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责

    晏池垂下的长睫轻颤,他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一点一点地抬起手放在了姜瑟书纤瘦的肩胛骨上,这样的拥抱无疑是极大地安抚了他这一年以来所有的牵挂和渴求,以至于他有些情不自禁地低下头靠近女孩的发顶,轻柔地用脸颊蹭了蹭她的头发。

    姜瑟书骤然感受到晏池的动作,那种小心翼翼对待珍视之人的感觉让她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过了一会儿,她从晏池怀里仰起头,视线顿了片刻偏向他的左脸,伸手轻轻戳了下,“晏池,你这怎么了?”

    那里有一个指节那么大的疤,像是什么划伤的,颜色已经接近肤色,应该再过段时间就会彻底看不见了,但这会儿在阳光下倒是比较明显。

    晏池目光从她的指尖离开,忽略掉皮肤上那丝痒意,他说:“之前不小心碰到的,已经没事了。”

    姜瑟书点了点头,没事就好,但随后,她轻咳了声,朝他摊开手掌,拖长音说:“手机——”

    晏池愣了下,不明就里,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了姜瑟书。

    姜瑟书接过来,按开锁屏就是一个需要输入密码的界面,她抬头看了眼晏池,把手机转过去。

    姜瑟书本意是想让他自己输的,可晏池见状却只是望着她不说话,两人对视间,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诧异了一瞬后,垂眸凭着印象画了一个图案上去。

    手机果然顺利开锁。

    姜瑟书彼时有些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未曾更换的手机,没有修改的密码,还有脖子上一直挂着的无事牌,明明这人的每一个痕迹都在说他放不下她,怎么偏偏总能做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

    手上同时快速点进微信,姜瑟书把自己的手机号输进去,搜索,添加好友,完成之后,她才把手机还给了晏池。

    斜阳偏落在脚下映出两人近乎依偎的身影,晏池的指腹在手机边沿轻轻摩挲,突然出声,“你那天,去医院……检查身体的结果怎么样?”

    他一直记挂着这个,本来上次于嘉言来找他的时候就问过,但是于嘉言就是不告诉他,让他自己去问。

    医院?

    姜瑟书自己其实都有点忘了还有医院这么一回事,正想摆手说没事,可当她脑袋一抬,瞅见晏池眼神里隐含的担忧,心里不知怎么就起了点报复的小念头。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谁让他总是想离开的,吓吓他也好!

    微张的嘴顺势就叹了似有若无的一口气,下一秒,就见姜瑟书轻蹙起眉,眼神刺溜一下回避移开,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这一画面果然叫晏池心底一沉。

    “其实也没什么,是老毛病了,本来不想叫你担心的。”

    “高三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了好几天都没退,最后就落下了这个病根,医生说……”说到一半,她还故意卡壳,按了按太阳穴,“医生说我有点烧过头了,说是什么地方的脑神经烧坏了,以后可能会有随时随地突然晕厥的情况出现,叫我多注意,平时无论做什么身边最好都有人在。”

    姜瑟书拿捏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声音颓然,“所以晏池,你以后不要再随便离开我了好吗,我真的很怕我哪天晕倒在外面都没有人知道……”

    晏池闻言,身躯一震,脸上的血色霎时间退成一片惨白。

    高三……他记得很清楚,高三那一年虽然姜姜在外面集训,但他们一直都保持着联系,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生病,唯一符合这个条件的,且不在他视线内的,不就是高考之后的那次?

    当时于嘉言还说是为了找他……

    晏池呼吸一滞,“姜姜,你那个时候不是烧已经退了吗,为什么还会?”

    姜瑟书脑子飞转着,正准备接话,结果一下子愣住,“你怎么知道我烧退了?!”

    晏池沉默,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露馅了,他抿了下唇,吐出一口气,倒是没再隐瞒。

    “我去看过你,你住院后的第二天早上。”

    姜瑟书惊讶,回忆霎时间涌起。

    原来那个时候不是做梦吗?

    那段时间她睡得很不好,每每做梦梦见的都是晏池离她而去,只有那么一次,他终于肯回过头拉拉她的手,让她不要哭,但是那回彻底醒来之后,病房里谁也没在,所以她一直以为是做梦。

    “姜姜?”

