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你,国设,史向
德?子毁灭前夕,自行避雷
本文参考《帝国的毁灭》
【Sieben·光与昼】
“上帝说:‘要有光。’”
很难说你是被苏军的炮弹声吵醒的,还是被路德维希的动静所闹醒的。
睁开眼,在朦胧的视线中,你的恋人正俯身在你之上,含着铁锈味的冰冷呼吸近在咫尺。那顶从前在接吻时经常硌得你额头生疼的硬质大檐军帽被他放在你的床头,他一向以发胶整齐地梳至脑后的金发此时也零散不堪地暴露在柏林春天温凉的空气里。
他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得可怕。失去血色的薄唇紧紧抿起,浅金的睫毛挂了霜一般,低垂着。有那么一瞬间,你以为在你视线中的只是一尊冰冷坚硬的石雕。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你脸上,你说不准那是他的血还是泪,你不敢伸手抹去那滴液滴好仔细观察一番。你小心翼翼地触碰他冰冷的脸颊,才发现他脸部肌肉正因用力而紧紧绷起,坚硬得厉害。于是你拂去他额角上狰狞的伤口处流出的汩汩鲜血,在沾了一手血后,将视线落在他胸前的铁十字勋章上。
你恍惚了一下。
耳边忽然响起你那虔诚地信仰基督教的母亲的声音,你分不清那是你脑海中的声音,还是你真的以自己的唇舌在发声:
“求你掩面不看我的罪,涂抹我一切的罪孽。上帝啊,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
沾了血迹的手指来到他领口胸前的铁十字上,划下短的一横与长的一竖。
路德维希的睫毛猛然抖动了一下。你看见他那暗潮汹涌的眼睛里藏着睫毛的浅金色倒影,如一片雪花颤巍巍地落入深海。他似乎憋了一口气,在此刻终于得到释放,长长地吐出。你分不清那是舒气亦或是叹息,你只嗅到了冰冷的铁锈、炙热的硝烟与滚烫的鲜血。
他的嘴角在止不住地颤抖,终于,勉强勾起一个难看的弧度。
“你醒了。”他说。
你对他微笑起来,伸出手臂环绕住他的脖子。军装浸染了清晨厚重的寒意,让你打了个哆嗦。可你依旧坚定地紧紧拥抱他,将脸埋入他的颈窝,满足地闭上眼,深深地呼吸,让自己被他的气味所包围。
“你终于回来了!”你依恋地以自己柔软温暖的脸颊亲昵地与他相贴,“你已经很久没与我见面了,我很想念你。”
路德维希迟疑了半晌,终于艰难地下定决心,将他的手落在你的肩背上。
深色的皮革手套是冷的,掌心用力地按在你瘦削的脊背,感受手心底下那根柔韧纤细的脊骨与脆弱跳动的心脏。
你终于发现,在他的手落在你的脊背上与你紧紧相拥前,他的手正悬在你的脖颈侧,距离你的喉咙仅有一厘米。
张开嘴,你刚想说什么,就被剧烈的爆鸣与震荡打断了。路德维希迅速将你从床上拽下,抱着你滚到床下,以身挡在你之上。你的视线被他所完全阻挡,在狭小昏暗的床底,他努力压抑着愤怒与刻骨的耻辱,胸膛起伏下几乎颤抖。窗玻璃被热浪与滚滚浓烟震碎了,碎玻璃扎入你柔软的床榻。整栋房子都在颤抖,头上吊灯晃厉害,天花板扑簌簌地落下灰。
“发生什么了?”你小声问他。
路德维希平静闭上眼又睁开,掩去眼底的痛苦:“苏联人已经到柏林了,柏林城将变成我们的战场。”
你睁大眼睛:“什么?”
待到炮火的轰鸣终于远去,他快速把你从床底拽出,来不及为你拍去身上的尘土,简短地吩咐你:“尽快收拾东西,我们要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你转头看向窗台下的那盆水仙。柏林的低温延长的它的花期,以至于不久前它才开败。你已小心翼翼地剪去残花枯叶,将球茎精心养护在花盆里,静待来年的盛开。刚才的轰炸震碎了窗台下的花盆,玻璃碎片与炮火烟灰残忍地覆盖了这片狼藉。四分五裂的花盆里,土壤散落一地。从土壤下滚落出硕大洁白的球茎,沟壑里覆着泥土,如同死去多时的婴孩颅骨。
“我们带不走这盆水仙。”路德维希低声告诫你,“你没法在地堡下照顾它。……我们还有赢的可能,以后你还会得到更好的。”
你垂下脑袋,轻轻地点头:“我知道的。”只是有些可惜。
每一盆水仙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你却没法看到它来年独有的盛开。
每次见到路德维希那位上司时,你都很害怕。你从前听过他的演讲,也亲眼见证过台下数万名听众是如何陷入狂热。无论是那堪比呐喊的激情演讲,还是齐声欢呼的德国民众,都让你毛骨悚然地战栗。
宏伟的日耳曼尼亚计划模型前,路德维希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位正以颤抖的手指抚摸总理宫模型穹顶的老人,沉默不语。
“轰炸对我们的计划有好处,清理残骸比动手拆除要容易得多。”
路德维希终于不再沉默:“如果您想实现这个计划,就应该离开柏林。”
“我必须留在柏林,在这里定下战局。”
“那平民呢?还有三百万平民得撤离。”
你很少见路德维希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你说不准那是一种什么神情,仿佛仅仅一刹那的如梦初醒。
爱娃·布劳恩用力地搂紧你的肩膀,给你以支撑。
“……在这样一场战争里,根本没有所谓平民。”
你忽然难以控制地抽噎了一声。在所有人将目光转向你时,你难堪地侧过脸去,将脸埋进爱娃的肩膀。这位有着漫长情妇历史的女士安抚地拍拍你的背,按住你的后脑,让你能够在她的肩膀上整理情绪。
“你这情绪化的姑娘。”她低声安抚你,“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你抬头看向她,而她已经将目光重新投向她那位统领帝国的情人。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紧紧追随着他,充斥着浓情蜜意与难以掩饰的狂热信仰。她忽然笑了,神经质地勾起嘴角,如信徒向神明祈愿般喃喃自语:
“他知道该怎么做的,他可是——”
Mein Führer。
你忽然耳鸣了。在巨大的神经性噪音下,你只看见她的红唇一张一合。你呆愣在原地,直到路德维希前来握住你的手,低声唤醒你:
“走吧。”
灯光熄灭,大门合上。你走在最后,趁着大门彻底合上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里面的宏伟模型。
最后一丝光从门缝中泻出,落在高耸的总理宫的穹顶之上。黑暗步步紧逼,笼罩住这座优雅的城市模型。随着厚重大门彻底合上的一声沉闷巨响,梦想中的日耳曼尼亚、未来的柏林、花费几千小时规划出的宏伟蓝图彻底湮没在黑暗之中。
【Sechs·天空】
“上帝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
与别人想象的不一样,你对路德维希的爱无关信仰,也并非为了钱财。你爱的,仅仅是路德维希而已,与德意志无关。
