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五)

    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就像袭来了一阵小型龙卷。

    天昏地暗,阴风怒号,飞沙走石,战意炽烈如火中蓬草,肆无忌惮地朝着四面八方席卷开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四下无人。

    只有那个被异样声响惊醒的俘虏猝然提起了心,睁大了眼睛,不知这场战斗是何时开始的,也看不出何时它将会于何时结束。

    他只想逃脱。

    ——这正是逃脱的时机。

    ——可他逃脱得了吗?

    风暴越来越大。

    僵持的两人剑风无数次相割,四野传来了层层叠叠的悠久回音。

    他背后小巷的砖墙岌岌可危,那模糊的咯吱声震得人牙根发麻,让他一时分辨不出究竟是这面砖墙在发抖,还是自己的骨头在无意识地打颤。

    然而,就在这障目黄云之中,忽闻一声巨响,响动处无端爆发出一片白茫茫雾气。

    与此同时,一只手向他猛地抓来——

    鹿韭本能地想要逃离。

    “安静。”

    一个熟悉的、迅速的、冷静的声音。

    他惊惶地抬起了头。

    只见卫绮怀抓紧了他,压低声音。

    “跟我走。”

    简单的命令,似乎只是为了通知他。

    她说罢这句,便以不容拒绝的力气抄起他——或者说是拎起、托起、提起——怎样都好,总之,他双脚腾空了。

    一切只在眨眼之间。

    鹿韭被她裹挟着奔逃,余光所见悉皆化作碎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

    头脑渐渐模糊起来,此刻,他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

    杀意凛然的昏黄天地已经远去。

    女人的臂弯像母亲的襁褓,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和心跳。

    感受风从口鼻之中呼啸着窜过,他竟然在这逃亡之中呼吸到了自由的影子。

    自由……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逆着风,他开口了。

    没有人会在疾行时搭理手臂上挂着的那只鹌鹑,卫绮怀也不例外。

    于是鹌鹑又极力大叫,被踩了尾巴一般——

    “你为何要救我?”

    “带走自己的猫并不需要理由,”卫绮怀顺手揭去了他身上的符篆封印,像是漫不经心地觑了他一眼,“哪怕他现在被你夺舍了。”

    她的态度无可厚非,鹿韭已经大体明白了她与那妖异之间的关系,却依然无端地生出了几分委屈。

    这场逃亡是属于他的,可是这场逃亡所为的自由,并不属于他。

    做戏的卫绮怀睨着他,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情绪变化。

    是演的?是自作多情?还是触景生情?又或是实打实的吊桥效应?

    ……管他呢,这魔族的心防若是如此脆弱,倒还免去了她许多工夫。

    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套话的时候了。

    于是她开口了,说得无比直白——

    “我带你走,可是需要条件的。”

    “……什么?”鹿韭愣愣地抬起眼,脸上生出一丝警惕,心中却又卸下一丝防备。

    他冷静地意识到,果然,她不索求条件才是不可能的。

    情理之中,他并不意外。

    “你为何会知道长生鉴在此地神木封印之下?”卫绮怀单刀直入。

    “兜兜转转,还是这个。”鹿韭了然地笑起来,含了几许嘲弄,“卫姑娘,你现在又不愿意置身事外了?”

    卫绮怀没好气道:“再跟我废话,我把你吊在凤凰台的墙头,叫你和那倒霉的凤凰一道供万人瞻仰,怎么样?”

    鹿韭安分下来,不再多嘴,他瞥一眼背后渐渐远去的易都城头的脊兽,心下怀疑这女人也许真能干出来这等事。

    “你……”

    回答她的问题时,他拖长了尾音,欲言又止,卫绮怀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这厮是要拖延时间,还是要跟她再讨价还价。

    然而,他说的却是——

    “你说得不错,那凤凰的确倒霉。”

    “……你在吊我的胃口?”卫绮怀气笑了,“鹿公子,我救下你,可不是为了听说书人讲故事的。”

    “姑娘听的是易都城内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吧?我要讲的才不是这个。”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鹿韭端起了他惯常的小架子,不紧不慢道,“我要讲的,乃是妖族之中流传的故事。”

    “其实,”他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来,“凤凰台上,从未出现过什么凤凰。”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看不惯他这副模样,卫绮怀很不客气地丢过去一个白眼,“还不是他们好大喜功,草菅人命,抓不着凤凰就拿人来代替,非要折腾出个好彩头来。”

