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如此,我只是照做而已。”谢荻雪道,“你的问题够多了。”
她结束了话题,语气如常,没有丝毫被追问的不耐,更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好像她就只是如她所言,顺其自然地遵循命运的安排而已。
卫绮怀还记得戚泫说过他眼中的世界——众生身上都缠着数不清的线,代表着不同的去路。
谢荻雪眼中也是这样的世界么?
倘若有万千条去路,又何必非要自困囹圄?
然而卫绮怀心中疑惑没能说出口,因为对方反问道:“该你为我解惑了。你为何会识得此物?”
她指的自然是那颗卵形的仙人胎。
它为什么会变成蔚海楼的宝物?
大抵是后来在战火中失窃,流落民间,又被当时识货的第一任楼主捡到了吧。
卫绮怀其实也不怎么清楚初代蔚海楼楼主发迹的历史,只挑着几句给谢荻雪说了一些,还格外善解人意地提了几嘴易国内忧外患的危机。
谢荻雪却闭目,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看上去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她道:“它为何名叫不死神木?”
卫绮怀:“这个……”
应该不是撞名那么简单——不用想也知道,绝对不止撞名那么简单,仙人胎分明出自神木,为仙人胎二次命名的人,极大可能知道它与真正的神木的关联。
可是,那株神木就在那里,这人又为何要给仙人胎起神木之名呢?总不能是掩耳盗铃吧。
想不通……
燕春梧并未见过六百年后的这两者,只出于好奇道:“既都叫神木,那它们之间有何关联?有何相同之处么?”
“相同之处?乍一看没有,但用起来就多了。”卫绮怀道,“我认为它们之间最大的关联便是那株树是这个小东西的母体,这小东西可以解开神木底下的禁制,只要适当的引发,它们就可以被催动,生长成为另一棵与母体别无二致的树,它们之间休戚相关——”
谢荻雪神色微动,显而易见,这次卫绮怀的话引起了她的兴趣。
她问:“何为‘适当的引发?’何为‘别无二致’?”
她的疑问中,前者解释起来很是麻烦,因为卫绮怀自己都尚未摸清这仙人胎是如何被使用的,只知道使用不当极易引起反噬。
但是后者,“别无二致”,如此明确而具体的形容,难道还需要再解释什么吗。
卫绮怀打着粗糙的腹稿,然而眼前却不知不觉浮现出那株神圣而美丽的巨树,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不过那个念头转瞬即逝,她的话没能继续下去。
因为侍从忽然来报,宫里传来了庆典的消息。
“上一次”的安排如约而至。
涅槃大典的步履并未被谁推迟。
不同的是,这次典礼的主持者换作了谢荻雪。
无论如何,这次她应当不会被封进巨树中空的胸膛之中了,值得庆贺。
谢凌屿轻舒一口气,戴上帷帽遮住面目,准备与谢荻雪商量换回身份,燕春梧则忍不住担心对方卸磨杀驴。
两人对视几眼,陷入沉默,大抵是在传音入密。
卫绮怀又对这消息思索了一会儿,怀疑是谢登的替身找不见他,才慌忙推脱……不过话说回来,这样大的典礼说提前开办就提前开办,主持者说推脱就推脱,国主还一次又一次地同意了他的意见——这易国的朝廷倒是荒唐得一脉相承。
打破了寂静空气的是一道突如其来的尖叫声。
“走水了!”
“报——”
有人惶急地敲响了这间房门:
“大人,不好了,库房走水了!”
“火势奇大!不知为何,凡水竟难以扑灭!”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又有人一步快过一步,脚下生风,隔着几道墙便高声禀报道:
“大人!国师大人!有魔气!就在东墙外!”
“如此声势,怕是魔族啊!”
此话一落,几人再也坐不住了。
难不成是与谢登勾结的那个魔族?