自从1933年之后,你明显地感受到日子变好了。其中最明显的表征就是,你赖以为生的花店生意变好了,作为装饰品的鲜花不再只属于富人。
第一次见到路德维希是在1934年的冬天,你正在店内整理刚种下的水仙。狭小的店铺门窗紧闭,温暖馥郁的空气在上空游转。因为天气过于寒冷,你在门口放了暂停歇业的牌子,好让自己能够专心侍弄花草。
在嘈杂的寒风与纷扬的雪花中,隔着明静的橱窗,你无意间与室外的他对上了视线。
高大沉默的男人身穿一袭深色皮质的长外套款军装,硬质的大檐军帽牢牢扣在头上。被严谨地梳至后脑的金发在寒风中散下几缕,从他眼前拂过。你看不清他的眉眼,只透过风雪与雾气,看见他挺拔的身姿与线条锋利的下颌与鼻梁。
你手里捧着一盆即将长出花苞的水仙,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数着自己嘈杂的心跳。
他上前来了,迈开步伐,坚定地走向你的店面。在视线触及门上的“暂停歇业”的牌子时,他显而易见地顿了顿。迟疑半晌,他举起戴了深色皮质手套的手,屈起指关节,在你的玻璃橱窗上轻轻叩响。
“笃笃笃。”
你说不清那是手指叩响玻璃的声音,还是你的心跳。
你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花盆,前去打开店门。
与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对上,你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抱歉,今天不营业。”
他的眼中藏着柏林冰封的天空,有铁的色泽,冷彻的,深深地凝视进你的眼底。
他似乎有些尴尬,抿起淡色的薄唇,抬手扶了扶毫无歪扭迹象的军帽。
路德维希在你开门的一瞬间,就闻到被冷彻的寒风从你身上带来的幽幽香气,直侵他的大脑。被温暖芳香的空气所迷惑,他的思维罕见地有些迟钝:“……非常抱歉,请问我可以……向您预订鲜花吗?”
“当然可以,请问您要哪种?”
在寒冷的作用下,他的脸色本就白得如同大理石。但此刻,你却从他脸上看见一丝羞赧的红快速浮现。
眼前高大的男人局促起来:“请问您刚才侍弄的那盆植物是什么?”路德维希没能问的出口的是,你身上的香味来自哪种花。
“是水仙,它们很好养活。您可以现在就带走一盆,我觉得如果亲眼目睹水仙在自己手中盛开会更有意义。”
路德维希显然更局促了,他再次抬手扶他那板正的军帽,手指用力扣在深黑的硬质帽檐上。
“……我喜欢花束。”
“好,不过距离第一批水仙盛开还有几天,到时您来取吗?”
“……可以麻烦您送到我家吗?我会加钱。”
“那请您在这里写下您的姓名地址与电话号码。”
你将一本牛皮封的白色笔记本递给他。
路德维希慢慢抬起手,在伸向你的那一刻在半空中顿了顿。他抬起眼,隐晦且飞快地瞥你一眼,随后迅速收回视线,堪称克制地慢慢接过那本笔记本,低头快速写下几行字。
“那就……麻烦您了。”
他以有着钢铁色泽的浅蓝眼眸深深看你一眼,转身步入风雪之中。你捂住心口,按捺下疯狂做跳的心脏。
第一盆水仙开了,暴风雪也停了。你仔细地将它们一枝枝剪下束起,扎进包装纸里。
走出店门,洁白的积雪堆在路旁,干枯的树枝上挂满晶莹剔透的冰。你从门口的灌木树叶上摘下一块树叶形状的冰握进手里,抬头望向澄澈的天空,深深地呼吸一口雪后清新的空气,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让你很惊讶的是,像路德维希这样的身份,在你按响门铃时竟然也是他亲自前来开门接待。这次路德维希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常服。由于还在室内,他只穿了一件深色的高领毛衣,金发也并未以发胶梳起,而是零碎地搭在额前,显得柔和又松弛。
他伸出双手,从你弯起的臂弯里小心翼翼地捧过那束水仙。包装纸在动作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水仙半开的花瓣颤抖了一下,临行前被你洒上的清水落下一滴,掉在他未佩戴手套的手背上。青筋明晰的手背在接过花束时碰到你的臂弯,柔软的毛呢大衣褶皱里满是温暖的体温。
清明澄澈的冷风从门外袭来,卷起你身上被鲜花沁染的香。路德维希辨认出,你身上的香味确实来自他臂弯里的这捧水仙。
他的手也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就在你想要告辞时,路德维希叫住你,将一张支票递给你:“我很喜欢水仙,能麻烦您以后每周的这个时候都送花来吗?这是这一个月预支的价格。”
对上他那双冬日晴空般的眼睛,你忽然明白了什么。
时间来到1935年4月的最后一周,你空着手登门拜访。
“非常抱歉,……先生。”你耳后的一缕发丝被春日温凉躁动的风吹散,你却局促得没有发现,“水仙的花期已经过了,上周的水仙是最后一批。您想要些别的花吗?风信子也很不错,还有铃兰。”
路德维希深深凝视你的眼睛躲闪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您的花店生意很好?”
你愣了一下:“是的,自从1933年以来,一年比一年好了。”
他忽然笑了一下,像是释怀,柔软异常。
你的心跳在此时忽然猛烈作响起来,滚烫的血液似乎猛的冲上大脑,让你头重脚轻。你捂住狂乱的心脏,说出此生最大胆的话:
“如果您依然想要水仙的话……我的名字叫Narcisse。”
路德维希怔住了。
他缓缓抬起手伸向你,在半空中迟疑地顿了顿。锋利的眉眼轮廓下,他深深地凝视进你的眼底。半晌,他的手落在你的脸上,轻轻拨开那缕发丝,绕到你的耳后。
你仰起脸,让自己的脸颊贴上他的手心。
你看到他的蓝眼睛里,那有着钢铁色泽的冷彻在渐渐消散,明亮柔软得如同暮春的天空。
地堡其中一个隐蔽的入口前,你堪称狼狈地踉踉跄跄走向那幽深的隧道口。门乍一打开,地下湿冷的空气直扑而来,让你不自觉地打冷颤。
你停下脚步,回望向柏林的天空。
那记忆中的明亮澄澈的蓝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被炮火与烟灰污染成的灰色,透着春天不该有的彻骨的寒意。
路德维希箍住你手腕的手紧了紧,将你向地堡的方向轻轻拉扯。
“快进去吧。”
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步入那有着惨白灯光的幽暗地底。
你有种预感,这可能将是你人生最后一次见到柏林的天空。
【Fünf·海洋】
“上帝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
路德维希将你送到地堡后,与他的上司商议了许久,便再次转身走向外界。
你慌忙从他身后赶上,拉住他的手。在他转身时,视线触及到他脸上那道尚未消散的伤疤,心猛的一沉。
“你要走了吗?”
