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
之前总有一个人在逃避,现在只要其中一方有足够的决心,就已然避无可避。
整个餐厅,几乎每个桌,都在用不一样的语言做热烈交谈,这些交谈汇成一股热热闹闹的人气。
这些桌子上,是不是也有告白在发生?TA们,都成功了吗?
面前的女孩抿紧嘴唇,盯着桌上花默不作声,周怀年知道机会渺茫。
大学时期,有姑娘对自己死缠烂打,认识一周就来告白,玩女追男隔成纱这一套,他那时候还不会声色俱厉,只能处处避着人走。
追了三个多月,姑娘实在看不到希望,一天凌晨,打电话来宿舍,哭得声嘶力竭,说自己第一次勇敢,第一次告白,为什么这么残忍。
还是一向心软的钱应谦看不过去,第二天找到人家,语重心长开导:告白不是冲锋的号角,而是胜利的凯歌,要真喜欢,就慢慢培养感情,太早让对方知道,只会让还不喜欢你的人,躲闪不及。
明明知道她无动于衷、心有所属,甚至厌恶他们这样的身份。厌恶到,哪怕心上人都能放弃,何况对他。
但就是忍不住,喜欢一个人是忍不住的,堵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溜出来。
要怪异国的餐厅太浪漫,黑啤竟如此醉人,
碧维看着桌子上,属于古板德国人的情趣——细腻瓷瓶里,插着一枝细细斜斜樱花。细而坚韧的枝丫上长了一簇簇新新鲜鲜的叶芽,粉色花苞在绿色叶芽后探头探脑,有些已经完全开了,散发一股悠悠花香。
也许并没有花香,这么少少小小花,这么微弱香味,在肉肠、猪排、黑胡椒的浓烈气味下掩盖,无论如何,能闻到都不科学。
但她就是闻到了,丝丝缕缕,从鼻子进去,向下一直到心脏,缠成一个结结实实的结,再狠狠抽紧。
“噗通”
“噗通”
每抽紧一次,心也狠狠跳一下。
她默默咽了一口唾沫,再找到对面这个人眼睛时,已经稍许镇定,“周总,您太优秀了,我恐怕配不上。”
“如果我说配得上呢?”周怀年执意一杆子打到底,不理会对方善意借口。
“我过年前问过你...”
“我说谎了。”
碧维温和地笑,对面这人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周怀年,他的青睐,足以满足任何一个女孩子隐秘的虚荣心,他执着、睿智、永不言败,也许偶尔也撩动过自己的心,撩动过任何一个和他共事单身女孩的心,因为他是如此强大。
但如果说从孩子成为一个大人,有什么必然要学习的功课,那就是,决不心存幻想。
周仲山的话历历在耳,眼前这个是那个庞大商业帝国掌舵人的儿子。
所以碧维只能再次坚决,“我没有说谎,我对您没有想法。”
这对任何人都是难堪,周怀年亦然,但他有下定决心就要达成的毅力,用职业思维来试图找个通路——罗列问题,逐个击破,最后解决。
他给了对面女孩几个选项:“是因为我和钟朗的关系,还是我的身份,亦或者,你不喜欢我这个人?”
他浓黑眉毛下,目光清澈如少年,“如果是第一点,我可以和钟朗沟通,不用担心。如果是第二点,我做零图开始,就没有得到家族的庇佑,接下来零图还有独立计划,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做主。如果是第三点...也许我们可以讨论,你不喜欢哪些,我试着改。”
碧维这辈子都不敢想这样的周怀年,他如此诚恳,把一颗心都剖开给你,坦坦荡荡,他有绝对成熟的外在,但在情感上生涩如高中生。
平时被冷峻外壳包裹着的,难道是这样一个灵魂吗?钱应谦说他也有轻狂恣意少年时,是什么尘封了恣意,是什么人让他一层层包裹上厚厚铠甲,自己接下来会是帮凶吗?
