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茕做了一个梦。
梦里身形单薄的小女孩站在高大的府门外头,跟着人头攒动的人群一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门前张灯结彩的景象。
她知道这是有人要娶妻,但是她以往跟母亲一起生活的时候,从没见过谁娶亲布置得这么气派的。
她跟母亲走散了,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发现这里人多,也过来看看热闹?如果那样的话,她一定可以一眼就认出母亲来。
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更热烈了一些,小女孩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她往府门里一看,就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男子一身喜服从里面走出来。他相貌伟岸,但就连她一个小孩子都看得出,他并不高兴。
青年男子步下台阶刚要上马,视线却突然往小女孩身上一落。他登时变了脸色,扔开缰绳快步走到她面前。
他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也不理睬身后家人的提醒,小心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她脖子上挂的半月形玉佩良久。而后,他克制语声中的颤抖,轻轻问她:“你的母亲,是不是叫做苏玲珑?”
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母亲的名字,小女孩觉得有点奇怪,但面前的人看着不像是坏人,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男子立刻抬起双手抓住她瘦弱的肩膀,但又像是怕把她抓疼了,立刻把手松开了一些,“你是不是叫柳棠?”
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期待,小女孩却诚实地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目光清清亮亮的:“叔叔,我叫柳茕。”
“柳……茕……?”男子一时有些愕然,“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也不明白,只是母亲说过,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巨大的落寞覆落在面前男子的身上,他怔在那里,泛起泪光的眼中有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茕茕孑立……”男子一把拥住了她,眼泪一滴一滴全砸在她身后的地上。声音细微,人群喧嚣,她却听得很清楚。
“茕儿,茕儿,对不起,是父亲不好……”
“……父亲?”
她正感到不可思议,不远处突然响起了祖母充满怒气的声音:“柳家没有这样的孩子!”
柳茕猛地睁开了眼。
外面的天色才蒙蒙亮,时晴正在近前拿帕子替她拭去额头的汗。
“姑娘,您出了许多汗,可是身子不适?”
柳茕长吁出一口气坐起身,甩了甩头:“做梦罢了。”
她伸手在床头摩挲,拿过梦里的那块半月形玉佩,望着它发起了呆。
又是这样的梦。
上辈子她从懂事开始,就经常做这样的梦。她还以为这辈子不会了,没想到还是梦见了自己幼时跟父亲认亲时的场景。
外人都以为她认祖归宗,成为侯府嫡姑娘,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但这个梦却每每提醒她,她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柳家是书香世家,柳老太爷更是一度入主内阁,德高望重。她的二叔三叔都早早考中进士,在朝为官。她的父亲却自幼爱习武,年少参军,累功任骠骑将军。而她的母亲是边境的商户之女,在父亲一次出征途中跟他结缘。
父亲远赴战场不久便音讯全无,母亲被发现有孕后便遭到家中驱逐,流离在外,生下了她。后来她跟母亲被逃难的灾民冲散,阴差阳错遇见了父亲,这才父女相认。
在祖母的眼里,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孙女就是梗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因为她和父亲相认那日,原本是父亲被逼着再娶的日子。因为她的出现,父亲不顾家中反对当场退了亲,让柳家成为了一时的笑料。
“姑娘,这块玉实在是好看,怎么姑娘从来不戴在外面?”时晴在一旁问。
柳茕抿起微白的唇轻轻笑笑:“以前怕祖母不喜欢罢了。”
这是母亲给她的东西,她从不离身,父亲当时会认出她也是因为看到了这块玉。认亲以后,她担心祖母见了生气,就贴身藏着。
后来圣上赐婚,她偶然发现顾朝璟也有这样一块玉。她心中欢喜,想跟他交换玉佩当做信物,他却不愿意……
一念至此,柳茕心头一紧,握着玉佩的手蓦然攥紧,脑海里鬼使神差般冒出了一个念头——她能听见顾朝璟的心声,难道是跟这玉佩有关?
这想法过于离奇,但是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这一世她跟顾朝璟还有什么别的联系了。或许,等下次再见到他,她应该找机会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柳茕睡意全无,干脆起来梳洗。等到时辰差不多,她便去颐心苑给祖母请安。
时晴依规矩在外头候着,柳茕独自一人走进花厅,就见大姑娘柳茕、三姑娘柳芙和四姑娘柳萱都已经在厅中了。
打扮明艳的柳菀一看见她就迎过来,语声热络:“二妹妹来了。二妹妹昨日受累,今日怎么不在自己屋里歇着?”
