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除夕。
日头倒好,曙光清透,无雪有雾。
天际边初生的旭日从稀疏的云中倾泻,细软似薄绸的微光缓坠着铺开,轻覆于昨日厚叠的白雪上,闪出金箔碎光。
乐正黎醒得很早,用完早膳后就一直在收拾东西,翻箱倒柜的声响惊动了乌九朝。
他伤好了些,也仅限于能自己支撑着靠坐起来了。
昨晚乐正黎给他换药,白纱一揭,不免皱眉到难以直视。
伤口狰狞,暗卫都是下的死招,刀剑锋利,割出来的口子仍能窥见鲜红血肉下的一点白骨。
乌九朝面色苍白,瞧出她的不舒服,遂道:“我自己来吧。”
乐正黎挡开他伸过来的手,不言不语地将伤口包扎好了。
她早就知道晏承阙想弄死她,潜在的危险未能炸开在她的身上,却连累了乌九朝。
哪怕是心硬到极点的人,亦有些许波动。
把床让给乌九朝后,乐正黎又睡回了软榻上,一觉到天亮,竟也没有做梦。
看来上次那个噩梦或许只是因为压力太大了。
“你要出门?”乌九朝歪着头看向她,太早被吵醒,困顿到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能瞥到她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袍子,是在给宸华苑所有人做新衣时元窈特意留的好料子,早早就拿去尚衣监裁剪出了两套过年穿的袍服。
面料狐绒内袍织夹着银线,雪白缎面闪着微不可见的细光,窄边收袖上绣着的鸢尾花精致又小巧。
衣襟和袖口都带着茸毛的枣红色裘衣略带几分垂坠感,下摆施施地迤逦至小腿处,随走动而现出内袍上的鸢尾绣纹。
又是作男子打扮,满头乌发挽了一个团髻,乖顺地蜷在一顶白玉小冠中。
乐正黎正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荷包,那里面放着徊仙给的一条璎珞、梁丘珩砚赠的银戒还有数片银叶子。
她把璎珞拿出来戴在脖子上,又拆了些银钱塞进荷包内。
拉紧抽绳后,她回头去看乌九朝,“嗯,你继续睡吧,我今日要出宫一趟。”
乌九朝闻言瞬间不困了。
他微微蹙眉,犹豫了片刻,才说:“可我……没办法陪着你一起。”
“没关系,我是去见白蝉,并且会在他那里待一整天,大概明日才会回来。”
上次去了众生巷一趟,乐正黎感觉那里面的人也不像是十恶不赦滥杀无辜的恶徒。
何况正值年关,大家都无冤无仇,何故杀个人来徒增麻烦。
所以乐正黎连侍卫都不打算带着,反正就算是要死,她大概也不会死在这些籍籍无名之人手上,不免就松懈了些。
“为什么要去这么久?”
话问出口,乌九朝才猛觉自己的语气有些急切,显得像质问。
乐正黎并不计较,只含糊地说:“有些事情要处理,不必担心我。”
乌九朝抿直唇线,眼睑低垂,遮住眼底不好的情绪。
缓了缓,他轻声说:“好,我在宸华苑等你回来。”
即便他再努力掩饰,可这幅蔫啦吧唧的样子还是分外明显。
若变回狼形的话,估计耳朵和尾巴都已耷拉着立不住了。
乐正黎心软一瞬,迈步来到床边侧身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掌心沿着发丝向后,宛如给小狗顺毛。
“乌九朝,你能力有限,身为狼族,本就处处受钳制,能帮到我已经很厉害了。”
“所以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好好养伤,提高武力值,才能继续帮我做到很多我无法做到的事情。”
“我出去一趟,运气好的话,会平安回来……若运气不好,可能会出事……”
此言一出,乌九朝陡然抬眸望向她。
他咬着唇角,竭力克制着泛起涟漪的心境,才没有开口打断她继续说话。
“倘若我出事了,你帮我照顾好元窈,行吗?”
“我才不要!”乌九朝厉声反驳。
他胸膛起伏得很凶,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悍戾,“乐正黎,你直白地告诉我吧,好吗?我帮你!我同你一起出宫!”
说着他掀了衾被,手肘撑在榻上就要爬起来穿衣裳。
乐正黎听着他激烈的语气,顺毛的手顿了一下,她就知道,不该说这些的。
可她不敢想象,要是她又死了,局势会乱成怎样?
