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八日,雪晴。
我是白玉郎。
秋槐胡同的这片槐林,就像一个契子,牢牢契在万盛街南区最热闹的地段。但也正因为这儿最热闹,这片林子反而成了最冷清最引不得他人在意的东西。
大隐隐于市,莫非便是如此。
越是人人抬头即见的东西,越是没人在意了。
大雪覆落树盖的时候,雨心居内院都还是干爽的,若不是几日来有工匠砍去了院外的树,只怕这座宅子,终年见不到阳光。
名为雨心,雨雪却落不进院子。真好奇,爹爹是怎么发现这座废宅的,又怎么会给它改了这样一个叫人愁怅的名字----
事实上,愁怅的也许是我。曳云山庄出来后,我几乎是像钻进洞穴的耗子一般躲在了这儿,不敢出去,也不能出去。我不想再给爹娘制造更多的麻烦,又或者说,爹爹说的那个能让人身不由已的江湖,真让我有些害怕了……
“你跟着我做什么?”陆少秋有气没处发,对她的态度说不出的厌烦。
“我-----我又没地方可去,也只有你肯帮我,我只好跟着你咯---”小姑娘委委屈屈道。她走路的样子不太正经,说话的声音倒煞是好听。陆少秋从头到脚审视了她两遍,叹气道:“我是个穷小子,照顾不了你生意,这么大的雪,你小小年纪,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你---你什么意思你!”小姑娘有些急了,追上来拦住他:“你以为我是暗门花儿?大半夜的来钓你这个傻大个儿?”
“难道不是吗?”
“呸!你才暗门花儿!你娘你姐你妹,一家子暗门儿花!”小姑娘一双惹怜水灵的丹凤眼晶莹透亮,一丹点朱的樱唇骂起人来伶俐滚珠儿一般。
“你!”陆少秋举手作势要打,小姑娘一叉腰一抬头:“你敢打,我就喊非礼!”
陆少秋更烦躁更无力了,大步往前道:“你爱怎么喊怎么喊吧!”
“唉你人——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被人追杀,你都不管我?”小姑娘不依不饶,努力扭啊扭,两脚在雪地上哒哒哒地铲着雪追上来。
“你别拿我寻开心了,刚才那两人,对你根本就没恶意。”陆少秋无奈地慢下脚步来:“刚才他们有的是机会抓你,若真是坏人,你早被他们捉去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想抓我?----刚才明明是人太乱,情形太复杂,他们一时没注意到我罢了,我要是不跟着你,根本走不出这片巷子的。”
陆少秋哼了一笑,他还从没遇到过这么满嘴谎话,还敢在江湖上乱跑的小姑娘,看她衣着打扮,也不似穷苦人家的,这样的人,估计背后是有惹不得的大人物给撑腰。
“你还是快快回家去吧,我们素不相识,各行方便吧。”陆少秋说的倒句句是实话。
小姑娘突然一停,整个人好似一瞬间被钉在了雪地里,陆少秋行出数步未闻她脚步声,半晌回头来看。
只见她立在那儿低垂着头,不动也不言语,满头满身承落了大片的雪花。
“我-----我没家人,从懂事起,也不知道爹娘是谁-----”她缓缓抬头,大颗大颗泪珠溢出眼眶,清脆的声音也低哑得像被扼住了嗓子般。
陆少秋蓦地一呆:“你是个孤儿?”
小姑娘点头,哭声断续嘤咛。
“你叫什么名字?”陆少秋的声音也不觉柔了下来:“入世属,还是天阳生的?”
“天阳生的---别人----都叫我‘扬尘儿’我就是没娘要的孩子,一扬就散了-----”小姑娘悲戚的哭泣声散落在幽静雪巷,突然让陆少秋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境遇,黯然喃喃道:“我娘,她也不要我了----”
“你娘也死了吗?”
“死了好多年了-----”陆少秋出了好一会儿神,回头来道:“扬杨同音,不如你以后,就叫杨尘儿吧,飞尘没得依靠,可也没人能束缚,自由自在,也挺好!”
小姑娘仔细品了会儿,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嗯嗯嗯,好听!以后,我就叫杨尘儿了!”
“好了,走吧,天都没亮了,这一夜,冻坏了吧?咱们去前面找户农家,借个早儿洗漱小睡一会儿,等天亮后我再送你回家。”陆少秋指了指前面秋槐胡同里隐约的一星灯光。
“不行,天亮了,你必须跟我去救我的那些小姐妹!她们太可怜了,一直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杨尘儿哒哒着腿,一扭一摆地跟上。
“别闹了---你说的就没一句真话!”
“骗你是小狗的!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看我手腕上的伤口,前天刚割完血呢----”
风雪穿巷,寒夜且长,一高一低两个身影纠纠缠缠向着槐林深处走去。身后丈余的地方,三两劲衣汉子交接了几个手势,两人扑入林去继续追踪,一人迅即消失在暗夜。
[下北城惠市坊秋槐胡同雨心居
白玉郎盘弓着身子坐在土炉旁,已这样望着炉火呆坐了半个多时辰。
这种一尺来高,用砖石简单围砌,烧着柴禾的土炉,比起梦蟾宫华贵的晶岩鼎盆真是太过粗陋了。但他今天才突然觉得,梦蟾宫那种既能取暖又能熏香的高脚石炉子,原来根本是没有热度的。
进这座雨心居前,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冻僵了,那种寒冷,不光来自身体,也来自他倍受打击的骄傲。
龙啸天告诉他,在逃离曳云山庄之前,他几乎没有错愕和问询前后缘由的时间!如果还在意爹娘妹妹的消息,就只能来这座最最不起眼的小院等,老老实实地从天阳消失几天。
自己一定又给爹娘闯祸了!一时懊恼得抱紧了自己的头。曳云山庄里发生着什么?爹娘妹妹是否遇到了麻烦?还有那个任姑娘,有没有受到父母的责难?
忙进忙出了一天的何妈妈抱着一床暂新的丝绵被褥走进堂屋,远远见到天井这边的炉火,不禁心疼地啧了一声:“小公子啊,你怎么还不去睡?是不是太冷睡不好啊?我再替你加床被子?”
这座雨心居是这户何姓人家的祖屋,何家几代人丁单薄,何老爹故去后,何妈妈的一位娘家侄儿在南边丰年坊发了迹,打算不久后接老人家过去颐养天年。她膝下亦无儿女,祖屋业已破败,几日前托街沿地保儿发了契告,打算把这院子贱卖了换几两傍老的银子。
契告发出不到半个时辰,地保就拿着两大锭元宝的定金来告诉他,有一户姓白的人家,以高出市价三倍的银子买下了这座院子。但他们要求何妈妈继续在这院里住一阵作帮佣,等这家人慢慢搬过来,换置了使唤的仆妇丫环,再让她离开。
何妈妈捧着那张她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数额的银票老泪纵横,当即答应了所有要求。
很快工匠们就进了院子,砍树的砍树,修墙的修墙,她则依着主人家的吩咐,开始里里外外整饰屋子。直到昨天半夜,一个自称姓白的年轻人顶着大雪敲开了雨心居的门。不久后,这方新砌的天井堂炉,就燃起了暖暖的火。
何妈妈十分喜爱这个金主家的小公子,难得有钱人家的孩子长得这么周正还斯文有礼的,她都开始好奇主人家的老爷太太是何等模样,要不是怕老无所依,便是让他下半辈子在这样的人家里一直当佣人,她都愿意!
“啊,何妈妈,我不冷,屋子里够暖和了,您老屋里如何?外面雪大,您老还是先下去歇息吧,不用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