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积云压山,闷雷作响,顷刻间暴雨泻下。

    屋内,屋顶落下细碎的水滴,缕缕热风从窗外吹入,床帘上的小铃铛轻轻作响。

    床上的沈晚棠,额上滑落汗珠,她被梦魇纠缠,枕上青丝被汗水濡湿,嘴里呢喃着什么。

    .

    昏暗的屋子里,暗无光亮。

    “四小姐,会不会弄出人命啊?”

    “怕什么,”沈娇居高临下一把精巧的荷花团扇,悠悠扇风,“她就是条狗,母亲留她,是她还有点用处,顶着我大哥的名头,还想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做梦。”

    沈娇恶狠狠的踩着地上,挨了板子,皮开肉绽的沈晚棠,她痛的双眼昏花,微弱的呼吸着。

    这是第几次了?

    沈晚棠头昏的厉害,眼前七岁的沈娇,骂着她是狗,是没人要的小畜生,沈娇提起污水捅,浇在伤口上。

    她痛的叫不出声来,额上青筋突起,尖利的虎牙咬破唇上皮肉,脑子昏沉的倒在地上。

    沈娇见她宁是被打死,不学狗叫,心里的火泄不出来,更是恼了,抢过鞭子又是抽了一顿,喘着气,“贱人!”

    婢女见地上的碗里有半碗净水,她走前故作无意踢翻,含笑朝地上没了动静的沈晚棠赔礼。

    柴房的门,在沈娇谩骂声中重重关上,又上了锁。

    沈晚棠仰头,大口的喘息着,眼下一片猩红。

    余霜红让下人把沈晚棠关在柴房中,衣食住行皆是按下等的来,婢女也是偷懒三日送碗馊饭,破烂的衣衫下,薄薄的皮肉就如一件薄翼,轻轻贴着肋骨,清晰可见。

    过了很久,日月更迭了几轮,沈晚棠从昏迷醒来,身上的上早已结痂,她舔了舔干裂唇,尖锐的虎牙咬破腕上皮肉,她舔了舔血珠子,干痛的嗓子润了些。

    沈晚棠仰头看向柴房那一扇破败的小窗。

    夜里,雷鸣电闪,沈晚棠撑坐起来,踩在木筐上,双手拿着四寸长的柴火棍,咬着唇柔拼着力气,在雷声遮掩下,一下,两下,三下,砸开这扇小窗。

    外头的夜光一缕缕渗进来,沈晚棠扶着门框抬脚跳出。

    电光一闪,雷声轰然劈开。

    沈晚棠仰头咽下随着瓦片落下的雨水,雨一下下重击面颊,她喘着气抹了脸,手紧握着沉重的锁链,沿着很久很久模糊的记忆,寻着出路。

    沈晚棠被雨水打着面,模糊了视线,手够到门闩一刻,死寂的眼眸中,忽闪过一丝亮光。沈家的后门,轻轻推开一条门缝,一步两步,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她要逃,逃出沈家。

    雨越下越大。

    后头的巡夜的侍卫穿着蓑衣,见柴房窗户破牌,沈家后门微开,众人反应过来,去追在沈晚棠。

    雨路湿滑,沈晚棠逃入山林,脚下的鞋不知何时掉了,脚踩入泥泞,一步步奋力挣出跑着。

    沈晚棠脚下失了重,摔入泥坑,痛的她呼不过气,泪雨交织。

    “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沈晚棠被雨打的睁不开眼,小腿早已摔麻,痛的使不上力。在她翻过身后,双手薅着野草,指甲崩裂,撑着胳膊向前爬行。

    只要朝前,不要回去,她要活着,她要活着。

    她是人,不是狗,不是人人皆可践踏的。

    只要向前,她或许有一线生机,或许沦为豺狼虎豹的牙祭。

    天色微亮,雨水如柱,砸的她再难抬头,看不清前路。

    .

    啪!

    一滴雨水滴在眼睑上,把沈晚棠从梦魇中拉出。

    眼前越来越清晰,她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她的眼睛,能......看到了?

