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障

    莹润月光从云后显出身形,将阴幽山坡上的林带与活人映照的清亮。

    降魔大圣消失无踪,站在原地的少女夜叉缄默良久,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我说的有点过火了,不该这样置喙他的选择。”

    就算他比起履行契约,更像是因为夜叉杀戮是他的全部,所以无法放开手。

    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她爹明明曾经教过她。

    甘棠敲脑袋:“……我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重云瞪眼,他如尊石像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就是,不想降魔大圣这样吧?

    虽然困惑这种简单事还蛮奇怪的,他和与行秋香菱胡桃争执也会后悔。他好像害他俩吵起来了。

    虽然被降魔大圣骂的好像是他?

    见甘棠的视线又扫回自己,重云打了个激灵。他连忙对天发誓:“前前前辈,帝君在上,今晚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

    甘棠点颔首,还算上道。她又陷入沉默当中,头有些疼。

    她今夜来只是循着魔物的踪迹,到了无妄坡,偶遇到了魈,却成了这种结果。

    杀灭魔物救下这位小方士的魈,说他没用的也是他。

    她并不后悔在他刺人后口快说出那些话,却没想拿那些话语用力刺伤他。

    “……和人吵架,要怎样才能平息?”

    林影绰约中,重云冷不防听前辈问了一句。

    被仙人问起这种仿佛没朋友的话,重云有点不知所措,可惜他不像友人那样能说会道,还是绞尽脑汁想了想,一五一十答道:

    “如果是我的话,我应该会拼命为自己不好的地方道歉吧?”

    这不是最简单的办法吗?

    甘棠若有所思:“说得有理。”等小鸟消点气吧。

    重云又忍不住补了一句:“而且,倘若都有错的话,说不定对方会先后悔。”

    见甘棠迷惑的眼神望向他,重云没法解释自己的话。他挠了挠头,对甘棠小声问道:“前辈,你教我的,还能继续讲下去么?”

    重云背上有些汗涔涔的,在吵架后让人把导火索继续下去有些无礼,可一生里哪能遇上那么多仙人指点呢?

    他却见面前的人微微一笑:“好啊。”

    她要做的事似乎并不会为谁改变一样。

    *

    甘棠坐在盘踞在望舒客栈的粗褐树干上发呆。

    初夏的炙风拂过她荔色的眼畔,甘棠一腿盘屈向里,单手托着腮,几乎将明秀脸庞压出摺纹。

    她顶着包子脸,罕见地有些发愁。

    重云那小子说的不对,拼命道歉也要有人听才成啊,要找的人避而不见你怎么办?

    根本见不着人。

    即便见到了,那人也瞬间没影了。

    甘棠摊开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簇火光荧煌地浮现在她手心,她猝然握紧,又盖灭不见。

    她的元素力恢复的业已够快,然而风想藏匿身形时,火是便极难窥得踪迹。

    “这是报应吧?”

    甘棠挠了挠脸。

    以前总是她气鸟,小鸟拿她没办法。可能是荻花州太大,只有两个夜叉吧?

    她觉得周围有些空旷了。就像那个时候,她忽然想添造屋舍一样。

    方士的主意果然不太行,还是得找强援。她要找她爹求救。

    打定主意的甘棠也不蹲人了,直接一拍膝盖站起来,往璃月港的方向行去。

    她的通缉令早已摘除,连同前边的案底都一并抹掉了,璃月七星默许了她的存在,甘棠也默许了望舒客栈对她的境况上报,毕竟客栈同与魈一样,给她安排了客房。

    甘棠露出原本模样,在璃月港中通行无阻。

    她眼下去往生堂也不怕查到她爹身上,一是她爹的壳子捏的经历齐全,最多到仙人,不会到岩王帝君身上,二是她已经谎称在荒山野岭把迷路的客卿带回港城,相谈甚欢,忘年之交,情报应该传回到了七星手上。

    甘棠过了桥堍,流水潺潺声里,她松了口气:看来钟离在里边。

    要是他去听戏,她还得苦哈哈陪他看完起码一折子,喝三壶茶水,才能等他慢悠悠移驾别处,听她造了何种孽。

    甘棠闪身,无声无息进了雕镂菱格的漆木门。

    “拜见帝君。”

    钟离捧着本书在看,他挟指翻过一页,才抬起首,望贴门前说完话就没敢动的甘棠:“我听旅行者说了,你是为了和魈冷战一事来的吗?”

    甘棠呛了一声,窘迫转开视线。她爹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荧和派蒙往返璃月,是来望舒客栈过几次,但也没同时见到他俩。哪里来的消息啊?

    甘棠又以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咳,和这事没关系。”

    钟离好奇偏头:“那甘棠是因何而来?是先前说的制笛?”

    的确,醉酒那天后,她找过钟离,来学制作竹笛的办法。

    甘棠讪笑,哪能呢,您不是说制笛需要明年的老竹吗?

    她即便知道是讲究鬼话,还真就被忽悠到了,准备明年伐竹子。

    钟离见她神情,知晓不是,于是又换了种猜测:“唔,难道也同我一般,去打芝麻油吗?”

    “?”

    她爹的脑电波实在过于难理解,甘棠果断岔开话题:“帝君,我来请教一件事。”

    她老老实实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她和她,呃,认识的人吵架了,好多天没能见面也彼此不说话,要怎样做,才能恢复到以前?”

