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门外敲门声有些微弱。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昏暗的室内,李长景闻声看向门前,他张了张口,咽喉却宛若刀割般疼痛,无奈他只得拖着身子下床,须臾,敲门声戛然而止。
李长景垂眸坐在床边,撑着起身走到门前。他面色惨白,唇上无色,微微颤动的睫毛显得很是虚弱。
他的手纤细修长,病态地泛着白,打开木门,原以为入眼可见的应是放在地上的汤药碗,所以他的视线低着,却不料只看见一双普通的鞋子,他扬了扬眉抬起头。
日光倾洒入他的眼中,他望见一双清澈明朗的眸子,面前人注视着自己,薄唇弯眉如同上弦月,眼底划过一抹颜色却又被他迅速盖去。
“这位公子!叨扰了,我从汝京来帮黎下诊疫的,还劳烦公子随我来屋外。”面前人笑意盎然,似乎是不认识李长景,未等他开口便自告了身份,说完便同李长景拉开距离。
李长景盯着他没有说话,缓缓走到一旁准备好的位置落座,他白衣随风而动,如同覆满雪的劲松耸立于天地间。
且茶在看见李长景的第一眼时,一路上担忧的心便暂时搁置下来,活着便好,其他的她来想办法,只不过当目光触及他惨白的脸庞时说不唏嘘是无稽之谈,李长景走时身披风雪也算独揽了文人墨士笔下的风华,如今却因疫病缠身困顿于此。
且茶内心叹息着,将一些细粉涂抹在手和脸上,待准备好后将丝巾铺于他的手腕上开始把脉。
李长景的手有些冰凉,且茶探了探脉象,眉间微皱,半晌才收回手。
她抬起头看向李长景,他下颚瘦削分明,虚弱气蔓延至眉眼唇角。
“公子应当才患病不久,状况还算稳定,不过这疫病与我所了解的有些出入,公子最近身体大体什么症状可否告知于我?”
李长景依旧没有开口,他目光淡淡,只是看着且茶。
且茶眼神晃了晃,轻咳一声:“公子也莫要太过担忧,古书上有说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
“……且茶。”
李长景声音有些喑哑,且茶僵了僵身子,“茶……什么茶?用茶祛毒吗哈哈,公子懂得还挺多……”
“今日先到这里吧,待我先去钻研一番…”
说着便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只是药匣没有收拾好,且茶只得硬着头皮一件件放回去。
李长景望着她这副模样内心有些柔软,可面上仍旧不显,“只是身子有些乏力……你是如何来的?”
见李长景这般问,且茶也深知谎言有些拙劣,只好娓娓道来:“……这阵子陛下已经得知黎下的情况,太医没有办法便广招民医,我随队伍来的。”
李长景点了点头,“你偷跑出来的。”
且茶正言:“只不过…想锻炼一下自己有没有长进罢了……我心系天下…”
“你心系天下?”李长景声音夹了丝凉意,他起身朝房中走去,“天下不需要你诊治,这不是儿戏,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你阿爹不会允许你这般任性。”
他身子酸痛,却固执地想要走快,等关上房门后才无声顺着木门缓缓瘫倒在地。
且茶也不恼,收了匣子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望那扇门离去。
只不过仍小声嘟囔了几句:“天下怎么不需要我诊治了…口是心非。”
她知道李长景在生气,担忧她的安危,可眼下在他生气和活命之间她断然得舍去其一,所以只好当作没有听见。
她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展露她的医术,夫子曾让她去历练一下自己,她摇头拒绝,当时只觉得兴趣盎然并不以为哪一日真的需要她来做些什么。
这天下又不是少了她便活不下去了。
可是她无法对亲近之人见死不救。
待脚步声远去,李长景才磕绊着起身,他打开门露出一道缝隙,顿时日光争先恐后进入房内投射成一道长长的光影,不稍须臾,门又被关上,这道光线被生生夹断。
风拂窗,心寒凉,六出飞花入梦时,病入膏肓。
且茶又诊治了几位患者,他们中许多病久者身上都出现了局部的溃烂,听他们说并不疼,只是很痒,然虽伤口处不痛,身子却痛入骨髓,因此太医的汤药都掺了止痛的草药,才能缓解一二。
且茶没有多待,日落前便回了住处,简单处理了一下自己便回房中了,她特意让太守为她弄了一个熬药的地方。
更深人静,连风也倦怠,唯有且茶房中还点着灯,灯火并不摇曳,如同一副古色古香的画,古典雅致。
药罐里已经装了好几味药材,且茶杵弄着,偶尔撑头眯了一会复又睁开眼盯着。
阿宝亦然,怀中抱着各种药材,一脸的困倦。原先且茶让她先去休息,她执意要陪且茶一起,且茶便也没有再固执,毕竟有个帮手也好过一个人。
熬药这段时间如窗间过马,俯仰之间日出便冒出了头,且茶走至窗边,屋外白雾缭绕,桃红色云霞若隐若现。
且茶看了会儿便倦意来袭,准备休憩片刻,转头瞧见阿宝恬静的睡颜,她轻步走到她身旁,将毯子盖在她身上,自己则趴在桌前沉沉睡去。
鸟叫声不绝于耳,且茶醒来时阿宝已不在屋中,待回了神,她美目圆睁,立刻起了身。
目光所及药罐,见药被人熬了有一会儿了,且茶这才放下了心,心中想着下次断然不能再睡这般久了,思索间阿宝推门而入。
“公子!你醒了!”她将盥洗盆放至凳子上,对着且茶扬了扬笑容,“药我按照昨日最后的药方熬起了,公子莫要劳累了,身体是最重要的,快些来洗漱吧。”
“谢谢你阿宝。”
阿宝笑了笑,“公子开心奴婢便开心,这是奴婢分内之事也是奴婢所愿。”
且茶揉了揉她的脸颊,“你也要开心。”
“好嘛!”