    闻言,鹿韭轻声笑起来,仿佛是早已料想到这样的回答,“不不不,卫姑娘,你以为历代的国师都是谢登那个草包?谁说将人插几只草标便能冒充凤凰塞进神木肚子里了?哈哈,倘若年年如此,谁还会信什么祥瑞降世,易国上下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卫姑娘,你须知道,起初凤凰台的这个涅槃之说,讲的乃是‘凤凰舞于九天,舞毕降临,涅槃于神木,共之一炬。’如此才算是全然的涅槃。若非涅槃大典日渐疏漏,停置多年,此次又是谢登一手负责,时间赶得还紧,否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是绝不会有这次钻空子的机会的。”

    “哦,你是说,那凤凰还得在天上飞一圈示众?怪不得谢登省去了这个步骤,人和鸟又不一样,他定然是不敢叫别人看见谢荻雪的脸的——但这个可以用一些幻术来制造效果吧,说到底也没什么,就是费些法器。”卫绮怀想了一想,浑不在意,“不过,上一场轮回时,谢登舍身请命这事儿不也是超出了流程吗,我看那老国主也没说什么啊?”

    “这便是另一件事了。”鹿韭笑得神秘莫测,“卫姑娘不妨先听我把这个故事说完?”

    “挑重点说。”卫绮怀鄙夷地瞧着他这笑得装模作样的样子,有点可惜浪费了妖异的这一副天生的好皮囊,“这和妖族有什么关系?”

    “妖族?对,姑娘这个问的好,这便是重中之重了。”在她脸上只瞧见不耐,鹿韭识趣地收起故作殷勤的姿态,“姑娘方才说,可以费些法器,以幻术重现凤凰涅槃之姿。但我也说过了,往届大典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而易国上下却是没那么好糊弄的,更别提还有云游在此的修士,覆盖范围极大的幻阵实在劳民伤财,又太容易有破绽,太容易被戳穿了。”

    “那么,如何才能完成这场涅槃大典?”他又问,“又要从哪里找来这只福泽众生、舍生取义的凤凰?”

    你这人,能不能讲故事的时候不要互动啊!

    你还记不记得你的人设是在逃亡过程中啊!

    难不成魔族都有这个毛病?一装起来就浑然忘我,非要说话配个捧哏才好?

    虽然心中怨怼滚滚而过,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呼之欲出。

    ——“控制一只外型与凤凰相似的……鸟族。”

    设计一张覆盖范围巨大的幻阵太过劳民伤财,华而不实。与此相比,控制并杀死一只妖,就廉价多了。

    把妖当成祥瑞杀死并祭祀,这太荒谬了。

    “是。在这里,祥瑞与妖孽都落了个同样的下场,也算殊途同归了。”鹿韭道。

    卫绮怀禁不住追问:“可诛妖便叫诛妖典礼好了,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名字,为何偏要冠以祥瑞之名,难道就仅仅是为了图个好兆头吗?以妖异代替祥瑞,并非寻常人能想得出来的事情——莫非那人便不怕亵渎祥瑞吗?”

    “谁知道呢。典礼之初,也许是有过祥瑞的,否则一开始便不会有这典礼了。”鹿韭无所谓道,“至于亵渎不亵渎,那就只看国师府那些人的良心了。恕我直言,亵渎了又怎样?那祥瑞不是早就烧成灰了么。”

    良心?

    卫绮怀若有所悟,禁不住想要阴谋论几句,“……祥瑞如此珍贵,恐怕它落下的一灰一羽都便宜了那些权贵罢,不会让寻常百姓沾上半点好处,但若是没有百姓取得遗蜕,说不定会引得满城风雨,令祥瑞之名大打折扣,国主面子挂不住。我猜有人为了维持体面,提出了这个馊主意,还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便代代流传下来了。”

    “现在还想着所谓的百姓,卫姑娘,你真不愧是彻头彻尾的人族。”鹿韭哑然失笑,“可我也要奉还你一个问题——你不是问诛妖歼邪并非什么拿不出口的借口,为何偏要冠以虚名么?我想,除却这是历代相传的馊主意之外,还有一个缘故,一个说不出口的缘故。”

    卫绮怀盯着他,直到他的嘴唇上下一动,流出几个字,像是一根足够尖锐的刺——

    “自然是因为那些所谓的妖邪,根本不邪。”

    “你等修士收服的妖异都是妖性业已长成的鸟兽,怎会被乖乖控制?就算被控制了,其自焚时的冲天妖气也逃不过云游修士的法眼。想要它能真正地被控制,只有将它从小驯养到大、监管它的饮食,消磨它的野性,拔去它的爪牙,甚至管制它的后代……卫姑娘你说,这样的妖,能对寻常百姓有什么威胁?它们也能称得上妖邪么?”

