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是碧维开车,大年三十,国道上堵着的都是归家人,原本四五个小时车程,早上八点出发,开到晚上快八点才到。
姜国华心疼闺女,几次三番要和她换着开,都被拒绝了。
姜国华早年腰受过伤,要让他来开车十二个小时,第二天一定起都起不来。
姜亿坐在副驾驶朝着姐姐和爸爸保证,说下个暑假就去学车,明年就可以载姐姐了。
碧维心中感动,姜亿自从上次出了车祸到现在,还没回过家老家。
本来担心因为腿疾,他会逃避和人沟通,没想到他自己不以为意,很是开朗。
而且在休休学,姜国华拿出作为海员的看家本领,培养姜亿游泳,他在学校也保持每周末锻炼两次,身材看着更结实高大了。
三个人在车上说说笑笑,也不寂寞,等到目的地,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三姑妈早早在门口等,看到车来,招呼表弟、表姐、姑父都出来帮忙搬行李。
碧维再也撑不住,按着腰去了房间瘫倒,开十几个小时车,是对体力的巨大挑战。
她感叹自己老了,大学刚毕业时也这么开回来,除了腿微微发麻,什么感觉都没有,现在...她抬眼看天花板,很想像记忆中爷爷一样,说一声:老咯!
真的老了,过年就28了,28没房没车,连所爱之人也未有一个,小时候有那么多那么了不起的理想,长大后才猜发现平平凡凡生活,都要用尽全力。
老家姑娘结婚早,如果像表姐一样留在老家,孩子也有两三个了,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咯。
楼下电视响起《春节序曲》,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喜气洋洋的声音透过地板和门缝,传到楼上。
左左右右邻居开始放烟花:先是“咻”一下窜老高,稍后便ping——pong——绽放,把半边天都照亮。番市禁烟,烟花只在老家过年才能看到,空气中的硫磺味从窗户缝里钻进房间,熟悉又亲切。
她半阖着眼,躺床上望着窗外焰火愣神。
门被悄悄推开,门缝里露出一只亮亮的大眼睛,门缝被推越老越开,一张团团小脸伸进来,奶声奶气喊她:“阿姨,外婆让你下去吃饭啦。”是表姐的孩子兜兜。
她偷偷把眼睛全闭上,脚步轻轻,越走越近,她凝神听,等这个小人走到跟前,一把抓在怀里,呵他痒痒肉,逗得兜兜放声尖叫起来。
兜兜才四岁,被她逗得又叫又笑,小手小脚乱舞,闹疯了。
直到一个扁扁的东西砸到碧维鼻梁,她“嗷”的一声停住手。兜兜看到自己手里抓着的手机砸到了阿姨,很不好意思,在床上矮矮胖胖的身体,拽了拽衣服,想到自己是被派了正式任务的,“你电话响啦,外婆让我拿给你,喊你下去吃饭。”
她捂着鼻子拿过手机,是一个来电显示在海州的电话,本想回去过,姑妈又在楼下喊,她答应了一声,抱起兜兜,急急忙忙下楼了。
姜国华在家中最小,兄弟姐妹五个,三姑妈和姜国华,年龄相近感情最深,老房子太旧了,又没有修缮,已经不能住人,最近几年回老家,都是住在三姑妈家。
三姑妈是典型当地女人,麻利、贤惠,生了三个孩子,操一辈子心,把所有人都打理的顺顺溜溜,现在又开始带孙子。
下楼时候,所有人都已落座,最后一道菜也上桌,中间照例是一只老鹅,她在大家亲热的打趣中,坐在表姐身边空位,喝下今年家乡第一口烧酒。
姜国华酒量好,姜亿也是虎父无犬子,很能来一些,只有她,酒量不行,只敢浅浅抿一抿,家里的年夜饭特别香:狮头鹅应该还是买镇上那家老字号,据说已经传了三代,远远闻着香气四溢,咬一口,瘦肉细腻,鹅皮Q弹。还有好吃的粉粿——菜包粿里青菜瘦肉香菇层次丰富,香芋粿里芋头酥脆。
一口菜一小口酒,热闹的晚会背景音乐,伴随家里人的欢声笑语,她渐渐醉了。
迷迷糊糊被弟弟扶到房间,劳累和酒意,带来强烈睡意,她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一醒来,摸到桌子上手机,已是凌晨一点,手机里满满都是祝福信息,还有一通未接电话。
大家都发微信,只有一条短信,是陌生发件人,属地海州,卡着零点,短短四个字:新春快乐,像群发,可能是合作客户或供应商,她没有回复。
未接电话是钟朗,还有条短信也是他,十一点左右发的:「新年快乐,祝你所求皆所愿,所行化坦途,多喜乐,常安宁!」。
