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仁十五年,六月初十,京城白府,那悬于门房上的红绸徐徐摇曳。
白墙柔掬起柔白月光,水榭廊下,竹铃轻摇。
今夜是白家商贾公子,白绥生成婚的喜日,而与他成婚女子,是御林军沈鼎指挥使家的三小姐,沈晚棠。
白家老爷为了让儿子白绥生来日入仕,可是耗尽钱财和心思定下这门婚事。
虽然白绥生,已娶了沈家四小姐沈娇,她也不过是妾室的女儿。兄长沈景锋,虽是皇帝亲封的凉州将帅,母家是青楼女,无权无势,嫁来也被夫家拿捏着。
蝉鸣聒噪叫着,廊下的婢女畏畏缩缩的打了哈欠。
她忍了半个时辰,揉了揉凌乱的鬓发,怯道:“少夫人夜里风凉,要不先回房歇着。”
沈晚棠下了花轿,几个婆子强按着才行完夫妻礼,在她入了白家后,后院可是乱成一锅粥。
进了新房,砸碎花瓶,割了腕间绸绳,盖头踩在脚底,婆子婢女急着上前按去,挨了顿揍打后,撵出院子。
婢女白日见了沈晚棠冷硬不吃的阵仗,说话都是格外小心,别惹了主子的嫌头。
沈晚棠坐在廊下,嫁衣早不知丢去何处,脸上的妆容拭去,金银铃铛踩在脚下,发不出一丝声响。
沈晚棠依栏吹风,手上把玩着海棠花玉。
“夫人......”
沈晚棠闻声抬眸,眼底不见一丝光亮,“你家公子有妾室在侧,软香温玉,与我这瞎眼妇,有何好说的?”
“今夜少夫人与公子的新婚夜,公子定会来看你。”
婢女话刚道一半,沈晚棠冷笑噎住了她。
“你家公子看的女子多了去,只可惜眼珠子生少了几副,”沈晚棠松开手上的玉佩,“红袖楼里,白绥生一夜千金何人不知?白府后院,小妾一房一房的纳,街上敲锣打鼓的动静生怕小了,让人听不着啊。”
沈晚棠的声音轻柔,毫无锐气,偏是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婢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冷汗浸湿鬓发,手中纸糊灯笼在落地时,烛火蹦出火星子烫出黑圈。
“少夫人,慎言......”
“慎言?”沈晚棠挑挑眉,“你家公子娶我,算盘眼子,就差打到我脸上了。告诉白绥生,我今日不痛快,好好和他软香温玉,温存。”
沈晚棠自知,白绥生娶她,是另有图谋,做个上位的垫脚石,这桩婚事,哪有什么真心诚意。
婢女见劝说无果,抬眸沈晚棠托腮的指腹上,附着一层厚重的茧子。那淡淡的笑意和善,在夜下,让人觉着凄骨渗寒。
“......是。”
婢女磕了头,打着颤起来。
等走远后,婢女正遇着老夫人身边的李婆子。
李婆子见婢女像是丢了魂儿样,胳膊肘推搡:“少夫人难为你了?”
婢女面露苦色,话音发颤,“我不想侍奉少夫人了,我害怕。”
李婆子冷笑,“少夫人就是个瞎子,有什么好怕的。再道,那沈家大房夫人涂财,老爷可是小半身家赊了去,沈家才舍得把她绑了嫁来。等过些日子,老爷夫人挫挫她的锐气,任是只老虎,也得成个听话的狸猫。”
早在沈晚棠嫁来前,白府下人也探过沈晚棠的身世。
永康十五年,二房沈护生了肺痨病故,他膝下只有两位女,沈青竹和沈棠。
在沈护去世后,他的夫人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大房夫人余霜红见这对姐妹可怜,把沈青竹交给沈家老祖母照顾,沈晚棠体弱多病,便安置在京城郊外庄子养着。去年冬日,沈晚棠突发恶疾,连日高热起了红疹,烧退下后,眼睛也瞎了。
“婆子,你也瞧见,少夫人性子古怪,她今日嫁来,也并非她情愿,况且......”