并非乐正黎自恋,而是这一个月来,她几乎摸清楚了这四个角色的脾性。
既定的结局降临之时,崩溃的不会只有乐正黎……
便真如乌九朝说得那样,她骗了他们。
那么代价理所当然的也会变大。
她只是想给乌九朝一些提醒,让他有了心理准备,才不至于做出些无法挽回的事情。
虽然白蝉也说过她能改变自己的结局,但万一呢?
变故这种东西谁又预料的准?
假如乐正黎这次还是死了……那她之前所计划的那些后续、对未来的展望,以及试图杀死四个角色的心思都化为泡影。
越深想,乐正黎都觉得自己还没有丧尽天良。
就算是死了,她也没有千方百计地拉着这些人都跟她一起去死……
做不到是一回事,但居然还考虑到了他们的处境和想法,真是有些荒谬且虚假的搞笑感。
乐正黎也确实笑了,狐眸弯起,细微笑纹延展于眼角,划开一道轻松的神色,“我运气还是很好的,别怕。”
“谁怕了?”乌九朝咬牙切齿地低嗤一声。
偶尔他真是烦透了这个人族女子,嘴上说得好听,各种甜言蜜语脱口而出,实则呢?
她根本不相信他。
明明都答应了他的,不会一直骗他,为什么乐正黎却还是宁愿孤单地去面对那些事情,都不愿意多透露给他听?
乌九朝气的偏了偏头,想避开她抚着自己后颈的手,但抖了两下,她都还在摸。
覆着白纱的掌心还带着伤,每一次触摸,都能让他清晰感知到。
可心里堵着一口气,想说点什么,但那种无力感迫使他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乐正黎轻笑,指腹压着凌乱的发丝捏住了他的耳垂,两根手指挟着那团软肉碾揉着,动作没轻没重。
乌九朝又避,躲来躲去甚至想把脑袋塞进枕头下。
一头散着的乌发被蹭得乱糟糟,仿佛抖开的网,要缠住乐正黎的手,再蔓延着裹住她整个人。
“乌九朝,等我平安回来……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不为所动,闭着眼睛好似听不见她的说话声。
狼兽心情不好,满身无形的威压展露无遗,压抑着拢不住,便肆意荡开,但并未伤及分毫坐在床边的乐正黎。
元窈进来的时候,被内殿冷凝窒息的气氛弄得忍不住整个人都狠狠颤抖了一下。
她拧起眉头,死死盯着床上的乌九朝,又是这只狼兽,天天这么爱生气,迟早要被自家殿下抛弃的!
嫌弃过后,她又眼神柔和且依赖地看着乐正黎,“殿下,要奴跟着您一起出宫吗?”
她不清楚乐正黎出去是要干什么,但今日是除夕,晚上宫内有年宴,若事情太多,绊住了自家殿下的脚步,可就赶不回来了。
元窈想着,能帮殿下分担一下也是好的。
乐正黎却默了许久,才说:“不用,你守好宸华苑即可。”
元窈听罢,有些失望,但没有表现出来,高高兴兴地应了。
她又说:“对了,殿下您刚才说让去库房找点礼物,奴还没来得及问您,大概是送谁呢?属意金银器物,还是奇珍异宝?”
“随意拿点就行,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但感觉他性格很平易近人。”
元窈点了点头,转身又出去了。
她愁容满面,思绪绕来绕去都挑不出合适的东西,殿下形容得太模糊了,根本不知道该送什么啊!
叹息一声,元窈提着裙子打算再去搜寻一番库房,势必要给自家殿下找到合心意的礼物。
转过回廊时,迎头便碰见了端着糕点过来的宋芸。
元窈眉头舒展开来,面上浮出轻微喜色,“宋芸,你过来一下。”
宋芸疾步上前,应声询问:“怎么了?”
元窈把事情提了一嘴,指望着她能给出点建议。
沉吟片刻,宋芸也想不到合适的东西。
她性子和软,与人来往时格外好相处,元窈在跟她打了两次交道后,心底也颇为喜欢这个年纪比她大两岁的宫人。
之前也交过很多朋友,但元窈觉得自己和宋芸最和谐,像天定的知己好友般。
两人时常攀谈,都能说到一处去。
元窈抬手揉了揉脸颊,视线斜落,瞧见了宋芸端着的糕点,“咦,这是什么糕点?我怎么没在小厨房见过?”
宋芸闻言不禁莞尔,“是你刚才装好盘的板栗糕,因为殿下唤你去找东西,所以忘记端过来了。”
是折堾送来的糕点,元窈拆了纸包,自己都还没动嘴,就想着要先拿去给乐正黎吃。
她从宋芸手中接过糕点,转身正要折回宫殿,又猛地顿住了步子。
“那两瓶蒹葭酿的蜜酒呢?宋芸,你去帮我拿一瓶出来。”
既然殿下都说了那个人很随和,送金银器物未免太俗气,尽管一瓶蜜酒看起来似乎没甚价值,但那可是蒹葭酿的酒啊!