    沈晚棠掀开被褥,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她翻身趿上木屐,抖着手端着茶水灌下。

    半晌,沈晚棠慢慢缓过劲来,再揉了揉干涩的眼眸,眼前珠帘摇晃,茶热氤氲的雾气未消。

    眼前,是女儿家的闺房,大雨如柱,碎裂的瓦片渗入房内,落下水滴。在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粉盒的妆粉,口脂。

    沈晚棠彷然无措看着陌生的房内,她已经失明一年多了。

    怎么会这样?

    她不是已经......死了?

    余光落在红木桌上,那碗苦涩浓郁的汤药上。

    一瞬之间,沈晚棠想到很多过往的人,师父,恩师,死敌,兄弟,姐姐.....一切恍若隔世。

    沈晚棠掐了掐脸,不真切的叹道:“这手劲也忒小了。”

    沈晚棠趿步道铜镜前,女子的样貌在镜中显现。

    镜中人年岁不过十九,相貌清秀,柳眉细眉,像是扬州女子水灵灵的模样。

    沈晚棠抬手,镜中人抬手,轻笑,镜中女子轻笑。她偏不信邪,又使力掐了脸,疼的眼里冒出泪花,她才松开。

    这是撞了邪,还是中了妖术?

    铜镜中的女子模样,并不是她。

    沈晚棠在沈娇算计下,沉池而死,醒来后,她成了镜中人。不再是那个双目失明,囚在沈家暗牢中的沈晚棠,而是另一个

    ——沈晚棠。

    是喜是悲,沈晚棠内心翻江倒海,一时无法平复。

    “阿棠,醒了吗?”

    屋外头,沈蓉收伞,担去伞上雨水,衣袖被细碎的雨水浸湿,她只是随手掸掸,推开房门。

    沈蓉趿着木屐,腰间环佩玉鸣响,掀开珠帘,湿热的风扑到屋内。

    沈晚棠转过头,目光落在沈蓉身上。

    沈蓉年岁不过二十,倾髻簪着几个精致的花饰,一股小辫垂在柔蓝色裙衫上,朱唇晕开淡淡樱红色,额上虚了层薄汗。

    沈晚棠记着她在昏迷中,沈蓉掰开嘴,给她猛灌汤药,那腕上的青玉镯,隔的下巴又凉又疼,好像还有个浑厚的男音,哑嗓叫她“沈蓉”,“阿蓉”。也有个娇滴滴的稚气声,叫她大小姐。

    估摸,是她姐姐了。

    见房内没人,沈蓉眉心轻皱,“彩香去哪了?你身子刚好,不披件外袍当心再着凉。”

    “外头都暑热了,我再披外袍会养痱子。”

    沈晚棠话音一落,对侧的脸上,出现了浅浅的红印。

    沈蓉见了药碗,端起递给沈晚棠,“醒了,就得先把药喝了。”

    望着手边递来的汤药,沈晚棠仰头看了眼沈蓉,双目相视间,她抿出一抹笑,接过药碗。

    乳白色的瓷碗,盛着深褐色汤药,闻着苦涩的药味。沈晚棠屏吸,屏住气,几口闷了下去。

    碗重重的放在梳妆台上。

    苦涩还未蔓延,沈蓉从糖罐子取块冰糖,塞到沈晚棠嘴里,舌头间甜甜的滋味儿与苦味纠缠。

    沈蓉收起药碗,碎碎念道:“你从前喝药最怕苦,一拿药碗,便是同我耗半个时辰,每次都是我按着灌下,今日倒是比往日乖巧许多。”

    沈晚棠咬碎了冰糖,眼神微变,“是.......是吗?”

    “是啊。”沈蓉合上糖罐子,放在梳妆台前,“你从前病的时候,汤药都是趁着大家不在,浇在窗外杏树下,比从前乖了些。”

    “......”

    沈晚棠喉间黏腻,她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忽而起白家。

    虽然她虽然死了,尸体是在莲花池底下压着,不知会不会有人发现,她这个瞎眼妇人。

    不过,沈晚棠倒是好奇一件事来,沈娇自小知她的身份,可.....再恨她,动手杀她的念头,何时起的?沈家......是要一石二鸟吗?