柳菀是二房嫡女,因二老爷在工部任水部郎中,二奶奶林氏出身伯府,柳菀生来便是金尊玉贵养着,看着气质可亲,柳茕却知道,她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好相与。
柳茕前世总有些怵她。可有了上一世出嫁后的那段经历,她倒觉得一时的虚与委蛇也不是那么难做到了。
柳茕冲柳菀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脸,道:“多谢大姐姐关心,我不碍事。倒是四妹妹,瞧着脸色不太好,可是有什么心事?”
柳茕说着朝一旁的柳萱看了看。
柳萱是二房庶出的姑娘,姨娘是林氏的陪嫁丫鬟。她自小就养在林氏膝下,林氏对颇为疼爱,纵得她养成了口无遮拦的性子。
若是换了平时,柳萱知道了她遭人劫持的事,怎么都要对她冷嘲热讽几句的,但是今日反倒是被她问得一怔。
柳茕心下笑了笑。看来昨夜林氏匆匆离开,是去找柳萱算账了。真正害林峥落水的人是谁,已经显而易见。
就在柳萱发呆的功夫里,柳茕对薛老夫人福了福:“孙女给祖母请安。”
薛老夫人抬了眼皮点点头,总觉得柳茕方才的话里另有所指,目光不由往柳萱身上挪了挪。
柳萱脸色微微一白,连忙辩驳道:“二姐姐想多了,我不过是昨夜没睡好罢了。”
“昨夜出什么事了吗?”柳茕不以为然地问。
“昨、昨天风大,吹得屋外的树枝哗哗响,当然睡不好。”柳萱说着推了推身边的三姑娘柳芙,问道,“是吧,三姐姐?”
三姑娘柳芙是三房的嫡姑娘。虽然三老爷在太常寺任职,但因为原是庶出的关系,三房上下行事都十分低调。柳芙自然也谨小慎微,此时被柳萱这么状似亲密地一问,愣了愣才道:“我昨日睡得早,不清楚。”
柳茕轻轻一笑,柔声道:“四妹妹,有道是白日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只要心中坦荡,何须介怀夜里风声?”
柳萱今日心里本来就不痛快,听了这话只觉得是在讥讽她,立刻就火了:“二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倒是二姐姐你,在祖母面前出言不逊,一点规矩都没有!”
“够了!”薛老夫人原本就因为林氏隐瞒荷包一事而心存芥蒂,此时见了柳萱跳脚的样子,更加怀疑林氏是在包庇柳萱,神情不悦地说,“既然都请过安了,就退下吧。”
跟柳茕不同,柳萱总是跟惯会逢迎的柳菀呆在一处,鲜少看到薛老夫人对她露出这样的脸色,现在见薛老夫人显然是对她不耐烦了,立刻就涨红了脸。
柳茕刚要告退,就见薛老夫人院中的大丫鬟紫茄神色匆匆地走进来,道:“老夫人,大理寺卿顾大人派人传话,说再过两刻钟来府上求见。”
薛老夫人目光一凛,对身侧的冯妈妈道:“你赶紧叫人去衙门,把二老爷叫回来。”
她又想起柳茕昨夜讲的那番话,扫了一眼屋中几个还没离开的孙女。她的目光掠过略微惊讶的大姑娘柳菀,一派平静的二姑娘柳茕,满脸不解的三姑娘柳芙,最后落在了脸色苍白的四姑娘柳萱身上。
“知道所为何事吗?”薛老夫人问的是紫茄,落在柳萱身上的目光却没有离开。
“回老夫人,传话的人说……”紫茄的头低了低,“像是跟四姑娘有些关系。”
柳萱从紫茄传话开始就已经有些魂不守舍,现在被薛老夫人这么看着,又听了紫茄的话,猛然脸色苍白,脚下一哆嗦就跪了下来:“祖母!祖母救我!”
“四妹,你这是做什么……”柳菀吃惊地脱口而出,看看柳茕又看看柳芙。
柳茕怎么看不出来柳菀是急于表态,好表明自己对柳萱的事情一无所知,免得惹上麻烦。她只回以一个冷淡的眼神,并不接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薛老夫人厉声问。
“祖母,萱儿昨夜已经听母亲说了,可是那贡品案……那件事真的跟萱儿无关啊!”柳萱急得双眼通红,抽泣起来,“林大公子落水不是萱儿所为,是他……是他自己踩空了掉下去的……跟萱儿无关啊……”
薛老夫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看到了?”
柳萱点点头,眼神闪烁:“萱儿那时正巧路过,就看到了。”
“哦?若是他自己掉下水,怎么四妹妹一直不敢说?”柳茕冷笑一声,问,“伯府的小厮信誓旦旦说看见我推林大公子下水,莫不是他看见的人其实是四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