    见姜瑟书迟迟不说话,晏池担心地俯身看了看她。

    姜瑟书回过神,目光在晏池的脸上流转,他的眸子很黑,深望着她时带着紧张的局促和自责,他没有像刚才那样离自己那么近了,手在身前的位置微微蜷着,似乎想碰她,又不敢碰了。

    沉默地盯了晏池一会儿。

    姜瑟书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忽然泄了气,“算了,不逗你了。”她无奈说。

    晏池眉梢一跳,恍然反应过来什么,心口闷堵着的那块大石头消失,剩下的唯有庆幸,但紧跟着他便忍不住注视着她,蹙眉认真道:“姜姜,不要拿你的身体跟我开玩笑。”

    姜瑟书看他,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执拗,“可是我刚才说的也不全是假的不是吗?它说不定也是我们之间的另一种路,或者还可能会发生更糟的事情,你确定在那么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不会后悔当时的选择?”

    晏池无法反驳。

    他怎么可能不后悔,那天看见她一动不动苍白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他就后悔了,可那时的他太自卑了,无论是赵程,还是秦文耀,他们的手里好像就攥着一条锁链,那条锁链禁锢着他的双脚,他拼尽全力想活在阳光下,去靠近那个所谓的正常人的生活,可只要背后的他们轻轻一扯,立刻就能让他重新坠入黑暗。

    他们让他不得不时刻掂量着自己,认清自己,让他抛不掉过去,也看不到未来。

    “姜姜,那个时候你怪我吗?”

    纵然这是个已然可知的答案,但晏池仍旧想问,他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空荡荡的脖颈间扫过,落在地上。

    姜瑟书身侧的手微紧,不巧的是,手机这时竟然突然响了起来,她收回目光,看了眼来电显示,给晏池指了指,走到一边接了起来。

    对面是她的专业老师吴清华,找她是为了下月乐团巡演的事,吴清华一般除了有课很少在学校待,今天也正好是来取东西才能有机会当面她商量这件事。

    通话很短,挂掉电话后,姜瑟书走过来,轻吸了口气,“我有事得先走了。”

    刚才两人也就几步之遥,姜瑟书电话里说的什么晏池也听见了,他不再纠缠刚才的问题,朝她点了头,“嗯,你先去忙吧。”

    艺术学院离这里稍微有点远,吴老师还在等着她,姜瑟书听他说完就抬步准备走了,可是还没走到转弯的地方,她忽然转过身,在台阶下朝晏池挥手,“喂!这周日陪我出去一下吧。”

    晏池:“什么?”

    “你去了我就把你问的那个答案告诉你。”

    姜瑟书很轻地笑了下,“具体时间地点我发你微信上。这次,不要再失约了。”

    -

    吴清华是国内外著名的琵琶大家,一生痴迷钻研传统曲乐心无旁骛,以至于到了不惑之年还能一朝成了个孤家寡人,或许是前妻女儿长久不在身边,现在年近五十心态倒比年轻时候淡然了些,没那么爱钻牛角尖,多想做的也只是把传统民乐发扬光大,如果再偶尔能碰见几个有天赋的学生那就更让他高兴了。

    姜瑟书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但姜瑟书这个学生又跟他其他的弟子不一样,那就是她居然懂得不少古曲!有些甚至连他都没听过,再加上那身小小年纪已经堪称炉火纯青的演奏技法,吴清华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个宝贝疙瘩拉到自己的乐团来。

    只可惜姜瑟书现在毕竟才大二,学校里的课程不能缺,最后也就只能是在他乐团里挂一个兼职的名头,表演的形式因此也主要是独奏。

    下月的巡演是老头突发奇想的,想让她作为一个“限场嘉宾”去弹上一曲,一来是姜瑟书确实有这个本事,二来——不得不说小姑娘长得很漂亮,弹起琵琶来赏心悦目,前几次去他乐团表演的时候,也在圈子里有了点小名气,所以他有意让她再往更大的舞台发展发展,这回的巡演就是个好机会。

    姜瑟书没什么理由不答应的,当晚就把几个觉得不错的曲目给吴清华发过去挑选了,到了周六,背上琵琶哼哧哼哧跑到吴清华的乐团给他当场来了一遍,吴清华非常满意,一曲下来完全挑不出错!