路德维希在你面前站定。你用颤抖的手指抚摸他脸上依旧狰狞的伤,透过朦胧的泪眼凝视他与柏林的天空同样黯淡的眼。
他捉住你的手,以虎口紧紧箍住你的手腕。你听见他沉沉地叹气,他的手指在即将触碰到你脸颊时停在了半空中,又迟疑地收回,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
路德维希抬手扣紧头上军帽,抓在深色帽檐上的手指缓缓用力又送开。
“我要前往几公里外的前线。”他深深地看你一眼,“别害怕,你在这里很安全,我保证。”
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你忽然瘫软地蹲坐在地,双手紧握在胸前,仰面向天空的方向,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上帝啊。”
秘书荣格夫人走到你身边蹲下,揽住你的肩膀。这位年轻的女士有一张温和的面孔,对你微笑。
“抽支烟吧,夫人。”她为你点起火。
站在阴暗走道的尽头,你背靠在湿冷的墙壁上,无力的手将香烟送到嘴边深吸一口,借用尼古丁焦黑的苦意麻痹不安。地堡的通风状况算不得良好,这导致你们两个面对面吸烟的女人被烟雾完全笼罩住了。
隔着重重白烟,你看见荣格夫人那双明亮清澈似有水光的眼。对往昔岁月的怀念止不住地涌上心头,你头晕目眩地低下头,以手撑住脑袋。
“我小时候,每周日母亲都会带我散步。我们步行经过亚历山大广场,去玛丽安圣母教堂做礼拜。然后我们一直走到施普雷河旁边,过桥到岛上的公园去……母亲总是禁止我试图戏水的行为。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她一边带我沿着河走,一边领我辨认河畔的植物。我们在那里看见过水仙、铃兰,还有矢车菊。岛上的卢斯特花园有一大片草坪,就在柏林大教堂南边。我们会洒一点面包屑去逗鸽子……施普雷河最终将汇入北海,这是母亲告诉我的。我好想去一次,沿着这条河一直走,去看看它尽头的那片海……”
你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越来越低。你几乎拿不住手里的香烟,任由它掉落在地上:“……我可能再也看不到来年水仙的盛开了。”
隔着弥漫的烟雾,荣格夫人似乎没有看见你脸颊滑落的泪。她担忧地看着你,想要走上前给你支持,却被你拒绝了。
“你们两个傻姑娘在这里呢!”爱娃身穿一袭花纹繁复的纱裙礼服,踩着高跟鞋轻快地走进这片烟雾缭绕之地,握住你的手腕,“快点来,楼上已经准备好了。”
地堡之上的总理府在几天前已被苏军炸毁成一片废墟,到处都是弹坑、破碎的大理石碎片与散落的水晶吊灯残渣。一处勉强算作完好的房间被整理出来,头顶的吊灯摇摇欲坠。不只有女士们,不少军官也在这里。
残损的唱片机吱吱呀呀地转,带来勉强得以入耳的音乐。玻璃高脚杯被倒满烈酒,酒精与香烟在空中弥漫。人们陶醉地翩翩起舞,舞步近乎狂乱。笑声与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刺耳异常。
就在几年前,在路德维希与德军攻克巴黎凯旋而来时,有一场比这更盛大的庆祝宴会,而且远没有这荒唐。
他不擅长跳舞,被你搂着脖子,机械地回应以僵硬的舞步,局促得可爱。你迈出轻盈的步伐,花一般盛开的裙摆擦过他的膝盖。他动容地微笑起来,眼睛情不自禁地弯起,笑意几乎溢出来。这个笑容里有些与几年前你们初见时不一样的东西,又或者说,是从前他眼中就有的某种让你害怕的东西已经疯狂膨胀了,并且将继续急剧地扩大。
所有人都在由衷地欢笑,热烈地鼓掌。玻璃酒杯碰壁的声音清脆悦耳,还有卖力演奏、技艺高超的管弦乐队。
路德维希从巴黎为你带回几套时兴的衣服,裙子、衬衫、帽子、外套、皮草。他送给你巴黎最流行的香水以及口红——这支口红尚未用完,依然躺在你的梳妆匣里,随着这次被你带来的可怜行李一起带到地堡。
还有一件闪闪发光、美丽异常的珠宝。
那是一件以透明度极高的钻石镶嵌的胸针,做成水仙花的造型。在底部轻轻按下一个开关,六片钻石花瓣精巧地盛开,露出里面切割完美的黄水晶花蕊。
路德维希不知道的是,你在盛开的钻石花瓣与水晶花蕊相接的底部看见了一小片可疑的早已干涸了的深红褐色污渍,以及一个被这污渍模糊抹去的字样。仔细辨认后,才认出那刻的是什么:
“献给我的爱,阿比盖尔。”
阿比盖尔,一个显而易见来源于希伯来语的名字。
你感到喉头发紧,不愿意去想这件珠宝他是从何得来的。
自然的,你也从没佩戴过这枚胸针。
炮火不断落下,轰炸声清晰可闻,仿佛近在咫尺。巨大的轰鸣与震动让这仅剩的危楼也摇摇欲坠,唱片机播放的音乐也因震动而时断时续。
窗玻璃骤然崩裂,无数碎片被气浪猛冲入室内。浓烟与火星疯狂涌入,你望向窗外,在柏林焦黑的夜色里,熊熊燃烧的火星连成一片火海。你被身后军官猛的按压到地上,地板传导来的震颤传入你的耳朵。你才发现,你耳鸣得已经听不清来自外界的声音了。
你被扶起,踉踉跄跄地匆匆赶回联通地堡的隧道,仓皇逃窜的身影堪称狼狈。
在地下隧道里,轰炸声依旧闷闷地传来,强烈的震颤让你难以站立,无力地扶在墙壁上。
那位及时保护你的年轻军官扶起你:“夫人,您得赶快回去。”
“……谢谢。”你抿紧干裂的嘴唇,以虚弱的声音轻声道,“这里很湿冷,不是吗?”
年轻军官顿了顿:“柏林的地下水位很高,也许你扶着的墙壁外就是地下水。”
“地下水也会汇入大海吗?”