婢女攥紧衣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况且,沈晚棠一点儿也没说错,她家公子本就是风花雪月之人。
李婆子嗤了声,狠狠拧了婢女腰上一块软肉,“少做糊涂梦了,咱们又不是主子,老实做好分内的事来。这白府里,可不止姓沈的一位夫人,来日这姐妹也有的斗了。”
这一拧,让婢女困意清醒,腰上火辣辣的痛。
婢女抬头,见婆子走远,她气恼的揪着花叶,心里暗骂着李婆子,可脚下一滑,摔在廊下,那股子酸疼劲,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真是冲了霉头,接二连三的栽跟头。
婢女恼着拍着自怨自艾,倏而听到廊下传来嘈杂之声。
廊下灯火通明,一群壮汉浑厚的脚步响起,震的廊下灯笼微微轻颤。婢女听到动静,眼珠子一转,躲在石阶后头,扒开条缝儿。
壮汉的拿着粗实的木棍,面露凶恶,身子皆有八尺,前头女子的娇艳妩媚,摇着团扇朝着沈晚棠走来。
廊下的烛光照着脚下的路,格外敞亮。烛火引了群白蛾,环在笼在扑簌白翅。
沈晚棠倚在栏上,合眼小歇。
这门婚事来的仓促,余霜红让府内的婢女,对此事闭口不谈,不能走漏一点风声。成婚前夜,沈晚棠喝的汤药里被换成迷药,再醒来的时候便是在花轿上。
沈晚棠脑子昏昏沉沉的,听到外头百姓说道,白绥生娶沈家三小姐,盖头下的她才反应过来,可嘴上绑了绸带,手上绑着死结,挣不开。
大伯母,好算计啊。
花轿停下,两个婆子架着沈晚棠扶出来跨火盆,强行了夫妻之礼。趁着进新房的空档,沈晚棠闻到房内的淡淡百合花香,跟着婢女步子靠近,直到右侧百合花香浓郁,她错开脚尖,勾到条四方桌腿,花瓶碎裂,趁着混乱的空子,脚尖踩到碎片,勾脚一提,嗖嗖起风,夹在两指间,隔开腕上绳挣脱开来。
忽的,沈晚棠睁开眼,揉了揉酸涩的脖颈。
鬓边的牡丹花簪早被她抛去廊下,击碎水中月。八宝琉璃花冠子,丁零当啷的摔在廊下,手上的白玉羊脂镯子,尽数褪下。
廊下竹铃,发出脆耳的叮铃声,水面上浮动着散落的粉色花瓣。
若是可以,沈晚棠想回家。
可,她的家在哪?
沈晚棠喉间酸涩,手抚在腰封下的剑柄。
“更深露重,堂姐怎么不去休息啊?”
浑厚的脚步声围着沈晚棠停下,众人之中走出沈娇。
阵阵沉闷的木棍,敲在地板上。
沈晚棠手里的岫玉昙花禁步摇,脆声落地。
“沈娇。”
藕色石榴裙染着粉脂气,沈娇轻摇牡丹团扇,笑声如莺,样貌与沈晚棠有五分相像。
沈娇勾唇笑道:“堂姐,你还记得我啊。”
沈娇是沈家大房妾室的女儿,那妾室的长相,沈晚棠也见过几次,眉宇间和她母亲有几分像。在余霜红让她代替沈景锋后,沈晚棠在沈家再没见过这位妾室。
“堂姐你可是嫁给我夫君,做了正室,有何不开心啊?”
沈娇扇着小风,凤眼微眯:“我夫君娶你啊,是为了来日入仕。你也不过是庶出的子女,嫁到我头上,不觉着不配吗?”
沈晚棠冲着沈娇笑道:“你夫家上杆子提的亲事,与我何干?我是庶出子女又如何,我习过武,打过仗,开了些眼界,而你二十年来,后宅未出一步,你比我还可悲啊。”
“你!”
“我什么?”沈晚棠脚步停下,踢开脚边花冠子,“我向来如此啊,堂妹。”
沈娇咬着后槽牙,倏而她捂嘴轻笑,“堂姐,你来京城官驿那夜,我大哥派人在酒水里掺了毒糊毁了眼。可半夜的大火没把你烧死,你还有命回沈家。沈家留你到现在,是你代大哥从了军,封了将功劳吗?”
沈晚棠不做声。
自二房夫妇亡故后,余霜红把沈晚棠养在膝下,堂哥沈景锋生来体弱,养在外庄。沈晚棠自小与沈景锋互换身份,又与大房夫妇不睦。到了当兵的年纪,她以沈景锋名字,入了凉州营,五年光阴,弹指一过,九死一生她拼了半条命,带着凉州将士灭了蝎尾部,才得了将位。
到头来,她成了见不得光的人。
两人愈发逼近,气势剑拔弩张,沈娇藏在心底的恨再难遮掩。
“沈娇,沈景锋想要的,你给不了。”沈晚棠笑容很淡,“那是要他命的东西,我死了,你给不起啊。”
“呵,”沈娇冷笑的攥紧扇柄,眼尾泛红,“堂姐,我知道只有死人,不会道出任何秘密,大哥一定会谢我除了你这眼中刺,你说要命的东西,来日也不会有人去寻!”
