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几度秋凉,大梦一场。
方山囚了一方主神,阴气都少了不少。
谷柠断断续续又睡了七年,半梦半醒中,想起了过往许多事。
比如她在泽渊那许多年,从神堕成鬼,又从鬼变成神的那许多年。
三界混战时,她的族人倾尽全力造出了鸾心境,将朱厌关在岐山,以全族之身魂祭天,求得世道安稳。
她本来应该死在岐山,跟着族人一起殉身天道。
临死之际,她那身为鸾鸟圣女的母亲逆着族人将她逐出鸾鸟一族,说她应当从父,以人族而论。
她一生为天道救世而生,自认为磊落光明,也从没爱过那个凡人,更不曾对他有丝毫的心软。但此时,她看着自己唯一的后代,幼小的女儿,突然产生一种“凭什么”的质疑。
凭什么天道赋予鸾鸟一族和平使者的命,她们一族就得为世间的和平牺牲至此。
凭什么要将自己受过的苦难加在那么一个小女孩身上,她唯一的错不过是成为自己的女儿。
鸾鸟一族消失在世间,不久的将来又会有新的和平使者诞生,沿袭使命去救世。
世人各有各的命,自当各循各的因果,凭什么要被定义,又要她们去救。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也是她此生唯一一次心软,唯一一次对自己的女儿心软,用尽最后的力量将她送出战场。
和泽渊千千万万的鬼魂一样,谷柠一开始也以为自己是泽渊的恶魂之一。
她在一众恶魂之中厮杀,又区别于那些魂魄。
他们被下了定论,身在泽渊就得去杀去抢,逢人便是满满恶意。
谷柠不同,她只自保,从不主动动手,也从无败绩。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她刚到泽渊时,常常因为弱小而被其他的恶魂追着打。
他们无数次撕碎她的魂魄,又眼见着愈合,长来久往,发现她不会真的消失死亡,就越发觉得有意思,欺负她是常态。
最初,她是不会反抗的,她记得很多事,看着那些恶魂撕碎她灵魂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有意思。
因为痛感刺激着她,时刻提醒着她不生不死永无解脱的日子,和那糟糕的记忆里的全部事。
但后来,她渐渐地忘掉自己,也渐渐觉得灵魂被撕破的时候,有不舒服的感觉。
于是,她开始还手。
那些主动挑衅她的恶魂,也被她随手撕碎灵魂,丢弃在一旁。不同的是,他们灵魂破碎就是灰飞烟灭,而自己还会再生不死。
忘掉自己的不知多少年,泽渊走进一位红衣似火的男人。
他站在一众恶魂之中,红衣在黑雾中翻飞,白皙修长的五指拾起满地的恶魂,他说他来渡魂。
从此,泽渊处处是诵经声。
谷柠觉得有意思,她这许多年连自己都忘掉,不曾有好奇的感觉。
她偷偷跟着他。
她眼见着他一袭红衣染了泽渊的鬼气,渐渐地分不清颜色。
眼见着泽渊一众恶魂上一刻还在念经,下一刻又厮杀。
他总是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为他们补魂,教他们诵经。
但那又如何呢?
不过是换来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变本加厉的作恶罢了。
经诵三千遍,也改变不了恶魂的本能。
后来,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渡不了泽渊的恶魂,只日日坐在矮丘处,生着火烤着老树根吃。
跟了他许久许久,久到谷柠终于觉得没意思的时候,他发现了她。
他问她:“要不要跟我走?”
谷柠看着他,不确定他是不是跟自己说话。
事实上,她已经不太会说话了,动了动嘴唇,数次开口又闭嘴,最后只能摇摇头。
他起身靠近她,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头发,他轻轻拍了拍,而后叹息一声,说“原来如此啊。”
谷柠眨了眨眼睛,想从他轻轻动着的嘴唇里找到一些什么,但终是徒劳。
真的太久了。
但他却不急,一遍一遍地教她开口说话,一遍一遍地问她愿不愿意。
不知道愿意什么,她那时已经以为世间之大,唯有泽渊是归处。
但他不这么认为。他给她描述泽渊以外的世界,描述云雾成片的仙界,描述红海翻云的魔界,还有泽渊,他说泽渊之地不该尸魂遍地。
谷柠眨了眨眼,对他说的所有,都觉得陌生。
直到他说起人间,他说凡人十分有趣。
谷柠终于动了动嘴唇,尝试着要回应他些什么。
“父......”