“我恐怕不会。”
轰炸的闷响再次隔着重重冰冷土地传来,震得你两眼发黑。
“地下水不会渗入施普雷河吗?”
“施普雷河……”这几个音节似乎刺痛了这位年轻军官,“苏联佬在昨日已经渡过施普雷河了……夫人?夫人!”
回应他的,是你骤然昏厥倒地的动静。
【Vier·日月星辰】
“上帝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
水龙头里已经很难再流出水了。在绝望地反复左右拧水龙头后,你放弃了洗漱的念头,草草以干毛巾擦拭脸,企图让自己看起来别那么难堪。
轰炸所带来的震颤让电路有些接触不良,刺眼惨白的灯光也如那天晚上黑胶唱片机所播放的音乐一样断断续续,时明时暗。在地下才呆了几天,不变的刺眼惨白灯光与幽深昏暗的室内让你失去了对白天黑夜的感知。在地堡里只有黑夜,漫长得让人害怕。在这里,唯一的动静似乎只有头顶传来的轰炸闷响。
屋外有嘈杂的脚步声,通通涌向同一个方向,凌乱的脚步显示出难以掩饰的焦躁。
你打开房门,走出这里,穿过重重扭曲的走廊,来到人们聚集的地方。
他们看见你来了,自动为你让出一条路来。你看见爱娃已经在那儿了,似乎也只是刚到。
让你一听到就忍不住害怕到颤栗的愤怒咆哮从室内传到走道上,袭击了每个人的鼓膜。克里斯蒂安夫人在哭,荣格夫人在安慰她。每个军官的脸上都是如临大敌的僵硬表情,乃至蒙上了大难临头的死气。阴冷的地堡里,他们冷汗涔涔,额角的汗水都要蒸发。
“发生什么了?”
你低声问。
“施坦纳没有进攻。”有人回答你。
你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从没有人和你谈论过相关事宜,但你从凝重的气氛意识到了严重性——从一开始你就该意识到柏林成为战场意味着什么,可你依旧对路德维希抱有一丝侥幸的希望。
门开了,路德维希紧跟在他上司的背后出来。你看见两人的脸上还未褪去情绪激动的痕迹,但此时他们皆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死气。路德维希的眼角还是红的,在他的肌肤上格外显眼。那位颓唐的领袖背在背后的手病理性地颤抖不止,以沙哑的声音安排他的两位女秘书:
“克里斯蒂安夫人,荣格夫人,一小时后将会有飞机带你们飞往德国南部……一切都失败了,彻底失败了。”
你的同伴,那美丽的、忠诚的、开朗的、神经质的爱娃抱住她那位已陷入绝境乃至心怀死志的情人的脖子,梦呓般地甜蜜呢喃:“你知道我一定会留下来陪你,不可以把我送走。”
没有人提起你,也没有人看你。在死一般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你费力迈出灌了铁的腿,情不自禁地迎向路德维希,抱住他的胳膊,抬起蓄满了眼泪的睫毛看向他:“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路德维希以他钢铁色泽的眼定定地凝视你,什么都没说。有那么一瞬间,你以为他会落泪,或是将枪口对准你让你免受接下来绝望的痛苦,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身形高大的德意志帝国的化身在惨白刺眼摇晃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你困在其间,让你忍不住心惊胆战。但再次抬头,只看见了他那一向锋利的脸部线条在此刻变得脆弱异常,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
你有些后悔自己受冲动趋势说出刚才那种表忠诚的话了,尤其是……
也许你对路德维希的爱还远远不足以让你痛下殉国的决心。
冲回自己的房间,你想打开水龙头洗脸来平复焦灼的思绪,却想起此刻根本没有水。再又一次反复拧动开关后,一滴冰冷彻骨的水滴掉落在你的手心。
你陡然震悚起来,大脑在兵荒马乱之中却为手心里那滴流动的水珠感到欢愉,从而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熟悉的军靴扣地的声音在你房门外传来,随后是几声熟悉到让你心惊胆战的敲门声。路德维希拧动门把手进来,勉强对你挤出笑意,蓝眼睛里是溢出的疲惫。
“要出去散步吗?”他的喉咙里滚出难以自制的异响来,随后又快速地遏制住,强作镇定,“新一轮轰炸停了。”
上一次见到天空仅仅只是几天前,可你却似乎熬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地堡出口外是倒坍的断壁残垣,让人难以辨认这里以前是什么。
路德维希牵来了一只德牧,这只被取名为“布隆迪”的狗贴在他腿边,在得到命令时,温顺地来到你面前,示意你抚摸它。
掌心贴上温暖的皮毛,在手心下,这只德牧心脏的跳动与血液的流动无限放大。它发出低声的呜咽,尾巴拍打在你的小腿上。你不自觉地为这温暖鲜活的生命而微笑起来。
在一片废墟之中,一尊小小的圣母铜像依然树立着。抬头望向她,她那双人造的无神采的眼注视着底下的你,注视着匍匐在她脚下、她那万千分之一的信徒的女儿。
你紧握双手举到胸前,想要向她祷告,才想起上一次向她祷告还是跟随母亲一起,那是十二年前。母亲让你背过祷告词应有的词藻,诗一般优美的词语在你脑海里早已模糊不清。
张了张嘴,你闭上眼睛:“……对不起。”
你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在对谁说。
路德维希站在你身边,随着你的目光一起沉默地望向圣母那张悲悯的面孔。他俯下身,从你身后拥紧你,可你只感受到他深色军装外套的冰冷正在隔着衣物袭来。
你艰难地迈开步子,脚边却踢到了一颗杂草,仔细辨认后才发现是一株开败了的枯萎水仙。顺着往下挖,你以沾满尘土的手捧起一颗饱满的球茎。
你不自觉地笑起来。
“珀耳塞福涅被冥王的水仙吸引,因此被掳入冥界。即使是赫尔墨斯也无法将珀耳塞福涅带出地府,因为她吃下了冥界的四粒石榴。从此,珀耳塞福涅每年必须有四月留在冥界,而她的母亲德墨忒尔也会在此期间因思念女儿而无心农神的职责,使大地凋零、失去生机。人间便因此有了四季。”
路德维希静静地听你讲完这个早已家喻户晓的故事,并没有阻止你合上手心捧起水仙球茎。他沉沉地叹气,戴着深色手套的手缓慢地来到你脸侧,将你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入耳后。
轰炸声猝不及防地袭来,路德维希动作猛的一滞,以身为你挡住飞溅的泥土,迅速将你推入地堡。
凄厉的防空警报响起,你又一次耳鸣了。
“快进去!”