    钟离意外地没揭穿她:“那不如投其所好,做些让他开心,让你也高兴的事吧?”

    甘棠醍醐灌顶。对了,投其所好!她怎么没想到?

    就听钟离又提醒她:“万民堂的杏仁豆腐,其实也不错。”

    姜还是老的辣。甘棠抱拳:“多谢帝君,我先走了。”

    人直接消遁,徒留钟离在桌前饮茶。

    他手里忽然一顿。

    “前些日子,有道少年黑影也在我窗前犹豫徘徊,仿佛有话要问询,可惜终是没能踏足进来,倒是同今日甘棠的踟蹰挺像。”

    钟离自语一句,又恍然:“不过甘棠已经离开,没能再聊设杯茶,将这些话告知她了。”

    “着实可惜。”

    月牙桌上的热茶袅袅地升腾,路衢上的绯衣少女匆匆地赶。

    她在路口的食铺前驻足,包子头的少女从支起的窗龛里望她。

    四目相对,甘棠匆匆道:“我要五份杏仁豆腐,带走。”

    夏日将要酷烈起来,许多人开始买些甜品消暑,香菱并无意外,可她转身之时,衣摆却被帮厨的锅巴拉住:“什么?你说五碗不行,要再加两碗?”

    她诧异得很,客人却十分震撼:“什么,灶——”

    厨师和客人面面相觑,皆吸了口凉气。

    甘棠震惊于灶神居然退化成了这个模样,不过还好,他尚在人间。香菱则震惊于认识锅巴的又多一位。

    这位客人白发红眼,再联想到杏仁豆腐,以及最近重云老支吾说什么朋友吵架怎么办,香菱忽然想起了行秋的话。

    行秋前几天才来万民堂,和她说有听千岩军凑一起嘀咕,说十多天前,荻花州的那两位忽然不切磋了,往昔他们夜里时不时打得挺厉害来着。

    原来如此!

    香菱豪迈挥手:“再加两碗怎么够,我出十碗,五碗算我附赠给您!”

    “?”

    直到被塞了十碗杏仁豆腐挥手说再见,甘棠还为这突如其来的热情一头雾水。现在的璃月人都那么古道热肠的?

    她爹叫她来万民堂果然有许多深意?

    重临望舒客栈,甘棠没想出钟离的深意,倒是燃起了今日此事必将结束的豪情。

    十碗杏仁豆腐在手,她不信钓不出鸟。

    客栈客人不多,甘棠找言笑借了张桌,在杏褐栏木前敲瓷碗边,叮叮咚咚:“降魔大圣,金鹏大将,护法夜叉大将,魈上仙,看到这十碗杏仁豆腐没有?”

    “垂涎欲滴不是?我一口没尝。”

    鸟继续不理。

    “来看一下嘛,我请你吃一周杏仁豆腐。一个月?”

    没鸟回应。

    甘棠把勺一丢,冷哼一声,她也是有脾性的。

    “你不来,我就吃光杏仁豆腐。”

    “这个月,我会绑架言笑,杏仁豆腐你一口也吃不到。”

    “下个月,我会绑架某位客卿先生,让他闲逛不了,看不了戏。”

    “我说的可是真的。”

    碧空变得昏漠,彤云罗织,遮掩满地光彩。细如丝的雨水遽然落下,甘棠已经将桌收起,杏仁豆腐也收回囊中。

    臭小鸟,听到她不敬帝君都不来是不是?

    看来她是要来硬的了。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气了就气了,硬来就是。甘棠把脸上零星的水珠一抹,准备回房里绞脑汁想点对策。

    苍穹遽黑,接下来就是大雨倾盆。

    这种恶劣天气里,魔物成群结队出来祸害人的概率也会变少,千岩军足以应付。也就某只小鸟,工作绝不停歇。

    魈避着她,倒也没排斥在望舒客栈休憩。他总归会回来的,这次她要去他门口堵他。

    甘棠摩拳擦掌,又忽然心生疑窦。真的不敬帝君也不会出现吗?

    她先前还没恶向胆边生,没说过这话。

    手中赤红的冬陵遽然被攥住,站在廊下的甘棠眼眸锐利地望向空江野路。

    不太对。

    她踏出滴水的檐廊,疏雨落在她袒露的肩上。

    甘棠足尖一点,从客栈跳了出去。

    夜叉是嗅觉敏锐的生物,魔物的踪迹,血的气息,都避不开夜叉的鼻。

    雨点斜飞入碧水河,击打得愈加急了,汀州被渌水漫溢,洄洄没过苇荡,附近的空林在水泽的笼罩下,朦胧又沉冥。

    石榴裙被泅湿,仿佛泼洒在衣裙上晕开的一点血,甘棠在葳蕤苍树下,终于找到了浑身缠满墨青疠气的人。

    他昏芒坐倚在树前,额前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似乎察觉到来人,魈将发颤的金瞳勉力睁开,喉咙里喘息的厉害。

    他有些惶惑。

    这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夜叉的面容浸没在黑瘴里,整个人在业障的骇浪中剧烈沉浮。

    “……你别过来。”

    一名夜叉的业障,也可能会引发另一夜叉的业障。弥怒伐难,就是这样死的。

    不要靠近他。

    雨逐渐瓢泼,魈却见甘棠摇了摇头,榴火似的瞳眸望向他:

    “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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