    不过......她背后的冷箭。

    那射箭之人,绝不是寻常的山野屠户,手上若是没个数年童子功,绝做不到箭弦无声,箭风快静,又有如此境界的,绝非泛泛之辈。

    依沈娇妾室的身份,根本请不到这类高手。

    御林军,禁军...还是锦衣卫?

    “沈晚棠!”

    沈蓉提高声,把走神的沈晚棠给叫了回来,“你又在胡想些什么?”

    沈晚棠喝了口茶。

    沈晚棠抽回思绪,余光看到院里的杏树,弯眼笑道:“没.....没有啊,我在想......我房顶漏雨,被褥得赶紧卷起来,等晴日再换几块瓦片。”

    “哦,对。”沈蓉放下茶盏,“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等会我去铺子,顺路让爹催下前些日定的瓦片。昨夜三更天醒来,书房账本差点被雨水给泡了,还好外包着油纸没受了潮。”

    “皆姐,账本,不都是流水账吗?”沈晚棠放下茶盏,探问着。

    “是流水账啊,每年多是九月,朝廷派下的御史,都会来各州府审帐,粮米油茶,织染饰物。每年杂造局和织染局,在官府登记的铺子,去审各家的账子。”

    “查的帐子,可有差错?”

    “咱家铺子少,多是些赊账对不上数,其它也无差池。”

    沈晚棠点了点头。

    在北昭,朝廷每年都会派下御史到各州府审巡查事务,卷宗,制造局每年的帐子,若再查的细些,便查看官府登记的铺子帐目,这抽到的账册,定是会被刨根问底。

    虽说是九月查账,现下的天,应是要出梅雨了。

    珠帘轻晃,婢女彩香鼓着腮帮,端着出炉的红豆糕,跳过门槛,跑入房内。

    “呼呼……大小姐,二小姐,我买来了王大娘家的红豆糕,你们快来尝尝。”彩香笑着露出两个梨涡,说话是软糯糯的。

    彩香放下热烫的盘子,鼓着腮,吹着烫到的指腹。

    沈晚棠看了彩香一眼,沈蓉先开□□代,“彩香你看着点儿二小姐,她身子刚好,平日又爱同你乱跑胡闹。我今日去胭脂铺忙着,要晚些回来。”

    “好,那我给大小姐留好饭菜。”彩香笑着点头。

    外头的雨水淅淅沥沥,落下的水珠慢了些许。

    沈蓉走出房门,回头看了眼沈晚棠,眸中含笑,“阿棠,姐姐得先去忙了,晚些再同你闲谈。”

    “好。”沈晚棠起身相送,出了房门。

    珠帘摇动,撑开纸伞穿过廊下,沈蓉提着裙,快步跑出院子。

    沈晚棠在看不到李蓉的身影后,沿着屋檐下走了几步,又蹦跶两下,溅起一汪水花。

    脚步稳健,身轻如燕,怎么看,倒不像是娇娇弱弱,体弱多病的女子,沈晚棠轻捻指腹,就像是摸皱皮子的珍珠,又捏了捏松软的胳膊,倒是让她担心起来。

    功夫,得重新练了。

    院里的黄杏淋了雨,那酸甜味儿翻窗进来,让人闻着直冒酸水。

    房内的彩香把被褥收拾好,两杯茶水冒着白烟升起。

    彩香的年纪不过十四岁,圆圆的脸蛋儿尚有稚气,双螺髻下缠着两条藕粉色发带,发带上的小铃铛,叮铃铃摇动。

    “二小姐,你还要歇会儿吗?”彩香从架上取件披风,披在沈晚棠肩上。

    “不用。”沈晚棠坐下,看到桌上的红豆糕,抖了抖肩,披风松松垮垮的落下。

    沈晚棠唤彩香坐下,“彩香,我……我是如何病的?”