但这次,你听见了路德维希的声音。他喊叫得那么大声,那么紧张。
走入地堡深处,有孩子们稚嫩的歌声隐隐传来,是戈培尔夫人带来了他们的六个孩子。
你在门外驻足,静静倾听起孩子们稚嫩纯真的歌声,脚尖情不自禁地拍打起节拍。
“我想起我以前听到过的一首歌。”你回头对身后的路德维希说,“你想听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以掌心重重握上你的肩膀。你听见耳边紊乱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你抬起手,反握住他的手,轻声哼唱起来:
“Under der linden
在草原里面,
an der heide,
菩提树下,
d? ue was,
那里是我俩的卧床,
d? muget ir vinden
你可以看见
se beide
采的草和花,
gebroen unde gras.
在那里铺得多漂亮。
vor dem walde ial,
森林外的幽谷里,
tandaradei,
sahtegal.
夜莺唱得多甜蜜。”
他握在你肩上的力度越来越紧,以至于你停了歌声,回头望他:“怎么了?”
路德维希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歉意。头顶惨白的灯光投在他的头顶,他的大半张脸都陷入军帽帽檐下的巨大阴影之中。在这阴影下,只有一双蓝磷般的眼睛在幽幽盯着你。
他抱紧你,用力地将你箍进怀里。他杂乱的呼吸埋入你的颈窝,你嗅到铁锈的冰冷与硝烟的滚烫。你侧脸亲吻他,而他也正好想亲吻你。
“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
在这个充斥着泪水的吻中,你的大脑被搅乱成一片。
一枚金属制的胶囊落入你的手里,里面包裹的一粒玻璃胶囊在金属外壳里轻轻地发出脆响。
“很抱歉没法给你更好的礼物。”路德维希低沉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药效发作得很快,只有一两秒,你几乎感觉不到痛苦。”
你动作迟钝地接过胶囊,抬起眼慢慢打量他的脸,似乎想找出点别的线索。未果,你猛得重新扑进他怀里,踮起脚,狠狠搂住他的脖子。
冰冷的金属制胶囊很快被你手心的温度捂热,里面被玻璃封存起来的剧毒物叮叮当当地响,为你敲响伴奏。
……冥王以水仙将珀耳塞福涅引诱入冥界,冬天降临,从此人间万物萧条。
【Drei·鱼与飞鸟】
“上帝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
孩子们的卧室里,你坐在其中一张小小的床上,最小的女孩坐在你的膝盖上,其余几个孩子围在你身边,听你讲故事。
“有一次老头儿向大海撒下鱼网,却网到一条鱼儿,不是一条平常的鱼——是条金鱼。金鱼竟苦苦哀求起来!她跟人一样开口讲:‘放了我吧,老爷爷,把我放回海里去吧,我给你贵重的报酬:为了赎身,你要什么我都依。’”
“第一次,他们要了一个崭新的木盆。第二次,他们要了一栋新房子。第三次,老太婆成为了世袭的女贵族。第四次,渔夫为她求来女皇的位子。她越来越贪婪,还想成为统领全世界海洋的霸主。”
“金鱼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尾巴在水里一划,游到深深的大海里去了。老头儿在海边久久地等待回答,可是没有等到,他只得回去见老太婆,一看:他前面依旧是那间破泥棚,他的老太婆坐在门槛上,她前面还是那只破木盆。”
最大的那个女孩似乎听懂了什么,把头贴在你的背上,一声不吭。
你拿了一条他们的帕子,在你膝上小姑娘的肩膀上把帕子摊开,低头摆弄它。小姑娘被你的动作逗得咯咯笑起来,在寂静死气的地堡里,这份生机突兀得让你浑身冒鸡皮疙瘩。
“这是金鱼。”你将卷成金鱼形状的帕子拎在空中,以手操控它游动,逗得每一个孩子都笑起来,“它的头上是鲜红的,全身的鳞片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它有金色的鱼尾,长长地拖在水里摇曳,像轻纱一样……啊,戈培尔先生。”
孩子们咯咯笑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抬起头齐齐看向他们眼眶深深凹陷的父亲,最小的那个孩子从你膝盖上跳下,去向她的父亲索要一个拥抱。
“祖国先生想见您,夫人。”
他朝你低了下头,以示礼节。你也回以点头,站起身来,将金鱼手帕卷递给最大的孩子,拍拍她的脑袋。
“谢谢,戈培尔先生。不不不,不需要您引路,陪陪您的孩子们吧,我自己去就行。”
穿过曲折幽暗的走道,你偶遇了预料之外的人。
门没关,基尔伯特就在里面。他坐在地上,上半身仅在肩头批了件军装外衣。他正低头往胸膛处缠上绷带,夹着弹片的碎肉掉了下来,被他面不改色地掏去,狠狠地以绷带将身体缠紧,表情堪称淡漠。
你不敢想象他背后的伤势如何。
他看见你了,抬起头,在银白发丝投下的阴影里眯起瑰红的眼,似有嘲讽:
“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低下头:“我要在这里陪着他。”
基尔伯特嗤笑一声。这次,他的嘲讽与冷笑几乎毫不掩饰:“他不需要你的陪伴,如果他还想让你活下去的话。”
你哑然。半晌,你来到他面前蹲下:“先生,需要我帮您吗?”
基尔伯特慢慢勾起嘴角,抬手掀开肩头军装外衣,露出他只裹了一半的伤,将血肉模糊的背展示给你:“别吐出来,小姐。”
你低下头,假装没听到他的话,拆开包了一半的绷带,用纱布吸去污血。
“可是还有希望,不是吗?”你轻声反问他。
基尔伯特笑声里的嘲讽意味更强烈了,他抬起头看向对面墙上挂着的腓特烈大帝画像,闭上眼:“指望斯大林当场暴毙好把位子传给亲德的傻瓜外甥彼得三世吗?还是指望现在的杜鲁门就是下一个来解柏林之围的彼得三世?”
你沉默了半晌:“……可是孩子们还在这里啊,事情可能还没有那么糟。”
基尔伯特不说话了。
你从他背后望去,只看到他的小半张毫无血色的侧脸,以及正在颤抖的睫毛。似乎是感受到你的目光,基尔伯特以微不可见的幅度点了点头。
你忽然明白了,顿时瘫软跪坐在地,不顾手上的血污,用力捂住嘴:“……上帝啊,就因为孩子们还在这里,我才一直以为他们还有别的办法和出路。”
基尔伯特转过头去,躲避你的视线。
也许是连日来的担惊受怕,你的眼睛干涩无比,流不出一滴泪来。
你明白路德维希想见你是为了什么了。
临时充当证婚人的马丁·鲍曼面前,那位领袖和爱娃并肩坐在一起,默念结婚誓词。两人在证婚人的指引下分别宣誓,回以“ja”,这对恋爱十余年的情人终于成为合法的正式夫妻。
路德维希站在你身边,原先僵硬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你侧头看他一眼,发现他正紧抿嘴唇,面无表情。当你将手指放在他的手心里时,他不自觉地蜷缩起手指,握住你的手。
“叫我来是为了给帝国第一夫人充当伴娘吗?”