就连来王都时日尚短的元窈都知晓这家酒坊的名气,两瓶蜜酒,原本想的是与殿下一人一瓶呢……
元窈解决了难事,脚步欢快地回了乐正黎身边。
宋芸立在偏殿的夹道处目送她走远,温软的笑容随着逐渐垂下的嘴角而消失。
她眨了眨眼睛,随手掸了掸微有褶皱的袖口,扭身去帮元窈拿酒。
及至乐正黎离宫前,乌九朝都不想再同她多说半个字。
乐正黎吃了两块元窈送来的糕点后,把剩下的都均分给了她和乌九朝。
“我离开的这一日,若是再有人来寻我或是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必管,你待在宸华苑里就好。”
乐正黎要走了,话就多了些,反复地叮嘱着元窈。
元窈用手指捻着一块板栗糕吃得香甜,鹿瞳里满是巴巴儿的不舍,“殿下,您晚上真的有可能不回来吗?”
她还以为自家殿下只是白日出去一趟呢,怎么就变成了会在宫外留宿的情况啊?
走这么久,还不带她一道,元窈是真的放心不下。
乐正黎面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发髻和常服,随后出了寝殿,元窈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还在絮叨:“那殿下您一定要尽快回来啊,奴会守好宸华苑的,还会看着乌九朝,不让他再出事……”
“好,我尽量。”
穿过回廊抵达小厨房门口时,乐正黎回身看向元窈。
那块糕点已经被吃完了,元窈将沾着碎屑的手指抬起来悬在半空中,另一只手去掏袖中的帕子。
乐正黎帮她将手帕拿了出来,看她垂着脑袋擦拭指缝的动作。
思绪回转,乐正黎在犹豫要不要把刚才说给乌九朝听得那些话也说给元窈……
元窈不像乌九朝,她的全副身心都寄托在乐正黎身上。
主生奴存,主死奴亡。
她甚至从没有去想过,在前两次复生又死掉后,元窈的结局是怎样的?
似乎最开始的乐正黎并未将元窈当作太重要的角色,可三次复生,跟她相处时间最长的人就是元窈。
所以她不用去刻意深思,便清楚元窈在她死后,结局肯定也不算好。
“元窈……”她嗫嚅着唇瓣,语气迟疑。
“怎么了?殿下。”元窈抬起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五官可爱,像一只年幼的梅花鹿。
乐正黎的喉头艰涩地吞咽了几下,只轻声说:“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也要照料好自己。”
擦拭着手指的动作一滞,元窈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她面上笑意渐退,“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乐正黎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没什么事,就随口一说罢了。”
害怕自己会把话说的太过,以至引起元窈的恐慌,乐正黎迈步进了小厨房。
再回内殿时,她手上拿了两个饱满艳红的苹果。
“乌九朝,特意给你拿了两颗果子,真不想睁开眼和我告别一下吗?”