五人决定分开视察,便一半往东,一半往西,留下吕锐看守她们的俘虏。
卫绮怀走到半路便见火光熊熊,人来人往,救火声不绝于耳。
她与燕春梧拉住旁人问了问,得知失火的只是库房,守卫发现起火的苗头便去取水,奈何回来便已经被大火封了门,阴差阳错,好在无人伤亡。
不过此处火势确实离奇,明明有大桶大桶的井水泼进去,火势却不见半点消退。
火光太盛,几乎要灼伤人眼,卫绮怀眯了眯眼睛,耳朵在风中辨认着风声火声之外的东西。
答案是,没有。
没有折断的横梁,没有倒塌的立柱,甚至连一片木片被烧成碎屑的杂音都少得可怜。
霎时间,卫绮怀心头雪亮。
……熟悉的招数,她也用过。
她正要转头,便见燕春梧也发觉了异常。
“卫姐姐!这像是幻术!”燕春梧脸色很差,“咱们恐怕是遇上调虎离山的了,快回去!”
两人快步赶回,却迎面撞上吕锐她们。
吕锐面色阴沉如水。
显然,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卫道友,燕道友,大事不好,谢登他……不见了。”
*
这并不是一个完全的调虎离山之计。
虽然确实起到了分散她们注意力的作用,但是经过排查,几人发现早在失火之前,她们进行那个小会议的时候,便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了谢登。
而这之后的一系列乱象,也许只是单纯地为了扰乱痕迹而已。
但是,倘若他的道行足以高到悄无声息地在她们眼皮底下劫走谢登,又何必在意这些微末的痕迹?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举措还是一种相当恶劣的挑衅。像一位脑子聪明的嫌疑犯,明明避过所有的耳目,也达成了完美犯罪,但就是偏要高调地放上几把火,添个热闹,以示捉弄。
是个难缠的敌手。
事不宜迟,几人当即从国师府出发,各自向四面八方追去,谢荻雪留在府中,召集城中巡防密切留意可疑人员的蛛丝马迹。
几个时辰过后,她们空手而归,只得再次围坐在桌前。
侍从及时上了茶,但任它香气袅袅,也无人在意。
她们追究的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是那个魔族。”卫绮怀说。
吕锐颔首同意,“他修为够高,作为谢登的同党,他应当知道谢登对国师之位的谋划。”
燕春梧道:“也会知道我们之间结下的梁子。”
卫绮怀说:“且他极有可能就是谢登的替身,既能不留踪迹地扮演他,不被宫中修士发觉,也能及时意识到今日谢登失踪,才会在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里就找到我们这里——但是谢大人,你的国师府防卫如此薄弱,倒真是令我始料未及,这是谁负责的?该治他的罪了。”
谢荻雪:“是谁?”
卫绮怀:“……”
卫绮怀无语半晌,“这不是我在问你吗。”
谢荻雪:“我亦不知。”
这时谢凌屿开口了。
“应当是鹿韭。”
卫绮怀侧目:“什么,竟然是他?”
谢荻雪也道:“竟然是他吗。”
卫绮怀:“……”不是,你惊讶什么啊。
燕春梧:“……”你竟然不知道吗?
吕锐:“……不若把他叫过来一问?”
谢荻雪点头,依然是一副无甚所谓的模样。
卫绮怀真想知道这人究竟在意什么。
鹿韭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修为不高,阅历不深,性情鲁莽冒进,心机更是浮于表面,偶尔还会带着些不合时宜的傻兮兮……卫绮怀对他粗略的认知是,只是一个花架子。
谢荻雪能把一个徒有其表的花瓶提拔到这样的位子上,还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卫绮怀若是再心思阴暗一点,都要怀疑这花瓶是有什么别的向上爬的本事了。
这话她没说出口,但依然忍不住道:“他何以得你如此宠信?”
谢荻雪斜了她一眼。
字面意义上的斜,两只眼珠从左移动到右,没什么感情地将目光聚焦在卫绮怀一张一合的唇上,待她说罢又波澜不惊地移回去,周到而完备,像是仅仅出于社交礼仪。
但是她神色能有如此剧烈的变化,终究是表现出了几分“你在莫名其妙地说些什么”的讶异情绪。
卫绮怀:“怎么,我说错了?”
谢荻雪收回视线,简明扼要地解释道:“他并非我的亲信。”
这下燕春梧也禁不住质问了:“若不是你的亲信,为何他能在你府上承担如此重任?”
谢荻雪道:“他早在我上任之前,便已经在国师府身居要职了。”
咦?
卫绮怀怔了一怔,奇道:“他是你师姑提拔的?”