你还有心情轻声开玩笑,侧过头,将脑袋靠在他的胳膊上。路德维希侧脸看你一眼,紧绷的军装领口下喉结轻微地上下滚动。他似乎想抚摸你的头发,或是吻你。但他只是克制地瞥你一眼,在眼前这场草率的婚礼仪式完成后,他抬手举起你那只被他握在手心里的手,低头亲吻你的手指。
他的嘴唇冷得你打颤。
“我想询问你,是否愿意与我结为合法夫妻,正好证婚人在这儿。”
你有些想笑。蹭帝国第一夫妇的证婚人这种事也只有路德维希这样的身份敢干,但随后你又笑不出来了
从路德维希缺乏表情近乎冷静到麻木的脸上,你看见了脆弱的沉痛。
——他是认真的。
在你意识到的时候,你背后冷汗涔涔。
你想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手心中抽离,可他握得太紧,那扎进你眼底的视线又是那么深,让你难以动弹。你不顾体面地加了几分力,才将自己的手抽走。
你尴尬地捂住自己的手往身后躲,避免与他对视。
“……抱歉,我并非纯正血统的雅利安人。”
在他那双早已蒙上三尺坚冰的钢铁色泽的蓝眼睛里,你看见了愧疚与了然,最后转化成深深的、近乎麻木的痛苦。
他还保持着将你的手送到他唇边的姿势不动,如同一尊冰封凝滞的雕像。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缓缓放下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嘴唇紧抿。细看之下,他的嘴角正古怪地抖动。
“苏联的军队已经逼近到几百米之外了。”他对他的上司、这个帝国的领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们还能再争取最多二十小时。”
说罢,他抬起手用力扣下军帽,借用阴影挡住脸上的表情,快步离开。
你明白,他这是要去以自己不死的肉身抵挡苏联前进的坦克了。
你讷讷地看向爱娃,嘴唇抖了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上前来拉住你的手,似乎是看出你的顾虑,又或是看出了你对她新冠上的夫姓所具有的深深恐惧,她笑起来:
“傻姑娘,我结了个婚就不认识我了?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爱娃啊。”
你不知道她是怎么笑得出来的。在她凹陷的眼眶与收缩得细小如针孔的瞳孔里,你看见了神经质的疯狂。
“来吧,你这情绪化的姑娘,来为我庆祝一下。”
她拉着你的手穿过重重过道。在外面,一群军官聚在一起举杯痛饮烈酒,以酒精麻痹自己痛苦的神经。他们心不在焉地聊着文不对题的话题,无论哭还是笑都难看异常。但他们没有一个展现出要离开这里的意向,似乎想就此钉死在这儿。
爱娃倒了一大杯酒给你,亲切地叮嘱你:“全部喝下去。”
你愣愣地看她,闷闷地将一整杯烈酒灌入腹内。灼烧的疼痛感立刻从腹内沿着食道升腾而起,随之而来的则是飘飘然的麻木与眩晕。你的一切恐惧都被酒精抚慰平整,被迫切断对世界的感知。
在你模糊的视线中,爱娃兴高采烈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她将以生命来验证自己的忠诚,于是她获得了一场婚礼作为奖励,来为自己那为爱情疯狂献身的大半生画上覆盖了死亡阴影的句号。
一位军官忽然凄厉地大笑起来,发出夜枭的声音。
【Zwei·陆地生灵】
“上帝说:‘地要生出活物来,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
躲在无人的角落里,你将胳膊肘支在一张单薄的小木桌上,点燃香烟。夹着香烟的手送到嘴边,将团团白雾吐出后,你低下头,用手撑住额头,不让自己立刻倒下。
“您也在这儿。”
荣格夫人绕过你,来到桌对面也坐下,为自己点燃一支烟。
你抬起头:“您竟然还没走吗?”
年轻女人垂下明亮的眼眸,并不说话。她浅浅微笑,脸颊正中凹下一个小坑:“那您呢?当初为什么要说那种话?您不必……我的意思是,”她真诚地与你对视,让你难以感到冒犯,“我并非想贬低您,但您确实看着不像是有信仰的样子。”
你又低下头,夹着香烟的手抵了下额头,烟头几乎烧着额前的发丝。你吃吃地笑了一阵,闭上眼睛迎向头顶惨白的、忽明忽暗的灯光:“我确实没有信仰。我不信神,不信上帝,也不信仰任何主义。我对这些都没有任何兴趣,唯一值得我关心的只有街对面那家面包店的老板是不是又在用劣质面粉以次充好。”
睁开眼睛,笼罩在你头上随时落下的死亡阴影让你肾上腺素飙升,这使得你的表达欲旺盛起来,并前所未有地兴奋。再次深吸一口烟,你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咧嘴露出一排白牙,继续道:
“我也不爱德国。我的意思是,我无非是恰好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所以我不得不爱她。一开始听见路德维希说他是德意志化身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一直以来的祖国母亲竟然是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这太怪了!”