乐正黎语中含笑,似打趣。
乌九朝还在置气中,完全漠然不动,他偏着头对向床榻内侧,眸子闭得紧紧的。
乐正黎轻叹一声,走过去把果子放在了盛着糕点的瓷盘旁……
她终于彻底离开。
脚步声消弭于殿外,带走了那一丝清浅的鸢尾香,还有一切响动。
明媚朝阳轻盈地跃过一节节窗棱,窗纸单薄,光亮涌入,在内殿的羊绒地毯上印出大片晃眼的光斑。
乌九朝陡然睁开了眼睛,他不顾伤痛,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及至门边,院子外早已不见那人踪影。
扣住门框的手指骨节分明,重重用力之下,指尖泛出了白。
他回头,望见了床侧小几上的那半碟糕点……还有两个一瞧就很甜的苹果。
她很用心地挑选了。
马车晃晃悠悠,未过晌午,乐正黎就到了众生巷。
这次没有向导,她只得自己凭感觉找那处半焘居。
厚云如海浪,推着红日跳出海平面,阳光肆泄,驱散了晨起遗留的薄雾。
峥嵘山峦下,木楼鳞次栉比地耸立着。
举目眺望,能依稀窥见之前被月德压垮的木楼有了些被修缮过的迹象。
白雪堆簇于屋脊上,被稍有暖意的艳阳一照,表面碎雪就开始融成细细密密的水渍。
水声滴答,沿着屋檐落在青石板道上,乐正黎抱着那瓶蜜酒走过时,忍不住抬手去接了几滴。
有些凉,她甩了甩胳膊,专心地寻找着通往半焘居的路线。
所幸还有个系统帮衬,勉勉强强也找到了位置。
她来的不是时候,正赶上饭点,屋内三人将将开始吃午饭。
白蝉正对着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她,“用过午膳了吗?”他问。
俏生生立在木楼外的女子单绾发髻,身着一套内白外红的衣袍,简约又不失大气。
裘衣的合襟稍浅,上面点缀着绒绒白毛触及她的下颌,有风掠过,扫动着粘黏在皮肤上,像狐犬的细毛。
乐正黎一手抱酒,一手提着裙摆进了屋子。
“来叨扰先生一日,您不会介意吧?”她勾起唇角,笑意从眼底滋生出来。
白蝉摇了摇头,坐在桌子旁的春娘已经起身去给乐正黎拿碗筷了。
“姑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刚好要用饭呢。”因笑容和善,她眼尾那处显目的疤痕都不再可怖。
何三贵没有说话,但也跟着站起来,去接下了乐正黎手上的那一大瓶酒。
白蝉面色淡淡,寡薄的眉目透不出多余的情绪,“不介意,先坐下吃饭吧。”
乐正黎欣然地过去坐在了他的右手边。
四个人围坐在桌边,虽然彼此之间都毫无关系,且认识的时日尚浅,但相处起来倒也融洽。
特别是春娘,友善且慈爱的视线几乎是一直落在了乐正黎身上。
上次相见,她就觉得这个小女子生的很漂亮,即便仓惶奔逃过后略显狼狈。
如今再见,她盯着那张明媚娇丽的面容,心中更是喜欢得没边,忍不住出声道:“姑娘,这腊肉都是我亲手熏的,尝尝吧。”
将好几盘菜都推到了乐正黎面前,春娘才顿感不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目光无措地看向了白蝉。
白蝉对此没有任何要批判之意,只微抬起眼睑,对乐正黎说:“都是些粗茶淡饭,不知你是否吃得惯?”
乐正黎端着碗拿着筷子正在小口小口地撕咬这一块儿咸香适宜的腊肉,闻言连忙颔首,“很好吃!”
她还冲春娘笑了笑,五官昳丽面庞白净,狐眸一弯,愈发惹人怜爱。
春娘欣慰又腼腆地也笑着,伸手端起碗吃饭,动作中带点局促。
她能看出乐正黎身份贵重,与他们这些人同桌而食是他们的荣幸,刚才那番举动有些过于热情了。
清醒过来后,春娘便自觉约束着自己的目光和动作,生怕给乐正黎带来不自然的感觉。
饭后,白蝉领着乐正黎上二楼去看望月德。
“楼下人来人往,声音嘈杂还有冷风经绕,就让三贵把人搬上来了。”白蝉去推开了窗扉,阳光携着寒风灌入,吹散一室沉闷的药味。
乐正黎来到床边,垂眸看去,依旧昏迷的月德已不再像那天苍白无力,脸上也有了两分淡红的血色。
“他为什么还没醒?”她问白蝉。
“伤太重了,圣器侵入血液里,要等鲛珠慢慢把这些毒都滤净后,他才能真正醒来……不过也快了。”
“先生救他费了不少功夫吧。”
白蝉未置可否,站在窗旁,目光远眺着外头,“你是想问我为何会救他吧。”
乐正黎挑眉,拖了把椅子放置在白蝉身侧后坐下,也不说话,但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白蝉短促地笑了声,“不过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之人罢了,他自己也还不想死呢。”
“先生知道很多事情?那当年伏灵族和赵氏之间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白蝉沉默了片刻,或许是在犹豫,也或许是在思考改不改告诉她。
手腕上系着的手帕即便他再小心呵护着,但在日复一日地摩挲下,也起了一圈毛边,粗糙的线头磨着他的皮肤,细微又生疼。
他张了张嘴,正待说什么,楼梯那边就传来一阵颇为急躁的步音。
来者心情很好,还隔着一段距离就在呼唤白蝉了,“先生,不是要一起包饺子吗?你怎么还跑到二楼躲懒了?我可特意早早就过来了……”
乐正黎听着声音觉得很熟悉,但微带昂扬的语气少了那种不近人情的正肃,多了点青年特有的温吞。
她扭头望去,等着他将门推开,要看一看是不是自己猜测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