她好像只会这么一个字,反反复复地重复。
然后,他教她说“师父”。
“师......父......父父父......”
不对,但她实在是想不起哪里不对,只觉得头疼。
从此,这两个字便成了她在泽渊说的最多的话。
渐渐地,她会说很多的字,但总是在念到“师......父”两个字时,觉得胸口有什么堵着,隐隐作痛又无可奈何,还满是期待。
柔肠百转,她眷念这个字。
连自己都忘记的人,还能想起什么呢?
谷柠跟着师父在泽渊一路厮杀,直到离开泽渊都想不起那是什么。
只知道他那师父在后来,已经不渡魂了,一心只想着将那听说最厉害的旱冰封印。
在谷柠看来,旱冰其实不算什么。
包括她师父和她自己,她们从未与旱冰正面交手过。
直到将旱冰彻底封印,也不过是他坐在那里,冷冷一笑,连反抗都没有。
他说:“北垣,你输了。”
谷柠那时候才知道,红衣男人,也就是自己的师父,叫北垣。
“我是输了,但,魔君,请......”北垣语气不变,拉开结界之门,邀请旱冰自己进去。
旱冰只是笑,竟无半点怨气,跟那些护着他的恶魂不一样,谷柠从未见过他动手,甚至每一次见面,都只看到他笑。
在泽渊,他是谷柠少有能记住的几人之一。
“小丫头,再会。”
旱冰走进结界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谷柠说的。
谷柠茫然,他问北垣,“师父,他是何意?”
北垣摇摇头,没说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谷柠就是觉得他很难过。
至于为什么难过,她不知道,她觉得北垣也不知道。
直到很久之后,谷柠尊为谷神,才在古籍里知道,世间神明少之又少,魔神旱冰是其一。
她从未见过旱冰作恶,也不理解旱冰为何要被封印。
北垣告诉她,世人皆有命。旱冰作为世间一切恶源之首,这是他的命。
那是她出泽渊之后,第一次意识到命这个概念,只觉得冷汗涟涟。
无论强者弱者,生死都由命定,这多可怕。
后来,北垣帝君带她走出泽渊,给她理出了一条记忆线。
记忆里,她是鸾鸟一族的遗孤,九重天的谷神,无上荣耀。
她像他说的那样强大,却又强大得那样矛盾,连九重天的小神仙都能在背后议论她。
我行我素那么多年,她照着北垣帝君的样子活,活得那样张扬,那样肆意,却原来,不过是丢了真实的自己。
人间千万趟,她终于在这一趟找回了自己。
冬月一过,便是十年期满。
谷柠站在漫天雪地里,任雪洒落肩头,将淡紫色的衣裙染成雪色,挂在腰间的昆龙玉近而总是不安宁。
谷柠拿起昆龙玉,突然想玉是不是也有命。
这个想法让她觉得分外有意思。
许是知道即将离开人间,昆龙玉屡次想逃走。
毕竟它的使命是守护人间,不是踏入九天。
谷柠用法力将他的躁动压下去,轻轻笑了一声。
赢鱼刚睡醒,拿着毯子追了出来。
“你身子还没恢复,怎么也不带个毯子。”
谷柠半梦半醒七年,每一次的清醒都是大病一场。
人赢鱼织梦本领再高超,都不能让她安眠。
如今久病初愈,人间的冬日只会加重病情。
“没事了,这最后半月我与你回趟刲山吧。”谷柠接过毯子,揉了揉袖口的绒毛,扬手丢进大雪之中。
风雪很大,很快,黑色的毯子便被漫天大雪盖得严实。
刲山处在鬼界南边,是人间与鬼界的交界之地,全域皆处在黑暗之中。
谷柠踏入刲山地界,所到之处,天光开路,万万年来,刲山第一次有光照进来。