她将那鹿韭的形象在脑中回忆了片刻,心中暗叹眼拙了,没看出这竟是一个有本事的——不然身为前任国师的亲信,无论如何也不会从那位老国主疑神疑鬼的清算中幸存下来。
卫绮怀又想了想,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花架子是如何明哲保身全身而退的。
说不定是个扮猪吃虎的主儿呢。
卫绮怀起了好奇,谢荻雪却无意多说。
比起鹿韭对她表现出的热情和忠诚,谢荻雪冷淡得恐怕令他心寒,在提到他的名字时,语调轻慢,像是在打发一只家犬。
依她这目中无尘的性子,卫绮怀疑心她对这位名义上的下属也了解不到哪里去。
话虽如此,但防卫不力的失职之罪,还是要追究他的。
然而此刻的关键并非是治他的罪,而是谢登的去向。
“别提他啦。”
燕春梧匆匆将话题拉了回来。
“眼下谢登他——这可算是放虎归山了,咱们该如何是好?”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脚下不自觉地踱步,一看便是紧张万分,“受咱们暗算了一把,他定然不肯善罢甘休……”
这傻孩子一看便没怎么做过亏心事,卫绮怀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他就算想找咱们麻烦,也得师出有名。可这次他是瞒过国主耳目偷溜出宫,还谋害同僚在前,他既无法证明他的清白,又无法指认是我们绑架了他。他再怎么不肯善罢甘休,这次也只能是当自己吃了闷亏了。”
“可他还在凤凰台布置了那么多……”燕春梧仍然忧心忡忡,”谁知道他会不会卷土重来……”
卫绮怀:“稍安勿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不若也做好准备,在凤凰台等着他。”
说来也巧,她话音刚落,屋外又响起通报。
自然是请国师大人移步凤凰台。
卫绮怀想起来了。
确实是时候该动身了。
谢荻雪回到屋内的时候 茶已经快要凉透了。
她理了理衣摆,对众人宣布了这个消息,一锤定音:“那便在凤凰台与他再会罢。”
卫绮怀留意到她的语气,与谈起鹿韭时的别无二致。
“咳,”
一声咳嗽突兀地响起,像是尴尬时刻的欲盖弥彰,又像是要故意引起她们的注意。
这声音来自于一直没能插上话的吕锐。
“我倒是想说,”她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只是在措辞上还是隐隐透出些不易察觉的踌躇,“大家不必太过担心谢登从中作梗。”
卫绮怀眼睛一亮:“莫非吕道友有什么妙计?”
“妙计称不上……”吕锐又咳了咳,面上浮起几缕尴尬的赧然,欲言又止,“只是,我先前也做了些布置,兴许有用……”
“什么?太好了!还是吕道友你心思缜密!”燕春梧没能看出她面上的赧然,又惊又喜地追问道:“吕道友你布置了什么?何不方才就说与我们?别谦虚啦!”
吕锐被她这样热烈的奉承吓得脸上红了几度,这下连声音都有些不稳:“我、我先前怕他醒来,就下了些药——咳,此举并非君子所为,不足为道,不足为道。”
原来这才是她神色窘迫的原因。
卫绮怀霎时了然,不由莞尔。
“真君子何须借由手段评判。”谢凌屿道,“吕道友无须多虑。”
“是极。”卫绮怀端详着吕锐神色,将手中茶盏与她一碰杯沿,安抚道,“多亏吕道友心思缜密。”
“不过——”她话锋一转,“吕道友可否细说,你是下了什么药,又是如何用量,才能做出如此结论呢?”
“说来惭愧,我不通药理。”
这位正直负责、古道热肠、在同辈之中颇有威望的吕师姐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略微带了些惭愧。
紧接着她摊平掌心。
颜色各异、功用各异、但大体可以看出是毒药的瓶瓶罐罐被一个又一个地码在桌上,整整齐齐。
吕锐如是道:
“所以,我便都放了少许。他这几日应当是醒不过来的。”
……?
四下俱寂。
谢荻雪扫了一眼其中一个瓷瓶,平铺直叙道:
“这瓶孔雀胆,现已空空如也。你所谓的少许,又是多少?”
“呃……也许,不到半瓶?”
卫绮怀举杯欲饮,手中茶杯却不受控制地猛然一晃。
凉茶入喉,她终于无可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吕、吕锐!吕师姐!
你怎么不把他直接药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