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渐起的夜雾在文渊侯府门前停下。
柳茕刚从马车里探出头,就看见了正在侯府门前来回踱步的时晴。
“姑娘!”时晴一眼认出了夜色中的柳茕,红着一双眼睛跑过来扶她下马车,吸着鼻子问,“姑娘,您没事吧?官差来报过姑娘平安,那些歹人有没有伤害姑娘?”
“我没事。你怎么……”柳茕刚想问时晴怎么在外面不进去,就瞥见她耳边脸颊有一道红痕,“你的脸怎么了?”
“没有,没怎么。”时晴连忙别过脸去。
柳茕想了想,抓过时晴的手把袖子往上捋,只见时晴的手臂上也卧着好几道鞭痕。她只觉得心里一沉,正抓着时晴的手不由得攥紧了。
“是谁打的你?”
“姑娘,奴婢皮糙肉厚的,挨几下打不碍事的。”时晴使劲把手缩回去,声音越来越小,“是奴婢没用,没能保护姑娘,领罚是应当的……”
柳茕皱起了眉头:“是祖母让人打的?”
“不是不是。”时晴连忙摇头,支吾道,“姑娘您被人抓走后,府里报了官,老夫人只让奴婢回答官差问话,没有要打奴婢……”
柳茕顿时明白过来:“那就是二婶让人打的了。”
她的二婶林氏是宣平伯的胞妹,素来喜欢挤兑她,前世没少给她使绊子。今日在宣平伯府门外发生的事,肯定也已经传到了林氏的耳中,宣平伯颜面尽失,林氏定然是恼恨上她了。她被人掳走,林氏找不到人发难,自然就迁怒到了时晴身上。
“她凭什么?”怒意如无声的火焰在眼底浮动,柳茕拉起时晴就往里走。
两人刚跨过门槛,门边上就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声音:“二姑娘可算回来了。”
柳茕循声看去,正是薛老夫人身边的冯妈妈。
“老夫人对二姑娘十分挂心,派奴婢在这里等候消息。二姑娘既然回来了,且去见见老夫人,报个平安吧。”冯妈妈言辞恳切,语气中却透着秋夜里的一抹凉。
柳茕本就是打算去颐心苑找祖母要说法,此时自然是表现得从善如流,让冯妈妈带路。
两人由冯妈妈引着到了花厅外头,远远就看见薛老夫人端坐在上首位,脸色并不好看。林氏也在里面,此时正在给薛老夫人添茶水,一边还在说着什么。
薛老夫人见得柳茕进来,脸色又黑了几分,直接怒道:“跪下!”
柳茕过往为了不惹麻烦,经常是忍气吞声,但是这一回她却没有照做,而是不解地问:“祖母,不知孙女犯了什么错?”
“你竟然还问起我来了?”薛老夫人勃然大怒,手中茶盅重重顿上桌案,“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一个新嫁娘,在外面抛头露面,公然拒婚,玩些雕虫小技,柳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柳茕心中冷笑。
她被人抓走大半日,祖母却只字不提。比起孙女的安危,她居然更看重脸面。
祖母确实是极爱面子的。前世她成婚后得知顾朝璟另有心上人,本就不欲纠缠,但是当她告知祖母想要和离后,祖母把她劈头盖脸怒骂了一顿,说她不知羞耻,质问她侯府怎么丢得起这个人。
想起前世的事,柳茕虽然心中不快,但是面上不显。她已经想通了,爱面子是祖母的缺点,但又何尝不是她的弱点呢?
柳茕低垂下眉眼,眉间浮起一丝委屈,道:“祖母,丢尽脸面又是从何说起?孙女今日行事确实鲁莽了些,但是人命关天,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祖母大可派人去街上打听,谁会因为我救了林大公子而嘲笑我们?只怕是都在说我做得好呢。
“况且是秦夫人要害林大公子,此事本就与我们无关。既是无关,我若还是稀里糊涂地嫁过去,我们柳家反倒要被人议论行事不清白,做贼心虚。”
薛老夫人听了柳茕这一番“高论”,眼周的褶子都深了几分。她分明是在替自己开脱,可自己听着听着竟还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一旁的林氏心中暗自诧异。这二丫头平日里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怎么今天突然就这般伶牙俐齿了?刚刚老夫人还怒气冲天,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她添油加醋拱的火就灭了?这可不行。
“老夫人,今日二丫头能平安归来,已经是逢凶化吉。”林氏温声劝道,“只要以后不惹事,安安分分的比什么都好。”
面对薛老夫人有失偏颇的斥责,柳茕尚肯软下语气辩解,但是面对林氏的阴阳怪气,她就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了。
她看着林氏,一脸冷淡地说:“二婶,这件事自始至终都不是我所为,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二婶若要怪罪,就要怪在背后搬弄是非陷害我的人。”
“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被林氏这么一提醒,薛老夫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柳茕,质问到:“你是如何跟那些贼人扯上关系的?此事还惊动了官府,若是传出去,你府中的姐妹要如何做人?”
柳茕眼珠悠悠一转,微微凝起了唇角:“祖母,这可就要问二婶了。”
“二丫头,话可不能乱说。”林氏见柳茕竟像是要诬赖她似的,脸上什么和气的表情都没了,“你自己被人掳去,跟我有什么相干?”