    正巧今天乐团有个琵琶位有事请假了,吴清华瞅她没事,干脆让她暂时顶替到那个位置,美名其曰帮助其他人练习。

    这种群体性的合奏曲目,很需要默契,本来不该她这种“临时工”参加的,更别谈什么帮别人练习,不破坏整体节奏都了不得了,但吴清华认可她,姜瑟书自己也在过去半年里有了那么点经验,开始磕绊错了两下后,后边倒是平平稳稳地完成了。

    一整个早上,姜瑟书聚精会神,将所有心思都投入了进去,结束后她抱着琵琶盯着窗外郁郁葱葱的叶子多少有点脑仁疼,下午回到学校,过了饭点,她也懒得再买饭,吃了点零食垫肚子倒头就睡了。

    ……

    不多久,一只雪白的猫咪灵巧地从楼梯上跳了下来,也亏得宿舍这会儿没人,常宁和姚亭李清清一块到商场逛去了,估计都得到晚上六七点才能回来,姜小猫难得大大方方地在屋里伸了一个懒腰,起来后歪着脑袋想了想,从阳台出去了。

    今天的天气格外的舒服,厚厚的云层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大太阳,没有要下雨的意思,但一阵阵的小风里却夹带着一丝凉意,扑到人身上很是惬意。

    晏池从图书馆出来,这时间食堂已经关了,他去学校门口的小店简单快速地吃了一碗面便准备回宿舍。

    范博发消息说自己快回来了但是没带钥匙,韩政和邹国康今天社团有活动没在宿舍,所以只能是他回去给开门。

    南大的宿舍条件还是不错的,上床下桌,有独卫有阳台,前两年还翻新过一回,就是这个走廊的灯,上周坏了一直还没人修,左右两边都是宿舍,一条长长的走廊夹在中间就算是白天也很黑,直到尽头的通阔处才有光照进来。

    晏池他们的宿舍就在最后一个,逆着光,拐进来后一眼就能看到那个位置没有人,他没多管,只给范博发了条消息说自己回来了。

    钥匙插.进锁孔里,没等他转动,余光里,脚下却有一道模糊的投影离他越来越近,那形状……晏池诧异抬眼。

    眼前的小白猫已然没了上次见面时的那种矜贵感,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原本蓬松漂亮的毛发上零零散散沾了不少杂草叶子,鼻尖也灰了一块,像是蹭了土一样,在一片雪白中特别明显。

    晏池回过神,蹲下身子帮她捡掉那些叶子,低声问:“这是男生宿舍,你怎么上来的?”

    还能怎么上来,当然是一层一层偷偷爬上来的呀!

    姜小猫心说。

    晏池:……

    晏池觉得他这个问题就是白问,而且——他垂下眼皮,男生不比女生,好些人在宿舍嫌热经常就会只穿一条短裤,今天温度不高,一些宿舍不开空调就把门那么敞着,那她这样过来不是会看到好多男人光着身子??

    姜小猫完全不知道晏池现在在想什么,就看见他脸突然刷地一黑。

    在她的视角里,晏池的这些表现都是自发性的,跟她心里怎么想的一点都没关系,所以姜小猫不得不认为,刚才那句话其实不是疑问,而是质问!

    她有点懵,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委屈了几分:好哇你个不负责任的,上回见面对我又摸又抱的不是你么,现在居然转脸就不认猫了!

    安静的走廊里,晏池抿着唇,神色复杂。

    怎么每当姜姜变成小猫时,有些心声总是大胆得让他难以招架……真不知道要是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其实能听到她说的这些话时会是什么反应?

    想到这里,晏池眼底不禁极快地划过一丝笑意,正想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有人拧门把手准备从宿舍出来的声音,晏池敛眉,立即将小白猫从地上抱了起来,用后背挡住了可以望过来的视线,直到那道脚步声越走越远,他才松了一口气。

    本能地,他不想任何人看到姜姜现在的样子。

    姜小猫猝不及防,她窝在晏池的怀里抬头看他,耳尖的毛毛在触到他的胸膛时不自觉抖动了两下。

    她眨着眼,刚才还忿忿不平的心情一下变得美滋滋起来,虽然不知道晏池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她还是很满意他现在的行为!

    走廊重归寂静,晏池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他看了眼,是范博回了消息,他说他现在在楼上的宿舍里打游戏,打完再回去。

    范博去打游戏的话……晏池沉思了下,那估计不到晚饭点回不来,想着,他侧身换成单手拖猫,另一只手转动锁扣上的钥匙,开了门。

    姜小猫没想到他还会让她进宿舍,怕碰见他舍友,瞪眼屏息了两秒——长长方方的一块地方一览无遗。

    还好没人!