叽叽喳喳地说到这里,对上荣格夫人依旧温和担忧地坚定注视着你的视线,你慢慢收敛了笑容,茫然起来:“我当然爱德国,更爱柏林,可我爱她什么呢?……我爱的是街角面包店的烘焙香味,施普雷河盼盛开的水仙,卢斯特花园草坪上的鸽子,它们在展翅飞翔时会落下几片洁白的羽毛……还有我和母亲一起苦心经营的花店,我培育出的那些花。可是如果没有这些,德国什么都不是。……我多想回到1940年的夏天,那年夏天我们多快乐啊,那个时候我几乎什么都有了。”
你手中的香烟还没吸几口就燃尽了。你把它扔到地上,抬脚踩灭。荣格夫人隔着桌子握住你的手:“可是你爱他,不是吗?你有深爱你的恋人。能得到那样一位先生的爱,这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敢想的。”
可是你没有如她愿放松或笑起来,而是若有所思地将目光定定落在一旁的墙角里:“有时候我觉得他很可怕。他送给我一枚胸针,它的上一任主人是个落了难的年轻犹太女人。她也许和我同龄——是的,那个款式必定是属于一个年轻女人的,而且是她恋人送给她的。想想吧,她和我同龄,和我一样有个恋人,在某个幸运的一天收到了这件礼物,那个时候的她一定没想到自己会不幸被无辜杀害。可是一想到这里,我可真恨她啊。”你咬起牙来,眼中瞳孔收缩,“为什么她可以什么都有了,而我母亲却因为坚持不让自己的女儿靠出卖□□去挣钱就要病死在1932年的冬天?她那么热爱生活……”
荣格夫人依旧安静地倾听着,她那明亮的眼睛无声地抚慰你,让你冷静下来。你顿时脱了力,倒下去,重重趴在桌子上,将脸颊贴紧冰冷粗糙的桌面。
“我不知道我该恨谁,也许……也许从一开始这一切就不应该发生,那样我父亲也不用死在上一场大战。就像那个故事里的渔夫,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想要那个新木盆,他甚至不应该遇见那条金鱼。像我这样不知道该恨谁的人太多了,我猜这就是‘他’能受这么多人推崇的原因。”
荣格夫人略带责备地叫了你一声,提醒你说话别出格。于是你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那么爱路德维希,可是一想到我马上就要为此去死,我就怕得发疯。”你的声音颤抖起来,“……如果我母亲在这里,我一定会比现在做的要好。”
在她无言的注视下,你狼狈起身,想要逃离这里:“我去洗手间。”
她缓慢地点头:“我去看看孩子们。”
洗手间里,你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在又一次徒劳地和水龙头较劲后,你发泄似的用力拍了它一下,却一滴水都震不出来。
恍惚间,你听见了动物的呜咽声,以及爪子在挣扎时刨地的嘀嗒声,这似乎是另一边的洗手间里传出来的。你不敢回头,不敢张望,害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你直直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脖子僵硬,耳朵却不自觉地凝神去听。
“咔哒”一声,很细小清脆的声音。那是什么呢?好像是玻璃制品碎裂,又像是气泡破裂、胶囊被咬碎……
你猛然抖了一下,将手伸进口袋里,摸索那枚早已被你捂热了的剧毒药胶囊。
你顾不得别的,冲出这里,冲到动静的源头。几名军官错愕地看向你,其中一个人手里捧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上面盖了块白布。
一条蓬松的尾巴从白布下垂落,暴露在你的视线里。随着体温的丧失,那条从前那么欢快摇动、会亲昵地在你小腿上轻轻拍打的尾巴僵硬了。
“……布隆迪?”
很难说这时候你是否还有心情去为一只狗的逝去而感到难过。你手脚冰冷,大脑浑浑噩噩,从眼睛后面一直发麻到天灵盖。
横抱起那具毛绒冰冷尸体的军官面无表情地对你点头示意:“抱歉,夫人,麻烦借过一下,谢谢。”
另一位则落后一步。在他即将走出这里的时候,他似乎是想试图安慰你:“它走得没有痛苦,只短暂抽搐了一秒,就立刻咽了气。”
你瞬间瘫坐在地。
“对,别怕,只是一秒钟而已。”你捂住脸,轻声对自己说,“只是一秒而已,几乎什么痛苦都没有。”
你反复地对自己重复这句话,一开始试图用以自我安慰的作用已经消失,变成了大脑停摆后的机械运作。你的声音越来越大,说着说着,竟感到好笑似的吃吃笑出声来。你笑得那么忘我,身体都支撑不住地左摇右晃起来。将脸埋进双手里,你的眼睛却睁得越发大,目眦欲裂,透过指缝观察这个荒唐的地下世界。
不知什么时候,你的笑声已经停了,可挡在手心后的嘴角却咧得那么大。
“啊。”
你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荣格夫人正在试图给孩子们安排一顿能够饱腹的午餐。在地堡里的人感受不到白天黑夜,只能根据时钟机械地进食。孩子们从前一天晚上到今天下午三点都没吃过任何东西,他们的父母无暇顾及他们。此时,六个孩子围着一张小桌坐在一起,吃得有些狼狈。
隔着重重冰冷土地,轰炸声时不时地闷闷作响。其中一个孩子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问在场的两个大人:“什么时候打雷才会结束?”
另一个孩子耸耸肩膀:“这雷声还挺有意思的。”
孩子们吃了东西又开始笑起来,只有最大的那个孩子闷不做声,艰难地咀嚼干面包,看起来心事重重。
你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正要举杯一饮而尽,地堡的深处却传来一声清晰的枪响。你握着杯子的手瞬间松了,水洒了一身。
孩子们的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个孩子惊喜地叫喊起来:“正中靶心!”
你和荣格夫人对视一眼。她表情凝重,明亮的眼睛里蒙上一层雾蒙蒙的泪水。你们对彼此轻轻点头,像是在肯定对方的那最坏的猜测,点头渐渐变成无奈的摇头。她捂住嘴,发出一声抽噎。
你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拿出那枚摩挲了许久的胶囊,打开外面的金属外壳,捏出里面包裹着剧毒药物的玻璃胶囊,闭上眼睛。
爱娃满怀着爱与信念追随她的丈夫入了地狱,而你,将怀着恐惧与痛苦不甘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荣格夫人猛然攥住你的手,阻止你的下一步动作:“别这样,他们要的又不是你,你没必要这么做,你只是路德维希的恋人而已。”
你低垂眼眸:“是啊,路德维希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活着被抓……苏联人一定能从我口中听到比他们预料的要更惊喜的东西,我甚至会在刑具被摆出来之前就一股脑地全说完。”
荣格夫人的手渐渐松了。她半张着嘴,像是没了词,但又立刻重新攥住你的手:
“想想你的母亲,她不会想这么快就在天堂与你重逢的。没有母亲会希望自己孩子死去,没有。”
你一愣。
趁着你愣神的功夫,她站起身来,将你手上的胶囊重新合上,放入你的口袋里。
在你耳边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来自最大的那个孩子。
【Eins·安息圣日】
“上帝赐福给第七日,定为安息圣日。”
在那位可悲但不值得怜悯的帝国领袖死去后,路德维希终于拖着残缺的身体回来了。他似乎已经完成了任务,给他曾经深深信赖的上司争取到一个体面的葬礼。剩下的,就只是静静等待死刑的宣判而已。