    卫绮怀默然。

    鹿韭继续道:“你可知道此前涅槃大典为何停滞多年?是因为这些后继者胆量渐小,唯恐亵渎祥瑞?还是因为他们手上沾染鲜血太多,心生忧惧?都不是。只是因为他们煞费苦心圈养的三代妖族,在一场大火之夜里,逃的逃,死的死,一时之间再无牺牲品可用,而要仿效它们重新圈养一代又要费时费力,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卫绮怀沉吟良久,只道:“……这像是谢长空应该知道的东西。”

    鹿韭的语气平静下来:

    “不错,是她告诉我的,此事也确实是她的手笔。可惜其中撞上了太多意外,她只能做到放它们解脱,却顾不了它们的死活,可惜,谁知道被剪去飞羽的鸟儿能活几天呢。”

    他自顾自地说着,想起谢长空,面色又有些不虞,话锋一转,“更可惜的是,她本是妖族的细作,本是为了彻底瓦解易国而来,却在日积月累之中,真的爱上了那棵神木——不过一棵树而已,也值得她日夜不休废寝忘食?呵,还想要坐着这个位子不下来了?真把自己当人了。”

    “但那棵树确实是有用的,你不也是要倚靠她的研究吗。”卫绮怀停顿片刻,于这满腹牢骚之中联想起了另一件事,“所以她的妖族身份被暴露之事,其实是和你们有关?因为在你们看来,她沉浸于扮演人族的生活,是对同族的‘背叛’?”

    “我可没有这么说。但她的同族,或是说,她那位族长恐怕是这样想的。”鹿韭笑道,“不然,今日她何以落到孑然一身,只得与我同谋的境地?”

    ……这家伙挺会捡漏的。

    在这只字片语里,卫绮怀几乎看到了谢长空自相矛盾的一生。

    她不知该如何评价那位过于杀伐果断的族长,但谢长空,她觉得这位老国师做人挺失败,做妖似乎也挺失败的……也许,那些避世仙门里的苦修学者更适合她,可修士又如何容得下妖呢……

    一根倒霉的、被甩在墙头、不得不左右摇摆,却偏偏性情古怪、留恋上她所扎根的墙隙泥土的野草。

    但也是生命力最旺盛的野草。

    卫绮怀以为的,曾经在易国呼风唤雨一手遮天,脾气古怪专横,引众人不满的国师,如今看来,竟然只是一个两边不讨好,鬓发花白的盲眼老人。

    “卫姑娘同情她?倒是难得,只是恕我多嘴,姑娘这般恻隐之心还是留给别人为妙,”鹿韭注视着她,忽而开口,腔调柔软,像是一句调笑,“譬如我,或是姑娘自己。”

    卫绮怀抬眼,直直望进他眼底的深潭。

    “同情我自己?你在要挟我什么?”

    “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么敢要挟姑娘。”鹿韭睁着无辜的眼睛,腼腆地笑了笑,仿佛他还是她的囊中之物,可口中说出的话却让卫绮怀心中警铃大作。

    ——“对了,那位吕姑娘呢?”

    他是敏锐的,这才像她的敌人。

    卫绮怀禁不住要疑心他方才表现出来的脆弱心防只是片刻的假象,一切都是为了此刻地攻其不备做铺垫罢了。

    可他示弱,又是为了得到什么?

    “……你想说什么?”

    “姑娘向来仗义,又常与那位姑娘形影不离,所以我才会好奇,你怎会在逃亡之际,不急于与自己的友人会合呢?”

    “她自有她的去处。我刚与别人打过一架便马不停蹄地去见她,才是祸水东引,给她惹祸上身。”卫绮怀定了定神,反问道,“倒是你,打听她的去处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我只怕吕姑娘此刻是那位手里的筹码,”鹿韭近前一步,“为了她,姑娘定然会毫不犹豫地舍下我,是不是?”

    这是既定的事实。

    卫绮怀:“你既然有这个觉悟,就不要试图激怒我。”

    “为什么?我已经被放在赌桌上了,就应当为自己加码——”

    “你也知道这是赌桌,”他的反驳被卫绮怀一口否决,“我只会用我的筹码,拼尽全力赢下对方的筹码,我不在乎我要保留多少我的筹码。”

    他的加码无关紧要,因为在她这里,为了赢,他必须被舍弃。

    “如此看来,姑娘不擅长下赌注,更不适合做一个赌徒。”鹿韭却弯起眼睛微笑,笑容里淬满毒汁,“姑娘不妨听听我的加码?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卫绮怀失了耐心,正要打断他,却听他反问:“如果我加的这筹码是凤凰台上千人万人的性命呢?”