待整理好后,且茶将阿宝留在屋中,自己带着熬好的汤药拎着药匣便又走向大院内。
彼时,大院门口站着许多人,颇为这宁静的街上增添了几分热闹。
且茶戴着丝巾走向前,闻声似乎是在争吵,她一眼便看见那天的那位老者,此时正满脸通红地辩驳着,他的对面是另一位年纪比他尚轻的医者。
“说了不能针灸不能针灸,你把人命当做什么?你们扶摇直上的云梯吗?你们还有一点为人医者的仁心吗?”那老者越说越愤懑,一张脸此刻有些狰狞。
对面那人见人多起来原本想认错的心此刻被其他情绪替代,他咬牙,“凭什么不能针灸,京城里我针灸过治愈的病人数不胜数,你自己先把汤药喂人,但你要知道,这不是你一人的病人!”
那老者更气了,胸腔一起一伏,“那你便换人针灸,无人会训斥你,可我明明告知你那人喝了我的汤你却执意为他针灸!”
“你这是……你这是在杀人!”
二人争辩着,不分高低,周围人都在凑着热闹,且茶蹙了蹙眉,她还有自己的事,不想掺和其中,于是便对旁边人轻声道:“抱歉这位先生让一让。”
她不理会一旁人争吵的激烈,直奔李长景屋中的方向。
可城门失火,自然殃及池鱼。
那老者争吵着居然也能看见她的行径,许是那日同他多说几句,这时他连连大声喊道:“小公子,先别走,你来评评理!”
且茶装作没听见,径直向前走去,却被旁边人拉住,“他们叫你。”
且茶身形晃了晃,拉住他的是围观的另一人,看上去年纪尚轻,骨瘦如柴的身子力气却大的很。
且茶无奈转过头来,众人的目光都锁至她,天地间似乎静止了那么一瞬,且茶沉吟不语,内心有些凌乱。
那老者对面的人嗤笑一声,满是不屑,“他?就他?他能来评什么理?资历都没有我徒弟高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在院门前连连笑着,不顾及且茶是否是被牵连,也不论是否对错,好似逞了这口舌之快便有无上荣光一般。
那老者还在辩驳着,且茶内心叹息。
“针灸不能同甘草类汤药同时进行,病人既已服药,你明明可以换一位,但你仍旧固执,此乃大忌。”
“这是城北大院门前,院内皆是深受疫病荼毒的病人,更别说里面还住着当今三皇子,你们在门外争吵,如若耽误了救人,便是九族也不够你们砍的。”
“还是说圣怒诸位能承担的起?”
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众人慢慢噤了声,那人听她话语中搬出了陛下,自是不敢再说,可内心却有一团火。
且茶又道:“诸位都是汝京城内资历高的前辈,我一介小辈本不该插嘴,想来也是各位昨夜没有睡好,才未能周全,人非圣贤,是我叨扰了。”
说罢,她面带笑容颔了颔首,继而离去,不知又想到什么她又转过身。
“既然诸位为同一位病人争执,那不如将愿意为我们试诊的病人一分为多,如何?”
她又点过头转身离去。
众人见她给了台阶,也没有再争论不休,四散开来,继续专心己事,免得刚来便再生事端。吵闹声渐渐停止,方才拉住她的那人似乎若有所思。
老者冷哼一声,也挥了挥袖子进了大院。
徒留那争吵之人同那身形瘦弱的男子还在院前伫立,争吵之人姓孔名天南,一旁的正是他口中的徒弟杨邑。
“小辈就是小辈,等到时我们将疫病治好,有他好瞧的。”孔天南依旧不屑,毫无医者那般温良的模样。
反观杨邑,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自然,师父医术本就精湛。”
不然他也不会同他学针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