碧维脑子昏昏,懵懵地按了个「也祝你新年快乐,一切顺利!」,就点了发送,发完惊觉这个时间,对方恐怕已经睡觉,电话却在这个时候轻轻震动。
——钟朗
黑暗里,手机振动,连带握手机的手也发麻,红色和绿色两个按键显示在屏幕,像两只异瞳孔。
碧维在手机快要挂断的最后一刻接起,紧贴着手机的耳朵里,传来电话另一头的轻轻呼吸。
另一边耳中是楼下亲人守岁打牌的嬉闹声,像蒙了一层厚厚纱布过滤过一样,朦胧传来。
她在这清晰和朦胧间,低低地“喂”了一声,对面轻轻的呼吸停止了一瞬,仿佛一个没有指望的电话被接通,钟朗的声音在夜里,电话那头,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楚,他明明白白地说:“对不起”。
碧维知道他在说什么:对不起,他的莽撞行为,伤害了她。对不起,是他说好要move on,却没有做到。
钟朗一直就是一条好汉,敢作敢当,只不过以前是明知故犯,错了再担。现在他已经明白了,在足够大的年纪,错了就是错了,错了要承担后果,而后果,可能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碧维清清楚楚地回他:“没关系”。
因为她了解他:鲁莽又欠缺思考,一意孤行不计后果,但是他温暖、善良、仗义。
钟朗还在说话,说他在老家,这里真冷啊,湿冷,简直是魔法攻击。
他问碧维你还好吗?你们那里过年做什么?
絮絮叨叨,仿佛电话一旦挂掉,就再没有说话机会。
碧维轻轻“嗯”了一下,接过他的话,“我也在老家,祝你也新年快乐,一切顺利。”
她吐了口气,语调平静,“但是钟朗,我们再不联系了,好吗?”
这个深夜电话被挂掉,碧维知道这一切一切都已经过去,21岁缘起,两人在友情和爱情的模糊地带忐忑、纠结、试探、最后,终于在28岁第一天,有了一个最终结局——离开。
本来命运就是一场离别,先是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后来是爸爸妈妈、最后是自己的爱人、然后让死亡把自己从孩子、朋友身边带走。
既然终将离别,何防让一切发生的早一些,但务必要体体面面,明明白白,才不枉这一场同行。
老家的日子就这么热热闹闹过,孩子们的尖叫、鞭炮的吵闹让一切都活色生香,俗世烟火气最动人。
据姑妈说,她们老姜家,最开明不过,比如他们从来不催促儿女婚事,十分婚姻自由。
但碧维这个当事人客观评价——开明才怪!她们是不催,她们执行!
对28岁姑娘的催婚,进展的委婉又直接——姑姑伯伯们嘴上不说,只是在最后一天,托表姐安排了两场相亲,据说其中一个小伙子非常不错,单身未婚,比碧维大两岁,家里条件也好,是表姐夫在海州的生意伙伴,过了年外出旅游,正好在附近。
表姐受姑妈所托,为唯一还单身的小表妹找对象,听丈夫说起这个人,当机立断,让人介绍见一面。
表姐夫扭扭捏捏,觉得这婆妈的过界行为,十分有损他生意场上颜面,但是在老婆威逼利诱循循教导之下,只能期艾去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刚电话介绍完来意和对象,对方哈哈一笑,十分爽快答应了。
如果拒绝,实在对不起姐夫,而如果只去见这一个...一个两个也没有什么分别。
碧维咬咬牙同意了。
约会时间安排在上下午各一个,中途表姐会打来个电话,如果不合适就说有事要走,如果合适就挂掉继续。
表姐说,上午那个钱生就是姐夫朋友,带眼镜,穿红毛衣,坐鸿运茶楼二楼靠窗边卡座,两人都穿红色,免去提前沟通的尴尬,红色也喜庆好认。
碧维穿着表姐精心准备的红毛衣,站在鸿运茶楼二楼楼梯口,看着窗边两个男人傻傻分不清是谁。
两个看起来很年轻,一样带了眼镜,穿了毛衣,且有红色元素。
只是一个身材微胖,穿着一件胸前印了布朗熊的套头红毛衣。另一个身材瘦削,把脸扭在另一边看窗外,身上是一件菱格开衫,衣襟和袖口用红线拷了一圈宽宽的边。
红色是喜庆好认,但过年大家都穿红,表姐你知道容易撞衫吗?
她回忆一下表姐夫圆滚滚的身材——人以群分。
再看自己的红毛衣,胸前印卡通麋鹿头像——小胖子的可能性显然更高。
她坚定的走向布朗熊,小心翼翼,“请问,是钱生吗?”
面前人摸不着头脑地看看她,又和她胸前的卡通麋鹿对视,更小心翼翼,“你嗨滨个?”
背后响起一个带笑的嗓音:“钱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