    卫绮怀冷笑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一个人就能包围上万人吧?阁下有这本事何愁不能占领易都,在我这儿倒真是屈才了。”

    “自然不能。”被如此讽刺着,鹿韭也能泰然自若道,“这又关系到长生鉴了。”

    她问他的时候他不说,现在她不好奇了,他却又说个没完没了。

    卫绮怀捏着眉心,“你想说那长生鉴出世会引发的地震?这说到底也算是天灾了,天灾夺人性命,我有心无力。”

    “卫姑娘义薄云天,怎会愿意看着那些人白白送死?”鹿韭在奉承这一路上一向是个好手,“长生鉴隐于神木之下,若是破土而出,确实会引发地动,但我要说的可不止这些——非是我一家之言,妖族之中,亦有此传闻。”

    卫绮怀:“要是道听途说的,那你就不要说了。”

    鹿韭却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下去:

    “这也是先前姑娘问过的——如何能让贪生怕死的谢登背弃本性以身为殉?如何能让那位国主陛下理所当然地请重臣去死?如此荒谬之事,在场之人却能面不改色,像是被蛊惑一般,甚至全然忘却了涅槃大典的寻常流程,直到烧死才如梦初醒,难道不蹊跷吗?”

    “姑娘起初以为他们是被神木之子蛊惑,可神木之子当真有如许威力吗?”

    “说起来,这易都城内被蛊惑的人似乎也不少,姑娘见过的吧?他们是不是也古怪得很?”

    一个又一个问题。

    “这两种蛊惑的症状并不一致,前者几乎失去神智,个体受蛊惑程度更深,证明施术者手段狠厉,不留后手;后者则只有部分认知被修改,但能凭空造出与之相配的幻象,显然,施术者修为更高,不可捉摸。”

    卫绮怀回答得格外平静。

    鹿韭垂眸。

    不知何时,她手中利剑竟已出鞘,那一线寒光毫无顾忌地欺上前来,毫厘之间,便可血溅三尺。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此地杀机更甚方才。

    她的剑刃和她的语调一样冷静锋利,不留情面。

    ——“不要再绕圈子了,现在说出你的结论,也许还能给我证明你的价值。”

    紧贴着剑锋的喉结上下滚动,他感到久违的紧张和无所适从。

    “姑娘知道的,世人对长生鉴和十方大阵竞相追逐,熙熙攘攘,甚于过江之鲫。皆是因为十方大阵中暗藏长生鉴的线索,而无论谁得到长生鉴,都能成神。”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说出口的话语如此生涩,又如此兴奋。

    宣布一个埋藏已久的真理,很难不令人兴奋,

    “——可是,深陷其中之人却很难觉察到,自己在‘趋近’之时,亦能沾染神力。”

    然而,他的倾听者并没有被兴奋所感染,她只是蹙起眉来,露出像是看见阳光下飞扬的虱子的困扰表情,“这是什么意思?”

    思考了半晌,她看清了那一只又一只虱子,一句追着一句地质询道:“神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是某种可见之物,还是某种特殊的权力?这个结论有任何数据支持吗?你是怎样排除他们是被人为蛊惑这一可能性的?他们趋近的是十方大阵,还是长生鉴?如果是后者,这个结论不成立,易都城中的百姓对长生鉴并无他想,也不该沾染神力。”

    鹿韭眨了眨眼睛,方才那点儿小聪明全在此刻化为乌有,留下的只有怔然语结。

    他不知不觉地顺着卫绮怀的思路想了一想,回过神来,谨慎地将这句话说得更规范了些,“……是趋近十方大阵,方能获得神力。”

    这个答案依然很模糊。

    十方大阵自古便有神印之说,自然不是徒有虚名。

    不过现在的卫绮怀与其说是相信它并非浪得虚名,不如说在十方大阵之中,无论再发生什么抽象的东西,她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卫绮怀道:“我举个例子吧,倘若这城中有一个孩子,他从未见过他的父亲,却选择性地忘记了这件事,而现如今有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凭空出现在他身边,旁人也都说不清他的来历。在我看来,这孩子是沾染了神木之子无意识释放的幻术,但我无法解释那个周遭毫无幻术气息、与生人无异、不应该存在于此的男人。倘若如你所说,趋近十方大阵能令人沾染神力,那么回答我,这个孩子得到神力了吗?他得到的神力是怎样的?为什么别人没有得到?为什么他连这段记忆都没有?若说他与神木之子的幻术无关,为何像他这样出了蹊跷的人,都在神木之子的途径路线上?”