光刺眼,逼得赢鱼一族全都在眼上绑上了绑带,齐刷刷站在海上,来看天光照进刲山,诅咒失言。
赢鱼一族的族长带着族人伏跪在地,声声祈求入耳。
“请上神将光带走,勿扰我族人。”他们尽数跪下,避光如凡人避鬼。
谷柠动了动嘴唇,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她曾在青鸾神山见过赢鱼一族的前族长。
不过赢鱼这般大小,徒手摘日,玩弄在掌间,又丢向人间。
凡人敬他如敬神。
可惜,那场大战,他以身殉道,死在大荒之中,留一族人囿居刲山,不见天日。
天道认为他徒手摘日逆违天意,便罚赢鱼一族永囚刲山,永远不见天日,得见天光之日便是命损之日。
不见天日的日子太久了,赢鱼一族极惧光,
此时此刻,上古神兽一族卑弱俯首,毫无神兽之傲气。
谷柠看向赢鱼,突然就理解他所说的没意思了。
确实挺没意思的。
“光照进来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各自适应吧。”谷柠抬手一挥,又说道:“他从此就是我玄牦山的人了,你们族谱大可除掉他的名字。”
赢鱼一族的族谱从深海中缓缓呈现出来,谷柠找了许久只看到一个代号“十贰”。
密密麻麻一族人,全以代号称呼。有些可笑,全是悲。
他们嚷嚷着要处死赢鱼十贰,以祭天道,换一族安宁。
谷柠看着他们拦在面前,举一族之力要在她手上抢下赢鱼,却不敢违背糟糕的命,一生处在黑暗里,突然就笑了。
她抬手拿起那本族谱,轻轻一吹,赢鱼一族所有人的代号都从族谱上消失殆尽。
“他以后是我玄牦山的人,就叫赢鱼,尔等各自取名。”
她甚至都没用力,只轻轻吹口气,轻而易举改变了赢鱼一族的命。
赢鱼看着她站在水上天光里,半点水渍不染。
突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谷神,世间现存的真正神明。
谷柠难得好心情,说是带着赢鱼看看刲山,她一路所过之处,黑色的苦水变成清流,荒芜的土地长出作物,周边繁花四起,一路风光无限。
她随手抹去刲山地界处石碑上的“刲山”二字,提笔写了两个字“虫二”。
赢鱼见她抬手一挥,虫二两字金光闪烁,牢牢地印在石碑上。
“虫二?”赢鱼默默地念了一遍,不明其意。
谷柠笑了笑,抬手一挥,“虫二”两个字周边突然被包围起来,是“風月”二字,而后又恢复“虫二”二字。
“風月无边,无边風月。”
如今此景此情,倒也十分符合。
谷柠站在石碑边上,如松如柏,无半分从前那般懒散样子,倒是让赢鱼有些不适应。
“黄昏了,小赢鱼。”谷柠抬手接住一缕黄昏的光,那是她用法力变出来的太阳,与凡间的太阳没什么区别。
“起风了。”谷柠看着黄昏的落日渐渐隐进云层之中,再过几个小时,就是萧逸的三十岁生辰,也是她回玄牦山的时辰。
她站在刲山入口处,报时鸟在边上一声一声鸣叫,声声不停地鸣唱着时间的流逝。
做鬼做神那么久以来,谷柠第一次对时间的流逝有着这么强烈的感应,如他山之火,越过刲山的海水,烧了她新建的风月之地。
“一个凡人而已。”
谷柠默默念了一句,不过一个凡人而已。
要真是一个凡人,也挺好的。
她等在刲山渡口,最后一炷香燃了大半,而后昆龙玉竟然违背她的意愿,匆匆奔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