“啪嗒”
匕首的剑尖抖在半空,血滴在团扇上,染红了金丝牡丹花。那微不可及的声音,在黑夜中逐渐放大。
沈娇双眼猩红,双手握着剑柄,又逼近了一寸,额上青筋隐现,“你该死,你该死!是你抢了我的一切!”
脂粉气逼近,左手在锋利的剑刃下,破的皮开肉绽,沈晚棠抬起手,剑刃抵在指骨上,“我抢走你什么了?你和沈景锋的一切,是踩着我骨子得来的。你欠我的,可曾还过!”
一个转手,沈晚棠反擒沈娇左手腕,只听咔嚓一声,匕首落地。
“啊!”
沈娇疼的惨叫出声,她痛苦的摔在地上,垂下青丝落下汗珠,指着沈晚棠,咬牙切齿,咆哮道:“给我,杀了她!杀了她!!”
夜风凄凄,吹灭廊下灯火,扑朔的烛火灼了飞蛾的羽翅,化为灰烬。
壮汉得了令,抄起棍子劈头盖脸,朝沈晚棠打来。
沈晚棠辨着脚步声,棍子挥舞间发出呼呼风声,沈晚棠翻身一躲,右手解开腰封活结,那缠在腰间软剑,宛若游龙,银光一晃而过。
来人提棍打了空,只见寒光一闪,脖间一道细长的血口,刹那间,鲜血如艳红牡丹般绽开。
前头的人一个个倒下,血液汩汩冒出,淌在廊间,滴入廊下水中,就像一条妖艳灼灼的小溪,散发着浓郁的血腥。
远些的壮汉,手上发着虚汗,握着木棍,腿发着抖后退。
他内心咒骂,和这瞎子动手,自己只有送命的份,这是要他有命拿钱,没命花,他奶奶的。
鲜血溅在团扇上,沈娇冷笑从地上爬起,温热的血珠溅在唇上。她尝到了如铁锈血腥味儿,在唇齿间蔓延。
沈娇自小在沈家长大,从前笑话沈晚棠和沈景锋换了身份,就算做了沈景锋又怎样,活的就像条狗样。她把沈晚棠踩在脚底,就算为自己为庶女,沈晚棠能比她高贵多少,一个见不得光的替身而已!
沈娇笑话沈晚棠,明里暗里作践,按着沈晚棠学狗爬,拿着棍鞭子抽碎这副逆骨,越是如此,那个庶女抖着腿,仍是傲骨难驯站着。
沈娇成婚那年,沈晚棠已是凉州营指挥使,而她只是个妾室。
只是个妾室......
命运弄人,站于高位又如何,到头来仍是一无所有。
沈娇捡起团扇,眸中藏不住的恨把她彻底淹没吞噬。
一个为人替身的人,就算有一身武艺又如何,沈晚棠和沈景锋,还不是各司其位,沈晚棠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都是她这个替身该做的。
沈晚棠不配抢她夫君,地位!
沈景锋害她瞎了眼,那么沈娇就来杀她,让她永远消失!
她的一切,谁也,都不能抢走!
沈娇嘴角勾出一抹弧度,指腹抹去唇角血渍。
羽箭从身后刺入沈晚棠温热的胸口,身形一晃,强撑在地,第二箭射中了右臂,第三箭,废了她的腿!
沈晚棠单臂撑在地上,温热的鲜血涌出和红衣融为一色。
沈晚棠摸着穿过胸前冰凉的箭镞,瞳孔紧缩。
这箭镞.....
两个粗使婆子快步而出,踢开沈晚棠手边的软剑,强掰开她的嘴,抹布堵住,粗绳把绑的动弹不得。
“啪!”
粗粝的大掌打在沈晚棠脸上,乌发松散宛若疯妇。“一个瞎子做白家少夫人,你配吗!”
胖婆子按住挣扎的沈晚棠,问:“夫人,这女人如何处置?”
“后院正修葺着莲花池,少夫人失明,一人前去。”沈娇勾了勾唇角,笑容更甚,“溺死,可有意思了。”
机灵的瘦婆子眼珠子一转,殷切道:“夫人,我们知道如何做了。”
瘦婆子给胖婆子使了个眼色,把挣扎的沈晚棠拖到莲花池边,将她强硬的按进池子里。
水灌入沈晚棠的五脏六腑,呛的无法呼吸,身子越来越向下沉去,血液流失,让她觉着越来越冷。
“快把石头都砸下去,压瓷实些!”
声音越来越小,石头扑通扑通滚下池中,压入池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