“二婶莫非忘了,那日林大公子落水之后,我在池边捡到过一个荷包?”柳茕提醒道,“今日贼人抓我,就是为了那个荷包。”
那日林峥不知为何掉进了她玉池居中的池子里,她把林峥救上岸,随后赶到的林峥的小厮却一口咬定是她将林峥推下水。后来她找机会将自己捡到的荷包拿给林氏看,林氏却只不痛不痒地说那东西做不得证据。
林氏眼珠一转,心中暗笑。她当时不理会柳茕,是不想节外生枝。既然那些人抓走柳茕是因为一个男子的荷包,岂不是反而说明她跟外男有牵扯?她倒要看看这丫头还要如何狡辩。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二丫头,婶子当时就劝过你,不要留着那种男子之物。不然即便是没有什么,也引人误会不是?你看,如今就出事了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薛老夫人厉声问道。
她并不知道荷包的事,但是此时听林氏的话,大有柳茕招惹了外男的意思。她这个孙女在六岁认亲之前都跟她的生母在外漂泊,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教养,但她没想到,她竟能做出这种败坏门庭之事!
眼看时机已经差不多了,柳茕迎上薛老夫人的目光,眼神清澈:“祖母,孙女捡到的那个荷包,乃是一桩要案的证物。”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只见薛老夫人的脸色由青转黑,又由黑变白,十分精彩。最后,她咽了一下口水,问道:“什么案子?”
柳茕肃然:“便是当下的贡品劫案。”
薛老夫人差点摊在梨花木的太师椅上。
贡品劫案震惊朝野,她家老二老三都在朝中任职,她自然也有所耳闻。圣上正为此龙颜大怒,怎么这件案子的证物会出现在他们府中?!
林氏的神情也明显局促起来,柳茕不给她找补的机会,径直说:“今日贼人劫持我就是为了毁灭证据。现在证物已经交到了大理寺手中,案子指日可破。其中细节我并不清楚,只知林大公子很有可能是撞见歹人密谋才被推下水。若二婶还执意认为此事是因我而起,便是觉得我跟贡品案有牵连,那我们柳家就等着大理寺上门来查吧。”
薛老夫人只觉得喉咙发干,她颤抖着摸索到边上茶几上的半盏茶,端起来喝完后,语带薄怒地看向林氏:“林氏,你早就知道这件事?”
林氏原本就在一旁听得手脚哆嗦,再经这么一问,直接就给薛老夫人跪下了,结结巴巴道:“老夫人,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哦?我觉得未必吧。”柳茕语声冷冷地道,“二婶处事精明,府中事务一向打理得井井有条,甚是知轻重。二婶明知那荷包是男子之物,出现在女儿家的居所里却丝毫不起疑,而且还有意对祖母避而不提,这难道不奇怪吗?”
“林氏!”薛老夫人这回不再责怪柳茕出言不逊了,因为柳茕的话句句都戳在她心上。她是老了,但不是傻了,此事可大可小,稍有不慎,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林氏把头低得更低了,颤抖着声音说:“当时、当时情况混乱,我只当是我那侄儿自己掉的,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便没有计较。老夫人,儿媳当真是不知情哪!”
柳茕出声道:“祖母,依孙女看,既然我们与案子无关,就不必再理会了,官府自会查明真相。若我们自乱阵脚,捕风捉影,反而引人怀疑。”
薛老夫人点点头,如炬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道,“都听明白了吗?我柳家清清白白,不论是寿辰上的事,还是今日的事,以后决不许有人再提!”
她又冷眼瞧着林氏,觉得看她格外不顺眼:“你还不回去好好反省!”
林氏连头都不敢抬,连连应声退下,心中又是恼恨又是纳闷。
早些听说二丫头被人掳走的时候,她还心中窃喜。后来听说被救回来了,她也打定了心思要看她的笑话。正是姑娘家如花的年纪,被抓走就算不发生些什么,传出去总归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怎么结果这丫头一回来,不但毫发无伤,还将了她一军?
薛老夫人复又看了一眼柳茕。虽然她说不出,但她总觉得这个孙女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柳茕告别了薛老夫人从花厅里出来的时候,只看见林氏已经走远的背影,脚步还有些急促。
梗在心头的一口恶气散了一些,但是更多的疑惑却又渐渐从心底升起。
“姑娘,您在想什么呢?”自家姑娘看着心情并不好,时晴小心翼翼地问。
“我在想……”
柳茕在想的是,她刚才跟祖母说的并不全是实话——李谭派人抓她,是因为荷包里藏有贡品所在地的线索,并且在此之前,他也并不知道贡品藏在何处。
既然他是监守自盗,又为什么会不知道贡品藏在哪里呢?
除非……他为了不露马脚,派去劫贡品的人并不是自己手底下的人。而被他买通,劫走贡品的人也十分狡诈,趁着祖母寿辰这日有诸多人上门贺寿,利用荷包向李谭的人传递消息,不料最后荷包却阴差阳错到了她手中……
“姑娘?”时晴见柳茕又想得出了神,试探地叫了她一句。
上辈子的记忆毕竟是有些模糊了,柳茕回过神来,问:“时晴,那日我把林大公子救起来的时候,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在场?”
时晴摇了摇头,很是肯定地说:“没有的。当时奴婢只盼着有人能来帮忙,可叫了半天也没有人过来。后来第一个赶来的,还是林大公子的小厮。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自己没看好主子,还张口就说是姑娘推人下水……”
时晴想到当时的情况,忿忿地骂起来。
柳茕的眉头轻轻地皱起来。
这么说来,知道她有荷包的人寥寥无几,李谭又是怎么知道荷包在她手里的?
时晴自然不会说,林氏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至于那个真正将林峥推下水的人知不知道,明天一早就会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