你躲在死角里,余光看见一名军官手里横抱着一个裹了白布的女人,从白布尽头露出一双穿高跟皮鞋的脚。这个已经身体冰凉的女人在结婚前向你借过口红,那支路德维希为你从巴黎带回来的、已经过期的口红。
他们拖着着两具尸体送到地堡外焚烧,和当初他们拖那条狗的尸体没有两样。
狼狈地将葬礼草草处理完毕后,你和路德维希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其实你的本意是想躲开他,可惜事实未能如愿。
路德维希帽檐下挡着额头上缠紧的已经蓄满血的绷带,裸露的肌肤上也满是肉眼可见的狰狞的伤。他身上一向整齐的军装发皱,一条袖管空了小半截,在身侧无力地晃荡。
似乎是想解释些什么,他以沙哑的声音平淡道:“碰上了俄罗斯而已……别为我担心。”
你想上前拥抱他,可你的手臂发麻,只在身侧动了动,便再也没了动静。路德维希伸出他仅剩的那只手,轻轻触碰你脸侧散乱的头发,试图将它们梳齐、抚慰平整。
浓厚到化不开的血腥味与硝烟味包裹住你,让你想要呕吐。你抬起眼看他,缓慢地眨眼睛。连日来的不安与恐惧已经让你无法哭泣,灌进胃里代替清水的一杯杯烈酒使你眼睛干涩疼痛。
可他的视线已经深深地扎进你的身体深处,似乎还在试图从你身上汲取些什么。那深情得不可思议的目光最终落在你的脖子上,代替了手的动作。
即使是现在这个状态,他也可以轻易地扼断你的脖子。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你应该体面地了结自己,甚至你自己也知道,但你就是不想。
——你的脚终于听使唤了,猛然后退一步,逃离他的控制范围。
“……抱歉。”
路德维希有些错愕,低声对你道歉。他已经发现你在不受控地疯狂害怕他,早已麻木的蓝眼睛还是不可遏地流露出悲伤。
他率先离场了,逃跑一般。
孩子们的房间里,你照例坐在其中一张床上,被孩子们围着给他们讲故事。
“我还想听一遍渔夫与金鱼的故事。”有孩子提议。
你合上故事书,阖上眼睛,缓缓念道:
“……金鱼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尾巴在水里一划,游到深深的大海里去了。老头儿在海边久久地等待回答,可是没有等到,他只得回去见老太婆,一看:他前面依旧是那间破泥棚,他的老太婆坐在门槛上,她前面还是那只破木盆。”
排行第二的孩子天真地对几个更小的孩子解释:“这就是贪心的代价。”
你忽然笑起来,笑得畅快无比:“是啊,这就是贪婪的代价,无论你得到什么都会失去,最后回到原点,甚至更糟。”
孩子们面面相觑,似乎不明白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这明明不是个欢快的故事。
你渐渐止了笑,别过头去:“不如我们讲白雪公主的故事吧……啊,玛格达。”
戈培尔夫人进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医生,手里拿着一个盛满浑浊液体的量杯。
“孩子们,这是预防感冒的药,这对你们身体有好处。”
她对孩子们笑容如常,正常得怪异。
你扑过去抱住她,死死拦住她拿了六人份药剂的手臂:“求你了玛格达,你不能……”
戈培尔夫人面不改色地轻轻推开你:“谢谢您照顾我的孩子们,夫人,现在他们该喝药睡觉了。”
“玛格达……”
你被她以轻柔的力道推至门外。额头抵在冰冷的铁门上,你张开嘴,想奋力尖叫。但你用尽全力,只发出短促微弱的声音。
这位疯狂的母亲从门后出来,如同行尸走肉。她没多分给你一个眼神,木讷地走向远处。在黑暗的尽头,她的丈夫在等着她。
你冲上去疯一般揪住两人:“路德维希在哪里!”
这对眼眶深陷的夫妻齐齐抬起手臂,给你指出方向。他们的生命和灵魂似乎早就被抽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两具空壳。
你的理智快被燃烧殆尽,毫无体面地冲到路德维希所在的地方,刚到门口就听见路德维希愤怒到极点的咆哮:
“我已经经过一次战败投降,我绝不经历第二次!”
血液瞬间从你大脑里被抽离走。你被死死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从没听过路德维希这样的声音,他从来没这么失态过。想到这里你又不禁有些好笑,原来他也有困兽一般声嘶力竭嘶吼的时候,真是怪可怜的。
门在你眼前忽然打开,门后是路德维希,还有站在另一端的基尔伯特。他们对于你的出现并不诧异,基尔伯特甚至咧开嘴,露出一个神经质的笑。
你跌坐在地,攥住路德维希的裤腿,将脸贴到他腿上,阻止他离开的脚步。你没有抬头与他对视,视线直勾勾地紧盯地板。
此时,你的声音异常冷静:“我想活下去,不管发生了什么。”
你听见路德维希在你头顶沉重的叹息。仅几秒后,他的愤怒已经迅速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焦黑的灰烬。似是释怀一般,他声音里含着不合时宜的古怪笑意:“好。”
你踉跄着站起并转身,始终没有抬头。他只从你背后轻轻拥你一下,并未将身上的血沾到你身上。
短暂的单方面拥抱后,他轻轻推你一下:“再见。”
你站定,挺直脊背,却没有回头:“祝你好运。”
你换上灰扑扑的军装,将头发藏进头盔里,在口袋里塞上路德维希给你的那颗金属胶囊以及你从水仙球茎上切下的一小瓣,便和几个军官一起从另一条密道离开地堡。
从地下来到地面,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跳入另一个地狱。
到处都是废墟,路面上遍布弹坑与人工造的沟壑,里面躺满尸体。路灯上挂满被督战队吊起来的“叛国者”与“懦弱者”,你的同胞们就像猪肉店里那些被吊起来的肉块一样。
从地下钻出来的阴沟里的老鼠到了地面上也只能在废墟间小心翼翼地穿行,满怀恐惧和希望地寻找出路。你们穿行过临时组建的地下医院,尸体与受伤的活人混在一起,血腥味与腐臭味混在一起。在尖叫与痛苦中,夹杂着凄厉的大笑。
广播里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宣布德军放弃抵抗。
你不知道这声音来自谁,但你确信在地堡里的那几天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终于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吗?
你刚松了口气,就猝不及防地听见令你恐惧万分的炮弹轰炸声,近在咫尺。从前隔着重重土地闷声作响的声音终于来到了你脚边,火焰在地上水一样地淌开,在空中膨胀。与此同时,你似乎还听见了什么别的异响从你身后传来,但又似乎是错觉。因为你此时耳鸣得厉害,眼前也黑得厉害。
你听见自己似乎在问身后和你一起逃出来的军官们:“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在天旋地转之后,你眼前是近在咫尺的冰冷土地。你的脸颊紧贴蓄了血的土地,听见胸前口袋里咔哒一声。
你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水仙球茎和那枚金属胶囊放在同一个口袋,否则在你死亡之处来年说不定就会开上一丛水仙。
于是你以最后的力气翻了个身,面向柏林那被炮火烟尘覆盖的晦暗天空。透过天空,你看见了被死尸与临时防御建筑堵塞到干涸的施普雷河。
水滴从高空落在你再也无法闭合的眼睛里,从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没入散乱开的头发里。
下雨了。
【Nu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