    这样的较真并不令鹿韭觉得咄咄逼人,他反应了一会儿,只问道:“那个孩子很想有个父亲罢?”

    卫绮怀不置可否。

    鹿韭了然,“这确实与神木之子脱不了干系。他是十方大阵所生的妖邪,在神印之中,本就较之平常妖力大增,他的妖气能够惑人心神也无可厚非。也许他在无意之间遗留的妖气使得这孩子心中执念愈盛,但姑娘知道的,再怎么惑人心神的妖异也无法无中生有,更无法令那幻术造物脱离施术者而活,所以那个所谓的‘父亲’只不过是这孩子沾染神力后,依照执念所作的一个造物,正如那些话本戏文里吐一口气便活过来的泥人偶。我想,他必然依附于那孩童而生,言行举止都与那孩童对‘父亲’的想象一一对应,并且不会与外人有太多牵扯,对罢?”

    卫绮怀道:“在我看来,这更像是精神污染。”

    “姑娘以为神力污浊?呵呵。”见她并没有否定他的推测,鹿韭没有太过计较用词,只当她还知之甚少,“有缘之人沾染的神力就像拾到了铜镜一角,你若是软弱,它便予你以温存幻象;你若想要对谁喊打喊杀,它便予你以残暴的蛮力。说到底,它不过是满足任何人的祈求罢了。寻常百姓并无太多贪求,想要亲人永留身边,自然只会得到亲人;可凤凰台上的人就另当别论了,卫姑娘,须知谢登此人,欺上瞒下,装了一辈子的忠臣,自然也希望自己能在这观礼之人面前打扮得像个忠臣;而那位孜孜不倦希求长生的国主,此刻的心愿则是看见祥瑞降世——”

    “可惜,祥瑞降世靠的是运,不可强求,但历届典礼的流程,他们二人却是心知肚明的。”

    “总要有人扮凤凰的,是不是?”

    “忠臣自然会愿意扮个凤凰,抛砖引玉,对不对?”

    “既然这满城人想的都是要一场涅槃典礼,”像将要介绍到一个恶作剧的转折点那样,他轻快地笑起来,揭开了不怀好意的谜底,“神力让他们得偿所愿,岂不是皆大欢喜?”

    “求名求财求长生求续缘,都是求。”对他这饱含恶意的冷嘲,卫绮怀没有半分动容,“只是,听上去这铜镜的一角,起到的作用并非‘反射’,而是不受控制的‘放大’啊。”

    卫绮怀本以为这所谓的神力是像对妖异那样,起到一些增幅效果,可如今看来,她认为它是对当事人内心希冀、或者妄念的无限制实现。

    这力量极小,并不能直接实现人的愿望,天降好运;可这力量又极大,可无中生有,可悖逆人之本性,以至于连“受祝者”本人的心智都被跟着扭曲了。

    “是,放大!”鹿韭放声笑道,“所以这才是世人对十方大阵趋之若鹜的真正缘故。不仅仅是聚妖生邪,人亦可以在其中成为另一个自己——妖者可为神,魔者可为神,人亦可为神!”

    “无限,无穷,无拘,无束,无止之境!在此之中,万物无不可为神!”

    他的神色几乎可以称得上狂热。

    “这才是神印的真相!”

    卫绮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听见了识海之中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电子提示音。

    “叮——”

    与此同时,某些记忆开始清晰起来。

    她乍然意识到,她无法反驳鹿韭。

    因为……他说的也许没错,十方大阵之中,确实存在异常。

    倘若她愿意仔细思考,留心回顾,她是可以早早理解的,甚至她可以在此之前就能推测出来某些异常——

    那些受虞涵驱使、集中爆发、格外活跃的异变妖兽。

    那些受菌丝寄生、却战力大增的飞红城百姓。

    一切早有预兆。

    她本以为那是什么十方大阵的诅咒,可是听听他在说什么?

    哈,妖者可为神,魔者可为神,人亦可为神……

    神?

    “了不起。”卫绮怀掂了掂手中剑柄,面色如常地提醒对方,她还是个任劳任怨的刽子手,“可我管他们是成神还是成魔——他们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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