捏稳准狠,偏偏瞧不上带有十二分傲气的人,总想着将这份傲气磨平。于是处在正负极两端的人相遇了。
天生气场不相融,第一次队伍训练,两人就莫名其妙打起来。拳脚功夫往来数个回合没分出胜负,最后忍不住的队长薛敏上前制止两人。不分胜负的两人,此后结了梁子,基本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可愁坏了薛敏,开局队伍不合,将来出任务如何是好。而年纪最小的她见两个姐姐打架只能在一旁好言相劝,不要打架。
为了能让两人遵守纪律,正常相处,薛敏队长只得对二人有所惩罚。每打架一次,便跑操场二十圈,薛敏不止惩罚欧阳兰和柳如烟,她也惩罚自己,因为队员出错便是队长教导无方,甚至跑的圈数常高于两人。这种方法使得两人心怀愧疚,但是都是好面子的主,在暗里较劲硬抗。
当时的入队训练十分严酷,外将上跑圈的加罚,一个星期下来,柳如烟最先扛不住了,里子面子全不要了,主动提出和解,并发誓保证不再打架,欧阳兰也就就坡下驴,踩着台阶下,勉强讲和。薛敏为了让她俩说话算话,让她们互相写检讨道歉,还要为对方整理内务一个月,二人极不情愿地同意了。
童老说这些时喜上眉梢,失去了往日的风雅,畅快大笑。
我好奇地问,她们后来还打架吗?
童老说,消停了两月,改斗嘴互损了。
她们当中有欢喜冤家,如欧阳兰和柳如烟,也有一心偏爱,深情厚重的异姓姐妹,如薛敏和冷月。她回忆着冷月对薛敏的情分,有着些许羡慕。她讲,“其实入队之初,我们三人便能明显感觉到二人不一般的关系。冷月是狙击手,是个清冷性子,平时少言寡语,对待我们几个是能说两字绝不说三个字,隔着难以亲近的距离。人的眼睛和下意识的举动是不会骗人的,她俩尽管刻意避及,可冷月的眼神是永远都停留在薛敏的身上,说话的时候,训练的时候,休息的时候,她都在默默地看着她,她的队长。柳如烟说那是藏住嘴,藏不住心。心藏在眼睛里,而眼神不经意流露让世人羡慕的深情。她为了维护薛敏,可以做任何事情,柳如烟因对薛敏口无遮拦,被她过肩摔,因欧阳兰的一句话,指责薛敏不配为队长,被她用枪指着脑袋,她不爱说话却能为薛敏辩白三分,她不亲近他人却愿意站在薛敏身后,她愿意为薛敏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这是一种真挚炽热的爱,超越生死。你是不是想问薛敏对待冷月呢?”
我点点头,以为薛敏应该如同冷月般去偏爱,可童老摇摇头说不。如果说冷月的偏爱是薛敏,那么薛敏的偏爱则是她们,她的队员。许是队长的缘故,又或者是性格本身,薛敏不是一个拥有私心的人,薛敏温柔虔诚的爱被她分成均等,均等的给予她们。她包容一切,心细如发。为她们夹菜,等她们睡熟后为她们掖被角,面对欧阳兰和柳如烟的质疑,她从不反驳什么。那时的童老年纪小,胆子小,薛敏常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安抚,怀中的温暖是如此让人安心。唯有到战场上,薛敏才会拿出队长的威严,任务命令不容置疑。面临危险时,她会说你们先走,她总是提醒注意安全,她会因自己队员不爱惜生命而发火,她会在遇到爆炸时将身边人护在身下。所以总是受伤,她告诉自己的队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用童老的话说,薛敏是冷月的姐姐,更是女子小队的家长,大家的姐姐。
我问冷月和薛敏为什么如此?
二人之间如何相识,在女子小队没有成立之前又经历了哪些,她只告诉我,薛敏对冷月有救命之恩。
因薛敏救冷月一命,冷月用余生来报恩。
我觉得这种不对等的情感,于冷月似乎不公平。
童老没有说什么,给我讲了冷月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