    “二小姐,你……该不会......脑子撞坏了?”彩香眨巴两下眼睛,摸了摸沈晚棠脑门,“要不,我再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不用。”沈晚棠握住彩香手腕,清了清嗓:“我只是病了几日,脑子里记着的东西现下乱了些。彩香,你同我说下,我是如何受的伤,晚些再将那人再揍一.....顿。”

    彩香眨巴水灵灵的眼睛,心里正泛着嘀咕,可看到眼前的红豆糕,咽了咽口水。

    “那你同我随便说说?”

    “好,好啊。”

    彩香嘴角翘起,心里头的胡思乱想,转瞬便抛之九霄云外,她掰开冒着热气的红豆糕,酥软甜甜的味在唇齿间绽放。

    彩香心满意足的砸吧嘴,“二小姐,老爷是扬州的米粮商贾,在扬州也就几家铺面。大小姐沈蓉,前年开了家胭脂铺,不赚不赔。六月初十那夜,月黑风高,小姐你拉开弹弓,用沾着辣椒水的石子,把爬墙的小贼,打瞎了只眼珠子,二小姐你高声唤人来逮贼人,可不想,中那小贼出了阴招!”

    只听发出桌子碰的一声,杯中茶水溅起,彩香严正言辞,极为认真:“小贼吃了亏,把咱们屋顶瓦片揭下,砸伤了二小姐的脑袋。老爷听到动静,抄起挑水的扁担,撵着在人打了一路,邻里从院里出来,抄起家伙,堵了小贼一路,捆着小贼报了官。”

    “那......我昏迷了几日?”沈晚棠指着自己问道。

    彩香掰着十根手指,算着时间:“大概......有三,四.......算上今日正好五日。”

    “五日?!”

    沈晚棠惊呼站起。

    六月初十.......那么现在是六月十五日?!

    “对啊,”彩香点头,嘴里还吃着红豆糕,“来看的大夫说,若二小姐半月内未醒过来,挑个风水宝地,买好棺材备着下葬。”

    闻言,沈晚棠嘴角抽动,挤出两个字来:“庸医。”

    “嗯。”彩香殷切的点头,“庸医。我家二小姐一身猛劲,上房揭瓦,左打混混,右打先生,放眼整个扬州,绝对,找不出,呜呜呜。”

    不等彩香说完,盘子里最后块红豆糕,强塞到彩香嘴里。

    沈晚棠点头,强扯出笑:“好了,我知道,我知道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最后那三个字,沈晚棠咬的格外重。

    “所以,二小姐你的真没事?”彩香腮帮子鼓鼓的,就像是只鼓着腮帮,撒娇的小狸猫。

    “没事。”沈晚棠站起身,捋起袖子道:“要不,我来十个后空翻,给你瞧瞧?”

    “别别别!”彩香被话呛到直打咳嗽。

    彩香知道沈棠的性子向来随性,可到底是女子,得适当,稍微收敛点本性。

    “好,我不乱动了。”

    沈晚棠被强按坐下。

    “那就好……二小姐多歇一会儿。”彩香悬着的心落下,松了口气。

    沈晚棠歪着脑袋,伸了懒腰:“彩香,你抽空帮我做做几个沙袋,要重些。”

    彩香听着自家小姐要沙袋,有些诧异。

    “二小姐,你要沙袋是要做什么?”

    彩香晃了晃茶壶里,所剩不多的茶水,正要退下,止了步子。

    沈晚棠虚乏的躺在竹椅上,像是蔫菜,“我躺了许久,走路虚浮,绑在身上练练力。”

    “那二小姐,我晚些给你做好。我先去洗衣了,二小姐大病初愈,不要再进了风。”

    “好。”

    彩香话刚说完,抱着茶壶跳出门槛。

    沈晚棠见人走远,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在扬州,扬州到距京城,若是马车行走要走十日,才能赶到,水路又要绕弯子,日子也差不了几天。

    天,给了她一条命,又将她弃远远的。若沈晚棠执意回京去报仇,怕是山高水远,眼下的小命走到一半,命又交代了。

    雨水停下,院内留下几个小坑的积水。

    沈家的院子不大,一颗枝繁叶茂的杏树,几株花草便占了院子大半,沈晚棠脚下绕着走一圈儿,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许久,她停在半褪朱漆的大门,门吱呀一声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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