    其实她和晏池的想法算是不谋而合,她也不大想以这幅模样跟其他人有什么接触。

    宿舍里稍微有点乱,但大体还算整洁,净白色的瓷砖地板上反着光,能看出来昨天大概清洁过,每个人的书桌上都零零散散的扔了些东西,但有一个却明显规整许多,不用猜,姜瑟书都知道那个是晏池的,他这个人有点小洁癖,家里卫生一直收拾得特别好。

    “你在这等我下。”

    晏池将小白猫放在他椅子上,然后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湿巾,姜小猫知道他准备做什么,等人在自己面前蹲下,她十分自觉地把爪子就伸了过去,动作很是自然,但是等她伸到一半,突然想到自己现在可不是“乖乖”了,跟晏池也还不算熟,这么干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

    于是,伸到一半的爪子转着弯地朝上抬起,左右飘忽了会儿,另一只跟着也抬起来,两只爪子在空中啪地对拍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在打蚊子一样。

    姜小猫自问这动作做得还算有道理,可她爪子落下,空气中却莫名一阵安静。

    ……感觉到了,来自对面奇怪的视线。

    后知后觉的尴尬升起,姜小猫缓缓垂眼,强自镇定。

    啊啊啊啊,我刚才在干什么啊!!

    晏池也不知道她刚才那么一下是什么意思,但能感觉出来她是在装不认识,目光移到她垂在肚子前迟迟没有放下的两只小毛爪,心底一软,只觉得可爱极了。

    他勾唇无声轻笑了下,手心朝上伸了过去。

    ……

    给她擦干净爪子,晏池扔掉湿巾,一下子突然发现居然没什么能做的了,带她进来的时候只想着两个人可以像以前一样单独相处一会儿,但现在,难不成还是做题吗?

    十分钟后。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姜小猫哭丧着脸,眼睛往桌子上看一眼就开始摇摇晃晃地打转,现在可不比高中了,晏池拿的都是他专业的书,她一点基础没有,根本看不懂,偏偏这人还很认真,书在左手边放着,不是新的,上面还有自己的笔记和批注,不知道翻过多少遍,右手拿着支笔,不停写写划划,在草稿纸上写了一串拼凑在一起就看不懂了的东西,然后把她放在中间,被迫学习!

    姜小猫实在坚持不住,就算她好学,那也得是自己感兴趣的,而不是现在这样,所以都不用挣扎,十分钟后,她悄悄从他桌上溜了下去。

    晏池没有刻意看,手上试写的代码还在继续,但不知何时腾出的一只手却很恰好地在小白猫扭换姿势的时候从旁边托了一把,直到她完全把自己摆好,他才将那只手搭在小白猫身上,缓缓地顺毛。

    笔尖在草稿纸上滑动的声音沙沙轻响,久违的安逸让晏池不禁有些忘我地投入到了学习中,直到手机震动,他才恍然看过去。

    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他下意识想要挂断,但拇指刚要划过去,忽然想起了什么。

    可能是陈静静她妈妈帮忙找的雇主。

    大学并不比从前的生活更容易,有了自由,他依旧需要钱,才能逐步去践行他的规划。

    晏池低头温柔地看了眼正打着瞌睡的小白猫,把她轻抱起来放到座位上,去阳台接起电话,“喂,您好……”

    通话时间有些久,基本都是对方在问他问题。

    这份兼职也算他熟悉的工作了,给一个高二的孩子当家教。

    按他的高考成绩和南大学生的背景,现在时薪能涨不少,对方经济条件不错,又因为有熟人介绍的关系,这方面并不会苛待他,只是对面的家长在处理孩子的问题上很谨慎,不止是履历、个人背景,在选择老师的性格上也很有自己的考量,她偏向风趣一点的,但很可惜晏池不是,哪怕他以前装出来的那副样子也不是。

    好在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试一下,如果孩子能接受,那也没问题,晏池表示感谢,很快跟对方约好了试课时间。

    挂断电话,晏池用几秒快速想了想自己到时应该准备的内容,回到屋内,正准备将座位上的小白猫重新抱起,一低头,却发现原本该在那个位置上的白团子不见了。

    晏池微怔,小白猫毕竟不是普通的猫,不会乱跑,可他左右看了一圈,还是没影。

    方才愉悦的心情顷刻间就散了,晏池站在宿舍中间,垂眼怔想,大概是姜姜那边醒了吧,所以他这里就消失了。以前也是这样的。

    他掩下那抹失落,正准备回去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情,座位上方的床帘却突然动了下,像是里面有什么不小心碰到。

    晏池侧眼转去,讶异的同时想到了一种可能。

    南大宿舍的床位爬梯不是那种一根根横杠竖着连到地上,各是各的,而是一列床位在中间共用一个,做成了真的楼梯的样子,晏池放轻脚步,上了两个阶梯,撩开帘子朝里面看去——

    下一瞬,他脸色剧变,整个人骤然僵住。

    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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