她拿出自己最诚恳的模样,循循善诱,“你很好,没有什么要改的地方。提到这些确是顾虑,我也相信你说到做到,你总擅长解决问题,但是...”他看到周怀年听她用“但是”转折时,眉目微皱,他垂下眼睛也去盯桌上樱花,不再看她,似乎这样就可以逃避不中听的话。
可惜还是要继续,“但是我们真不合适,我不知道你喜...我哪里,只要和我相处久了就知道,我其实再普通不过。”她笑了一下:“我非常非常荣幸,没有想到,这么普通的我,还能做一次仙度瑞拉,但我没有灰姑娘的勇气,我胆小怕事、明哲保身、畏惧风险、一点都不勇敢,你看,其实我一点都不值得。”
值得不值得取决于付出更多的那个愿不愿意,追根究底就是不够喜欢。
冲锋号角已经吹过,旌旗只行进到中途就已折断,敌人如果是某个具体的人多好,明刀明枪拼一次,输便输了,痛痛快快。可惜敌人是自己的身份和对方的心,它们组成联盟,构成坚不可摧的堡垒,让人无力。
这个话题进展到这里,到了完全结束的时候。
周怀年还能维持住风度,把争取的话和食物一起咽下。
接下来谈话寥寥,两人默默吃完来德国的第一餐,在九点到来之前,再次走进寒风,走在回酒店的路上。
听说欧洲国家没有夜生活,一到晚上都静悄悄,但这里是旅游地,虽路上没有番市热闹,人也不少。
有很多拿着手机或相机拍照的各肤色游客,也有三三两两情侣信步而行。
周怀年和她并排走,两人影子被昏黄路灯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风比他们来时更大,呼呼吹起他呢子衣下摆,影子的下摆也一同鼓起来,像一副明国旧影。
碧维无端想起《上海滩》的许文强,或者《半生缘》里的沈世钧,那些男人适合让女子寄托芳心,但不适合属于任何一个人,只能存在于回忆,越回忆越美好。
夜晚的沉默总是比白日显眼,远处的喧嚣像被关在防尘罩里,和行走的两人毫不相干。
耳边只有两个人轻轻脚步声。
“啪、啪、啪、啪...”
路程过半,其实也不过几分钟,天上突然开始飘雪。
先是一小片飘晃在脸上,被针扎一样,一瞬间微微刺痛。
突然之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好像老天爷本来和自己说好要优雅布施,撒了两把就失去耐心,干脆把手里的一盆雪,都洋洋洒洒泼下去。
番市不下雪,几年前下过一次毛毛小雪,一夜之后,地上不过铺了薄薄一层,几乎比霜更浅淡。
那时碧维还在学校,整个女生宿舍联合起来,去采树叶上、草丛中、花坛边沿的雪,最后拢了两个拳头大小,堆成一个手掌高的雪人。女生们把这珍贵雪人,用荔枝干核做眼睛、玉米粒做鼻子、朝天椒是嘴,一卷红线圈是围巾,放在学校孙中山雕像边的围栏上,竟奇迹般保持了三四天。
慕尼黑的雪不一样,大方得很,几分钟功夫,就把世界涂抹上一层银白,又几分钟,再覆上一层,越覆越厚,脚下踩上去已经有嘎吱嘎吱声。
空气里是干爽香气——雪也是有香气的,像水的香,像草的香,一路钻到肺腑,冻得人又麻又清新。
碧维伸出手接雪,看它们纷纷扬扬落下,又在手心慢慢融化成水珠,
这美好的雪,让人很难不想打破沉默,说点什么。
“雪下得好大!”碧维脸被冻得木木,嘴巴开启吃力。她带着羽绒服的帽子,帽子上已经积攒了薄薄一层。姜黄色的姜碧维在慕尼黑灰白的雪地里,是唯一一抹亮色。
碧维还在接,周怀年突然停下,维持两手揣兜动作,顿了顿,仿佛和自己角力。
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和自己较劲,从兜里掏出一副黑色皮手套,递给那个陪他停下来,疑惑看自己的人,“要玩雪,带上手套。”
这手套看着柔软极了,大大的,在路灯下泛着皮革的柔光,腕口露出一截毛,里面加了绒。
周怀年不等碧维说话,拉过她手腕,强行套上,垂眼的动作,像一帧帧定格画。
他没有带帽子,头发、眉毛和长长的眼睫毛都覆盖了一层白,微启的嘴唇呼吸间带出一阵阵稀薄雾气,像是个银发神邸,英俊又多情。
碧维手指沿着着顺滑的皮毛一路滑到底,一瞬间冰凉之后,手指在一间间暖和的毛洞里聚集热量,很快就热乎乎。
这个情境下说什么都多余,说什么都煞风景,不如不说。
她没有再去接雪,也没有把手套摘下来。
酒店的灯透过雪照射过来,已然就在不远处。
碧维加紧脚步。
马上快到了,到了酒店就泡个热水澡,再美美睡一觉,让今天一切都留再当下,什么事情都不层发生,什么都没有。
手突然被一个力度拉住,身体维持在前进的状态下,脚却定在原地。
“如果你对我也有...一点点好感,那能不能,试一试...”身后人声音轻但坚定,“我发誓不会让你受到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